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沒有到鎮上趕集,也沒下地幹活。


    去趕集難免會碰上一些熟人和同學,他不知道跟他們說些什麽。


    沒下地幹活,是怕村裏人跟他說起張山、手建、範明宇和董瑞雪。


    在以前,很少有人到這個村裏來,凡是在這個村裏住過的人,哪怕是一個逃荒要飯的,他們都經久不忘。


    土地改革時,村裏住過一個工作員,常被大家提起來。


    要說時間長,四位知青在李營住的時間是最長了,李營的人對四位知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


    這個村要是以後寫村史的話,也應該寫下他們四個人的名聲。


    村裏人都知道李春光和那四個知青在同一個城裏工作,要是李春光下地幹活,村裏人一定會向他打聽知青們的情況。


    李春光不願意跟他們說知青們的事。


    李春光在家裏找些事情幹。


    糞窯子裏的糞滿了,李春光拿起一張鐵鍁,跳進糞窯子裏,把糞刨出來。


    院子裏有一棵桐樹,樹上有一些病枝子。


    枝子一生病,就變得細枝細葉,枝葉伸展不開,影響桐樹的生長。


    李春光爬上樹,把那些病枝子砍下來了。


    院了一角扔著一個樹疙瘩,李春光找來一把钁頭,硬是把樹疙瘩劈開了。


    雖然家裏沒有什麽事,但他跟家裏人說過請了十天假,假期未滿,不好提前同去。


    母親不讓他幹活,讓他隻管在家裏歇著。


    他歇不住。


    母親很少再跟他提董瑞雪,好像一提起來就會讓人不悅。


    李春光看出來,母親一直懷著心事的樣子,顯然還是對他放心不下,還是不同意他對董瑞雪的評價。


    姐姐的態度一直很明確,堅決反對他和董瑞雪好下去。


    李春光這次迴來才知道,因為二叔的事,姐姐也受到了影響,人家不讓姐姐當婦女隊長了,姐姐好像對什麽事都有些灰心。


    自從那大他對母親和姐姐說了董瑞雪許多好話,姐姐就對他有些冷淡。


    有時他想跟姐姐說句話,姐姐一開口就很傷感,說:“我不爭氣,你也不爭氣。”


    姐姐顯得很氣惱,說李春光不嫌丟人,她還嫌丟人呢。


    到了晚上掌燈時分,一些串門的鄉親還是來了,來的多是一些男人,來了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屋裏一會兒就滿屋子的煙霧。


    李春光不願意讓他們打聽那些知青,可他們一來就是帶著知青們的問題來,似乎不打聽知青們的事就無話可說。


    他們問到範明宇,李春光輕描淡寫地說了。


    他們問到張山,李春光也簡單地說了。


    當他們問到董瑞雪時,本來在裏間屋的姐姐衝出來了,說:“你們不要問董瑞雪,春光參加工作後從來沒見過董瑞雪,一點也不了解董瑞雪的情況。”


    姐姐把春光支走了,說三叔找春光有點事,讓春光到三叔家去一趟。


    姐姐說這話的意思足攆別人走。


    別人聽出話意,紛紛走了。


    三叔在大隊的小學教書,也是成了家的人。


    李春光在家期問,三叔是鄭重其事地代表族裏入跟李春光談了一次話。


    三叔說了,一些規勸的話,也說了一些威脅的話,李春光都不大在意,隻有一句話,讓李春光感到非常刺心和惡心。


    三叔一開始拿出當老師的做派,對他還算客氣,說了一大堆繞圈子的話,問他全國的形勢和城裏的形勢怎麽樣。


    李春光對三叔談形勢繞圈子的做法有些抵觸,說哪裏的形勢都很好,報紙上和廣播裏天天在說,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現在的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


    談完了形勢,三叔才說到正題,說據別人瞎講,李春光和董瑞雪有些扯不清,是否真有此事。


    李春光反問,扯得清怎樣,扯不清又怎樣,扯清或扯不清怎樣理解。


    三叔說,他不相信他的侄子和那個姓董的會有什麽糾葛,岡為他的侄子李春光是個聰明的孩子。


    李春光否認他聰明。


    三叔說不聰明難道糊塗嗎。


    李春光說他就是糊塗。


    三叔把他的話接過去,說知道自己糊塗就好,就有救,怕就怕自己糊塗著還自以為聰明。


    李春光見三叔把他繞進去了,有些不耐煩,要三叔有話直說。


    那麽三叔就直說,三叔說:“你知道,董瑞雪是你二叔的人,你再跟董瑞雪好,成什麽體統!”讓李春光刺心和惡心的話就是這一句,他覺得三叔說出這種混賬話簡直是一個混蛋,他想跟三叔講理都沒法講,說:“你不要血口噴人!”三叔臉上掛不住,說:“我怎麽血口噴人,我是實事求是,實話都不好聽。”


    三叔威脅李春光,說李春光要是一意孤行,堅持跟董瑞雪好,李營姓李的人永遠不許李春光和董瑞雪迴到李營。


    等李春光死後,也不許埋進李家的老墳地。


    李春光冉也不能容忍,他站起來走了。


    又覺得咽不下這口氣,迴頭對二叔說:“我李春光從來就不稀罕進什麽老墳地,老墳地讓你一個人進得了!”三叔罵了李春光,質問他怎麽跟叔輩人說話的,命李春光站住。


    李春光梗著脖了走了。


    沒有和李春光鬧別扭的親人是父親,父親好像是一個局外人,不問他的來,也不問他的去,更是不提董瑞雪。


    按母親的說法,父親是個最沒用的人,除了會喂牲口,別的什麽事都不過問,也不會過問。


    村裏人也公認,李春光的父親是一個老實人,老實得成天跟閉著眼塞著耳朵一樣,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小見,連話都不會說。


    有人說,李春光的父親喂了幾十年牛,把人喂毀了,人也快變成一頭老黃牛了。


    在假期的後兩三天裏,李春光天天到飼養室去,幫父親鍘草,淘草,拌草,喂牲口。


    聽牲口嚼草的聲音。


    牲口撒了尿,李春光馬上撒些幹土墊上。


    牲口圈裏糞積多了,李春光趁把牲口牽出去曬太陽的功夫,把裏麵的糞清理出來。


    幹著活時,父子倆不說話。


    幹完活坐下來歇一會兒時,父親也不說話。


    父親不讓兒子正麵看他的眼睛,兒子一看,父親的眼睛就躲開了。


    父親從地上撿起一根草棒,一點一點把草棒掐斷。


    父親的樣子很像害羞的孩子。


    有時李春光跟父親找話說,問父親成年六輩子地喂牲口煩不煩。


    父親說幹什麽都是幹,那煩啥呢!李春光又問父親,牲口生下小牲口時,父親是不是很高興。


    父親說那是的。


    李春光說,等父親什麽時候不喂牲口了,他帶父親到城裏看看。


    父親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笑了一下。


    兒子問:“你不想到城裏看看嗎?”父親說:“哪兒都一樣。”


    “你又沒去過城裏,怎麽知道哪兒都一樣呢?”父親又笑了一下,說:“我想著差不多。”


    父親說話從來都是慢慢的,而且很輕,就是對調皮搗蛋的牲口,父親也不大聲斥責。


    比如有一頭驢,自己嘴前有草不吃,卻伸長了嘴,吃別的驢嘴前的草,還用身子使勁擠別的驢。


    父親看見了,對那頭不安分的驢說:“哎,這不好,這不好。”


    李春光想試試父親的態度,說拿拌草棍揍驢一頓不行嗎。


    父親不同意揍驢,說一頭驢一個脾氣,你揍它,它也改不掉。


    晚上,李春光也不迴家睡了,跟父親一塊兒在飼養室裏睡,他跟父親打通腿,父親睡一頭,他睡一頭。


    隻有一個枕頭,父親讓給他丁。


    說是枕頭,隻是一個黑粗布口袋,裏麵裝的是麥草。


    李春光說他不用枕頭也睡得著,又把枕頭拿到父親那頭去了。


    可他剛一轉臉,父親又把枕頭放到他那頭了,這就是他的父親,他的成天不聲不響的父親。


    他能感到,父親是很疼他的,枕著父親的枕頭,他差點哭了。


    煤油燈頭一閃一閃的,牲口也安靜下來,像是想著牲口自己的心事。


    李春光覺得父親是很細心的,說不定他和董瑞雪的事父親早就知道了,隻是父親不說而已。


    李春光突然產生了一個願望,想把他和董瑞雪的事跟父親說一說,聽聽父親的看法。


    可話到嘴邊,他又猶豫了。


    要是父親不同意,他說出來豈不是讓父親為難了。


    父親是穿著褲子睡覺,這也是他常年喂牲口養成的習慣,為的是夜間起來喂牲口方便。


    每天夜裏,父親都要起來兩三次為牲口添草。


    牲口們像是父親的一群不會說話的孩子,父親對他們的照料非常悉心。


    李春光的腿在一邊,父親的腿在一邊,他們誰也不挨誰的腿,互相小心地保持著距離。


    被窩到底比較小,李春光的腿無意間碰著了父親,父親躲開了。


    停了一會兒,李春光翻身,無意問又碰著了父親的腿,父親又躲開了。


    父親這樣躲,說不定會躲到被子外頭,甚至會掉到床下麵。


    飼養室的床是土坯壘成的,很高。


    床下麵有個大洞子,放草,也放料。


    父親要是從**掉下去會捧著的。


    那麽李春光就往一邊靠,避免再碰到父親。


    父子倆顯然都沒睡著。


    後來父親冷不丁地說了一句話,父親說:“人怎麽活著不是一輩子呢!”這話沒頭沒腦,李春光不知父親這話從何說起,又落在什麽地方。


    因為父親的話說得有些突然,屋裏又很靜,李春光聽來,父親說的像是·句夢話。


    可分明又不是夢話。


    這就讓讀過不少書的李春光有些聽不懂了。


    是的,每個人都隻有一輩子,不管人多高貴,還是多低賤,都隻能活一輩子,誰也不會比一輩子多一點,老百姓不能多,皇帝老子也不能多。


    一輩子是個量詞,又是個不定量詞。


    因為每個人一輩子所包含的年數都是未知的,與別人是不相同的。


    一輩子是由兩個點組成的,一頭是生點,一頭是死點,從生點到了死點,一輩子就結束了。


    可是,一輩子和怎麽活是個什麽關係呢?知道了人隻有一輩子這個限數,是該好好活還是不好好活呢?琢磨來琢磨去,李春光覺得父親的話是悲觀的,是望著一輩子的盡頭往前過的。


    通常人們愛說看得近和看得遠,目光長和目光短,能看到一輩子的盡頭,應該說目光算是長的了,看得算是遠了。


    是呀,人還能看多遠呢?再往一輩子盡頭的遠處看,不僅自己的目光所不能及,再看遠了有什麽用呢?從父親日常對牲口那麽好,對人那麽友善,又不像個悲觀的人,更像個達觀的人。


    看來人都是先有悲觀,後有達觀。


    悲觀是達觀的基礎,經過了悲觀,才有可能到達達觀的境界。


    這樣,李春光對父親閉口不提他和董瑞雪的事就有些想通了,原來父親的一輩子和他的一輩子是平行的,中間沒有交叉。


    父子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各有各的軌道,各有各的時間和空間,誰也不會幹涉誰。


    躺在飼養室的坯**,聞著有些香的草料味和牲口身上的氣息,李春光有些開朗了。


    他成天跟這個學,跟那個學,原來父親才是他真正的老師。


    他成天學這哲學,學那哲學,原來跟牛馬打交道的不識字的父親,才是真正的哲人啊!


    有人給李春光捎話,說大隊部有他一封信,讓他去取。


    李春光想,信一定是董瑞雪寫來的,他馬上到大隊部拿到了,一看信封,果然是董瑞雪的字。


    信封下方沒寫發信的地址,信封口處像是被人拆開過又粘上了。


    他沒有計較誰拆過他的信,把信裝進口袋裏就走了。


    他沒有馬上看信,對自己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


    他走到一個無人的河坡裏,坐下來,對著河裏的流水看了一會兒,靜靜心,才慢慢地把信拆開了。


    信上說,春光,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


    你知道嗎?自你走後,我像丟了魂一樣,幹什麽都沒心思。


    我搬著石頭,不知怎麽就滑了手,石頭砸在我自己胸上,膠靴砸爛了,腳麵也砸破了,流了血。


    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這沒關係的,我不怕疼,沒那麽嬌氣,再砸重點也沒事。


    隻是我有點犯疑心,常言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真是應了這句話了。


    你要是在跟前,該說我講迷信了。


    可我趕不走這個念頭,不由人地就這麽想。


    春光,我沒做過什麽虧心事呀,沒害過人呀,幹嗎遭這樣的報應呢。


    砸了腳後,我恐怕一兩天不能上班。


    呆在宿舍裏老是想你,才給你寫這封信。


    跟你說吧,我老是想哭。


    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委屈,一低頭眼淚就流下來。


    我恨我自己,恨我沒出息,你剛走兩天我就牽腸掛肚的。


    春光,你可能不覺得,在我心目中你是多麽重要。


    你在場裏時我還體會不到這麽深切,你一離開,我才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


    真的,我不知道怎麽辦。


    我不會寫信,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心。


    當著你的麵,我什麽都不敢說。


    寫信應該好說一些,可我還是不敢說那個愛字,說實話,愛得我都不敢愛你了!春光,你母親的病不知怎麽樣廠?倘若大娘的病是因為我們的事所起,你就把我忘了吧。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隻能敬重你,不能靠近你。


    春光,春天來了,你也該迴來了。


    我做夢都盼你迴來。


    祝你一路順風。


    李春光看著信,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


    他把信又細細地看了一遍,就躺在河坡裏,閉上了眼睛。


    陽光照在身上,他感到了溫暖。


    順河坡過來的春風吹在臉上,他覺出了和煦。


    遠處,有小孩子放羊的聲音。


    近處,流水在款款細語。


    他手捏著董瑞雪的信,信通過他的心一再證實,這是董瑞雪的信,董瑞雪終於給他寫信了。


    幾年來,他不知道自己的所盼是什麽,得到了董瑞雪的信他才知道,自己所盼的正是董瑞雪的信。


    董瑞雪的信代表的是董瑞雪的心,董瑞雪給他的是一顆心啊!李春光想到了父親說的一輩子,有了董瑞雪的信,他覺得這一輩子就值了,就是沒有白活。


    他還是第一次想到幸福這兩個字眼,心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幸福的感覺了。


    往迴走的時候,他意外地看見了那年他給董瑞雪掐薔薇花的那叢薔薇,不由地蹲下身子,對那叢薔薇左看右看。


    薔薇的枝梢兒雖被嚴冬凍焦了,但根子還活著,靠近根部的老枝已開始泛青,並微微鼓起一些芽苞。


    芽苞很小,像半個小米那麽大,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出來的。


    李春光觀察到,芽苞是青色的,還帶著那麽一點紫紅,是花兒的顏色。


    可以預料,等春天全部到來的時候,這叢薔薇定會枝茂葉稠,花紅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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