李春光到底沒去女同學家。


    晚上,他帶了一瓶糖水橘子罐頭和一封餅幹,到二嬸子家去了。


    二叔活著時,他們一家從老宅子搬出去了,搬到了村子南頭。


    他們家蓋了四間堂屋,兩間灶屋,外帶院牆和門樓。


    房屋的牆是外包青(裏層是坯,外麵包了一層磚),房頂是瓦剪邊(房坡靠房簷處蓋了一些細瓦),當時在村裏是很顯眼的。


    那時二叔在公社水利站工作,村裏不少人議論,二叔是把修水利的材料倒騰迴家蓋成房子了。


    李春光來到二嬸子家的院子門口,推了推,門從裏邊上著。


    他敲了兩次門,裏邊才有應聲,問是誰。


    聽聲音是二嬸子,二嬸子的聲音像是有些警惕,也有些害怕。


    李春光說是我。


    二嬸子到了大門後麵,仍不開門,問他是誰。


    李春光喊了二嬸子,說了他的名字,二嬸子才把門打開了。


    院子裏是黑的,堂屋裏沒點燈,也是黑的。


    二嬸子問著春光什麽時候迴來的,摸索著到堂屋點上了煤油燈,並把煤油燈移到堂屋當門的桌子上。


    桌麵上落了一層塵土,很髒,不知多久沒擦過了。


    李春光把餅幹和罐頭放在桌子上,說來看看二嬸子。


    二嬸子說了當地人通常說的那套客氣話,說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幹什麽。


    李春光見二嬸子頭發很亂,衣襟耷拉著,扣子還沒扣,像是剛從**起來的,就問二嬸子這麽早就睡了,晚上沒吃晚飯嗎。


    二嬸子說現在沒什麽重活,不餓,晚飯就不吃了。


    李春光見二嬸子瘦得眼眶大大的,眼睛都陷下去了,臉上非常憔悴,知道二嬸子家的光景大不如以前了。


    二叔在世時,他們的日子在全村是數得著的,可以說吃不愁,穿不愁,花不愁。


    二叔出門進門有加重自行車,口袋裏經常裝著煙卷。


    自行車嘩啦一響,二叔從公社迴來了。


    村裏人剛迎上去,他一手扶著車子,另一隻手就把煙卷掏出來了。


    那時二嬸子吃得又白又胖,比村裏哪家的女人都胖。


    農村誰家的日子是否過得富足,如意,是以家人吃得胖不胖來衡量的。


    二嬸子吃得胖,是二叔家日子好過的一個標誌。


    二嬸子也識些字,在村裏算是有化的人。


    加上二嬸子見誰都笑著,從不傲人,人緣很不錯。


    二叔家有兩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三個孩子都穿得光鮮鮮的,讓村裏的孩子眼熱。


    過年時,二叔家買的蠟燭很大,鞭炮也最長。


    一掛鞭炮老也響不完,那準是二叔家的鞭炮,孩子們哄叫著跑到二叔家拾炮去了。


    因為二叔敗了,這個家就敗了。


    李春光看見,二叔的那輛自行車還在牆角的暗影裏放著,隻是泥點斑斑,鏽跡斑斑,破舊得不成樣子,跟一個廢鐵架子差不多。


    李春光不大相信一輛自行車會破舊得這麽快,問二嬸子這是二叔那輛自行車嗎。


    二嬸子說是的,他二叔死後,自行車這個借罷那個借,誰借,她都不敢不借給,誰借走了都不愛惜,摔壞了也不給修,很快就成了這樣子。


    二嬸子剛說到二叔,二嬸子家的小女兒從**爬起來了,依偎在二嬸子懷裏,眼巴巴地看著桌子上放的罐頭和餅幹。


    小女兒穿著棉襖,敞著懷,下麵光著小腿。


    二嬸子問小女兒起來幹什麽,讓她迴到**去睡。


    小女兒不去睡,往二嬸子懷裏擠得更緊些,指著桌子上的罐頭和餅幹,問那是什麽。


    二嬸子把小女兒的手打了一下,說什麽都不是。


    李春光讓二嬸子把餅幹拆開,給小女兒吃。


    二嬸子沒拆,說小孩子太沒規矩。


    二嬸子喊睡在屋裏的二兒子春滿,讓春滿起來,說:“你春光哥迴來了,你還不起來跟你春光哥說說話。”


    二嬸子家的兒子跟李春光一樣,都是春字輩,二嬸子的大兒子叫李春風,二兒子叫李春滿。


    春滿沒有說話,但床箔響了一陣,像是在穿衣起床。


    李春光問二嬸子:“春風呢,還在上學嗎?”二嬸子還沒說春風在哪兒,眼淚先下來了。


    二嬸子說,春風本來該上高中,可上高中都是憑貧下中農推薦,你叔的事一出,就沒人推薦春風了。


    春風失了學,在家呆不住,自己跑到外頭去了。


    說是出去找工作,工作沒找著,卻被人家當盲流送迴來了。


    送到公社那天,大隊通知二嬸子去領人,嬸子來到公社院裏,見春風被五花大綁著,靠一堵牆坐著。


    春風赤著腳,光著頭,衣服爛得跟雞叨的一樣,沒有一塊好地方。


    二嬸子一見春風就心疼得哭了。


    而春風怒著眼,惱著臉,不喊二嬸子娘,也不跟二嬸子說話,把臉一別,別到一邊兒去了。


    春風在家裏呆了不到三天,又跑走了,這一走又是兩個多月,是死是活還不知道。


    二嬸子一邊說著,一邊撩起衣襟子擦淚。


    春滿從屋裏出來了,也不跟李春光打招唿,在一個小凳子上低頭坐下來。


    二嬸子讓他喊哥,他才勉強喊了一聲哥。


    李春光去當工人的時候,春滿正讀初中一年級,按年頭算,春滿該讀初中三年級了。


    李春光問春滿是不是正在上學。


    春滿不吭。


    二嬸子說:“你哥問你話呢,你啞巴了?”春滿這才搖搖頭。


    李春光問為什麽,春滿仍不說話。


    二嬸子替春滿答話,說那死鬼(二嬸子把二叔稱為那死鬼)出事後,春滿的同學把春滿也喊成反革命,還動不動把手指頭當槍,對著春滿比畫,春滿受不了,就不去上學了。


    春滿這才開腔,有些惱怒地製止了嬸子:“別說了!”二嬸子對李春光說:“你看看,現在我成了這個家的罪人,在外受人家的氣,在家受孩子的氣,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我上輩子不知做了什麽惡,這輩子遭這樣的報應。”


    停了一會兒,二嬸子又說,她現在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家屬,貧下中農開會不讓她參加,地富反壞右開會才讓她參加。


    她跟別的婦女幹一樣的活,她的工分卻是最低的。


    到年底,生活困難的貧下中農家庭,隊裏可以照顧一些工分,她家一分也得不到照顧。


    雖然拿到一些人口糧,把糧食賣賣還人家欠款,糧食剩得就不多了。


    說到這裏,二嬸子說了實話,說她家天天晚上都不吃飯,不是不餓,能省一頓是一頓。


    春滿大概不願意聽母親再把苦訴下去,猛地站起來,對抗似地又迴到屋裏睡去了。


    趁著人人說話不注意,二嬸子的小女兒不知什麽時候走到桌子前麵去了,在悄悄地用手指頭摳那包餅幹的封紙。


    二嬸子聽見了聲響,發現了女兒的小動作,厲聲說:“別動,再動我把你的爪子剁下來!”小女兒下得一愣,趕緊縮迴了手,退到一邊去了,把手指頭放進嘴裏。


    李春光鼻子一酸,心頭湧起一股悲哀。


    他沒有想到,二叔的事會給他們家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


    他想到過,二嬸子和孩子會受到一些歧視,生活境況會不如以前,還不至於破落到這種山窮水盡幾乎過不下去的地步,看來二叔的事對家庭造成的後果是災難性的。


    李春光再次建議二嬸子把餅幹拆開給小女兒吃,見二嬸子還不放話,他走過去把餅幹封撕開,捏了幾片餅幹,給二嬸子的小女兒。


    小女兒膽怯地看著二嬸子,把餅幹接了。


    二嬸子命令她:“給你二哥吃兩塊。”


    春滿在屋裏接話:“我不吃,餓死我我也不吃!”李春光聽出來,春滿貌似決絕的聲音裏帶的是哭腔。


    李春光能理解春滿苦悶和痛心的心情,他原來在老家急於走出去,就整天痛苦不堪,而春滿少小的心靈所承受的壓力比他大多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遞給二嬸子,讓二嬸子給家裏買些糧食吃。


    二嬸子卻推著手不要,說春光在外麵掙點錢也不容易,她哪能要春光的錢。


    李春光說,他的工作還是二叔幫著安排的,要不是二叔幫忙,說不定他現在還在家裏種地。


    都是一家人,他不說感謝的話了,要是二嬸子不嫌錢少,就把錢收下,這是他的一點心意。


    二嬸子聽李春光這麽說,不好意思地把錢接下了。


    二嬸子接下錢卻不裝進口袋裏,放在桌子上了。


    二嬸子說,那死鬼出事後,她還擔心人家會把春光退迴來呢,還算不錯,人家沒把春光退迴來。


    二嬸子接著說起李春光二叔的事,說那死鬼足在公社北邊的河坡裏槍斃的,她不敢去收屍,還是春光的父親拉著架子車把那死鬼的屍體拉迴來的。


    要說天底下還有好人,春光的父親就是最好的好人。


    別看春光的父親成天價不言不語,遇到事卻敢作敢為。


    那死鬼的屍體拉同來後,族裏的人不讓埋在老墳地裏,說那死鬼不是好死,丟了李家祖宗的人。


    後來隻好把那死鬼埋在村西一塊地的地頭,墳很小,在地上趴趴著。


    李春光說,哪天他到墳前看看,給二叔燒點紙。


    李春光要走,二嬸讓他再坐會兒。


    門開著,院子裏很黑。


    二嬸子家好像沒喂雞,也沒喂羊,院子裏寂靜無聲,處處都是黑暗的陰影。


    陰影似乎很強大,已堵了門口,堵了窗口,隨時準備撲進屋子,把小燈頭撲滅。


    李春光往門外看了一眼,仿佛覺得黑暗中有一個身影,那是二叔。


    二叔個子比較高,人也比較瘦,在孩子麵前很有幾分威嚴。


    有時二叔也唱唱歌,他唱的多是一些軍歌,嗓音渾厚,鏗鏘有力。


    據說惡死的人都是很戀家的,鬼魂時常迴家暗顧一下。


    還據說,惡死的人怕嚇著家裏的人,迴家前都要修飾打扮一下。


    他們的修飾打扮不是麵麵俱到,而是有所側重,拾遺補缺,缺什麽補什麽。


    比如說惡死的人被人打斷了腿,那麽他們迴家前就先把腿接上。


    大概陰間和陽間的尺度不大一樣,他們的腿接得有些長,比過年時踩高蹺的人腿還長。


    按這種說法,二叔會重點修飾他的頭。


    二叔會把他的頭修飾得有多大呢,會不會比大鬥盆還大呢!頂著鬥盆一樣大的頭顱的二叔,也許不認識他的侄子李春光了。


    李春光還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董瑞雪,他知道,二叔曾帶董瑞雪到這所房子裏來過,二嬸子也請董瑞雪吃過飯。


    他惱恨自己不該想起董瑞雪,不該把董瑞雪和二叔聯係起來。


    他不能在二嬸子家裏呆了,萬一二嬸子提起董瑞雪來,他會難堪至極。


    李春光站起來了,說天不早了,他要迴去。


    二嬸子站著又跟李春光說了幾句話。


    二嬸子雖說沒提到董瑞雪,但話裏邊的意思跟提到董瑞雪差不多。


    二嬸子以很負責的態度,勸李春光千萬不要在城裏找對象,說城裏那些女人都是害人精。


    要不是城裏那些害人精跑到鄉下來害人,李春光的二叔就不會死,他們一家就平平安安。


    那些害人精到鄉下就是專門害男人的,她們把人害死,拍拍屁股就走了,迴到城裏照樣穿光的,吃香的,可那些被害死的人家呢,就人不人鬼不鬼,再沒了一天好口子。


    李春光不敢讚同二嬸子的說法,也不敢反對,怕一接二嬸子的話,二嬸子說起來沒完沒了。


    他要二嬸子早點休息吧,他改日再來,開始往外走。


    二嬸子大概平日裏撈不到一個人說話,話一開頭,有些收不住,李春光往外走著,她跟在後麵還在說。


    她說她恨死城裏那些害人精了,要說犯罪,那些妖精才是罪人呢。


    李春光腳下不知絆著了什麽東西,往前跌了一下。


    二嬸了讓他慢點走。


    他說沒事,趕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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