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瑞雪下了車,向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問過,跨過路軌往南,走上一條煤渣鋪成的路,就到了采石場的大門口。大門口朝西,兩邊是水泥門柱,兩扇大鐵門是用鋼筋焊成的,鋼筋兩端做成矛頭模樣。裝滿新鮮石子的汽車正從大門裏開出來。門裏邊靠北邊一側是一間傳達室,在傳達室值班的是一位白頭發的老工人,老工人身板挺直地坐在一個方凳上,一條腿壓著另一條腿,眼睛瞅著出門的汽車,很負責地守護著大門。從大門口順路往裏望進去,場區西低東高,東麵是緩緩而起的山坡,南麵也是山坡。山上沒有樹,但山是綠的,像是野草和苔蘚類植物。董瑞雪背著被褥一走進大門,那位老工人就站起來攔住她,問她找誰。她說是來報到。老工人上下打量她,問她報什麽到,是不是找錯地方了。老工人麵目黧黑,額頭上皺紋很深。董瑞雪說她沒找錯地方,是到這裏上班的。老工人問她有沒有介紹信。董瑞雪說有,遂放下提包,要換介紹信。老工人大概不識字,他不讓董瑞雪掏介紹信了,把書記和場長的辦公室指了一下,讓董瑞雪進去了。場長一個人正在屋裏翻看報紙,董瑞雪進去說明來意,交上介紹信。場長熱情歡迎她,站起來跟她握手,自我介紹說,他也姓董,以後喊他老董就可以了。場長補充說,采石場姓董的不多,原來就他一個,董瑞雪一來,就有兩個姓董的了。補充這番話時,董瑞雪見場長口氣有些鄭重,甚至有些不應有的嚴肅。看上去場長有五十來歲,很像是一個老工人出身。場長大夏天還戴著一頂帽子,帽子的藍色退成灰白色,帽簷的一半下垂著,大約是支撐帽簷的硬紙片爛了,重疊到一塊兒去了。董瑞雪發現,場長的表情相當古怪,一說話就嚴肅得嚇人,一不說話就咧著闊嘴巴笑。他笑的時候十分真誠,簡直像個老小孩兒。而他嚴肅的時候分明透著造作,很有幾分可笑。他的笑和嚴肅互相轉換特別快,幾乎沒有過渡過程,忽然嚴肅了,忽然又笑了。他說采石場工作條件艱苦,五冬六夏都是露天作業。不像在廣播站,風刮不著,日曬不著。場長提到廣播站,董瑞雪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窘了一下。場長希望她能夠經得起考驗,在新的工作崗位上作出新的貢獻。場長沒有讓她馬上去上班,安排她先休息一天,熟悉熟悉環境,領一下工作服、膠靴、毛巾、肥皂、手套、口罩、草帽等勞動保護用品,然後就站在門口大聲喊一個人的名字。被喊的人不知在哪個屋裏答應了一聲。這是一排平房,前麵也是一排平房,兩排房之間有一個長方形的院子,院子底部是斬齊的山坡,山坡上有雨水衝擊的溝痕。院口搭了院牆,開的是月洞門。院了裏種了兩排楊樹,樹幹有碗口粗了,樹冠很高,顯得房子很矮。平房是窯洞式的,不上瓦。外看有圓形的拱脊,內看有拱頂,裏頭是用磚砌的,屋頂是用磚渣砸實的。這樣的房子,若是放炮崩起的飛石落在上麵,大約是砸不穿的。除了這門口一律朝南開的兩排,還有兩三排同樣的房子,連成一片。院子的格式都是一個模式。場長叫的那個人到場長辦公室來了。場長介紹說,這是班長,讓董瑞雪喊他張師傅。董瑞雪隨即喊了一聲張師傅。班長有些搓手,隻笑笑,沒有答應。場長讓班長把董瑞雪領到女職工宿舍,給她安排一個住的地方。


    女職工宿舍是另外一個院。班長幫董瑞雪拿著被褥,走進一間宿舍。迎門靠牆的地方有一張空床,班長說,有一個女工調到市裏去了,董瑞雪可以睡這張床。**有一層灰塵,班長把床板上原來鋪的幾張報紙抓到手裏,團成一團在**掃,從這頭掃到那頭。用完了,他問董瑞雪還要不要鋪報紙,要是鋪的話,他去跟場長要一些。董瑞雪說不用鋪廠。宿舍裏一共三張床,其中一張**坐著一個姑娘,姑娘正用手套拆下來的白線打一件線坎肩,織的足水草花,線坎肩已顯出輪廓了。董瑞雪進來時,那姑娘隻看了她一眼,沒有跟她說話。董瑞雪心上一沉,不知這是為何。須知先來的人就是有理的,要在一間宿舍裏占一席之地,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跟宿舍的同伴搞好關係是很重要的。她想先跟人家說一句話,可那姑娘一直低著頭,一針一針地織,她沒有說話的機會。姑娘腦後拖著兩根粗壯的辮子,劉海兒蓋著前額,往眉梢誇著。劉海兒梳理得很整齊,一根是一根。這是農村姑娘常見的那種發型,董瑞‘雪由此得出判斷,這位姑娘是一個農村來的姑娘。班長把姑娘喊成小王,說有新同誌來了,也不了幫幫忙。小王這才說話了,說有班長幫忙就行了唄。董瑞雪趕緊對小王姑娘說了她的姓名,並誇小王織出的花好看。小王這才笑了,說她是剛學的,織不好。小王這一笑,董瑞雪看出來了,小王並不是有意冷淡她。有的人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不愛理人,或者說不會理人,你要是先跟她說話,就會發現她笑得好看著呢。董瑞雪心裏這才放鬆一些,讓班長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一切她自己料理。這間屋另一張床的主人不在。**用品極講究,綠軟緞薄被子,疊得四角四正,上麵覆蓋著細白絲線鉤花的方蓋巾,鉤的圖案是幹枝梅花。**鋪的是針織帶穗線毯,線毯上鋪紅方格細布床單,床邊沿搭一條黃底提白色的大浴巾。這床鋪幹淨得讓人摸不得,碰不得,不知它的主人是什麽樣的人。


    董瑞雪的被褥外麵包著一塊塑料布,她把塑料布展開,鋪在床板上代替報紙。她的褥子是舊的,是下鄉時鋪過的,硬得像氈。她的單子是新的。用新單子把舊褥子一遮,舊褥子就看不見了。在她展被鋪床時,班長並沒走,退後幾步,像是負責到底似地看著她鋪。後麵站著一個人,這讓董瑞雪覺得很不自在,她鋪得很潦草。班長不走是有話說,班長說,她們班原來隻有兩個黨員,小董一來就好了,就是三個黨員了,黨的力量就加強了。董瑞雪現在已不大喜歡人家提到她還是黨員,仿佛那是一塊傷疤,別人一提,她就感到隱隱作痛。或者說那是她的**,她隻想深埋心底。班長為什麽一來就知道她是黨員呢?看來她沒來之前,場裏和班裏的領導就知道她的情況了,說不定還開過會,研究過她的問題。董瑞雪原以為到一個新地方,別人就不知道她的來龍去脈了,不料她立足未穩,人家就細道她是誰了。她心裏又惴惴不安起來。她哪裏想得到,讓她始料不及的事還在後頭呢!


    第二天吃過早飯,董瑞雪開始上班。新領了一身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穿上試了試,大得像搖鈴,又脫了。她打算改製一下再穿。新膠靴穿上了,黑亮黑亮的,閃著漆光。膠靴是按通常所穿鞋的號碼領的,合腳,腳底很有彈力。昨夜下了一陣雨,暑氣衝走了,空氣清新,太陽也新。董瑞雪懷著將要嚐試新的勞動的喜悅,隨工友來到采取石頭的場地。這場地在場部的東麵,是一個大坑,坑很深,麵積也很大,比一個籃球場還大。坑壁就是石壁,石壁有新采過的不規則的茬口,上下有兩三丈高,都是上等的石灰岩,碧青碧青的,有的毛茬處發白。董瑞雪以前隻見過山上的石頭,以為石頭都是長在山上的,不知道地下還埋著這麽多石頭,地下的石頭到底有多深呢,要是剝開往下看,是不是比山還高得多呢。她跟著前麵的人,沿著一個斜坡往坑底走。斜坡上鋪有小軌道,軌道的明麵淋雨後可能還沒走車,上麵起了一些細微的鏽點。枕木都塗了黑油漆,上麵凝起一個個飽滿的水珠。人一走近,水珠裏就映進人的影子。道心的碎石縫裏鑽出不少新鮮的雜草。軌道旁邊是行人的小道,道上有很黏的黃膠泥。董瑞雪這才知道采石頭還要穿膠靴的緣故了。她腳下滑了一下,差點滑倒,不由地呀了一下。前麵一個老工人轉身要扶她,她已經站穩了。老工人要她慢點走。兩個青年工人互相追逐著,沿著道軌下的枕木往下瘋跑,後麵的那個還甩起腳下的泥,用泥巴擊打前麵的那個,他們大聲笑著,鬧得很開心。超過董瑞雪時,他們很快地看了這位新來的女工一眼,飛奔著下到坑底去了。董瑞雪覺得他們的能耐夠大的。


    班長分給董瑞雪的任務是裝車。車是那種鐵殼膠輪車,三個人一輛車,兩個人裝,一個人推。裝車的是女工,推車的是男工。鐵殼車裝滿廳頭很沉,女工推不動。負責推車的小夥子把粗條輻的加重膠輪從躲炮兼盛放工具的小屋裏搬出來,裝上鐵車鬥,坐在磨得發亮的空心鐵車杠上等。鐵杠靠近車鬥的下方,焊有兩個鐵腿,鐵腿也是宅心鐵管的,支撐著車杠,坐上去很穩當。裝石頭的工具不是鐵鍁,是鋼叉。鋼叉有九根齒子。董瑞雪從小屋裏拿出一把九齒鋼叉。太陽還沒照進石坑,陰影滿滿的,濕氣滿滿的,讓人覺得這裏離天和太陽都遠一些了,離人間好像也遠一些了。董瑞雪覺得這裏很好,比較隱蔽。班長還沒有說開始幹吧,董瑞雪想先幹,卻不知怎麽幹,就往石坑四周打量。在石壁根部的陰影裏,董瑞雪看見了一個人,目光走過去了,她才覺得這個人怎麽有點麵熟呢。這時候,她還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熟人。她把目光迴過來,又把那人看了一下,這一看不要緊,就把那人認出來了,是李春光。她做夢也沒想到,李春光怎麽會在這裏呢?她眨眨眼,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那人的確是李春光。她雙耳轟鳴了一下,腦子就轉不開了,感覺跟墜人夢境一樣,一切都懵懵懂懂的。李春光顯然也認出了董瑞雪,本來在車杠上坐著,不由自主似地站起來了。站起來後,他想抓住一點東西,車子就在他手下,他卻摸不到。他的手梢兒有些抖。李春光旁邊有一個女工,看出李春光的神情有些不對勁,拍了一下車幫,問李春光是不是認識那個新來的女的。李春光慌亂地搖了搖頭,又坐下了。女工說,看李春光那發傻的樣子,還以為他早就認識那個女的呢。董瑞雪終於迴過神來,她原地不知所措地轉了一個圈子後,來不及細想,就走到班長麵前,請求班長給她換一個班,她要到別的班去幹。班長不悅,問為什麽。她當然說不出為什麽,隻說想到別的班。班長不明就裏,以為董瑞雪被這裏處處都是硬行頭的工作場所嚇住了,遂拉下臉子,口氣冷冷的,說哪個班都是一樣。又說這個班哪兒不好,她可以提出來嘛。還沒等董瑞雪說話,他提了一把軟把兒的大錘,向一塊橫臥的大石頭走去。走到大石頭跟前,他把錘掄圓了,當地砸在大石頭的一個平麵上。石頭沒有破碎,濺起幾個火星。大錘的落點砸出一個白印。班長讓大家開始幹活,還愣著幹什麽。


    董瑞雪朝班長跟過去,叫著張師傅,請張師傅原諒她。她想編出一個理由,可她說謊話的能力很差,怎麽也想不出合適的借口。她說她到別的班一定好好幹。班長這下更不耐煩了,虎起了臉予,說班長上麵有排長,排長上麵有場長,是場長和排長把她分到這個班的,她要是想跳班,就找領導說去。董瑞雪愣了一下,當真找場長去了。班長十分嚴厲地喊住了她,警告她,超過十五分鍾算曠工。算曠工就算曠工吧,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那樣堅決,放下鋼叉,就找場長去了。當她向場長提出調一個班的要求時,場長沒有問一句為什麽,就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你剛到這裏,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這是原則問題,不能馬虎!”她剛要說她今天有些頭暈,場長不容她再說話,要她什麽都不要再說了,一百個理由也不行。場長的臉板得鐵板一塊,讓董瑞雪馬上去上班。董瑞雪無奈,低下頭上班去了。場長這才滿意地笑了,說這就對了嘛。


    董瑞雪又出現在石頭坑裏時,全石坑的人,除了李春光之外,無不看著她。她覺出別人都在看她,她誰也不敢看,隻瞅著地麵往石坑深處走。走到那輛車前,開始埋頭幹活,往車裏裝石頭。裝石頭時,多數時間不必用叉子,隻用手搬著裝就行了,大塊的石頭叉子鏟著太沉,端不起來,打石頭的工人把石頭扔得一堆一堆的,大小和牛頭差不多,用手搬,一會兒就能裝一車。隻是新打的石頭棱棱角角的,有些紮手。董瑞雪這才知道這裏是需要戴手套的,可惜她忘了帶。沒戴手套她也不怕,赤著兩隻手照樣搬。她揀大塊搬,兩手搬不動時,就把石頭貼在小腹七,借助小腹的力量往車上搬。她不惜弄髒衣服,也不考慮什麽形象小形象。她要讓班長和工友們知道,她想調一個班並不是害怕艱苦,不願下力。既然調不了班,她在這個班就要幹出樣子。別人搬起石頭都足往車鬥子裏扔,石頭砸在鐵板上,發出的聲響有些大。小知她是怕砸壞了車,還是怕摔疼了石頭,反正她不拋扔,析是把石頭輕輕放進車裏。這樣一來,她付出的勞動量要大一些,剛裝一兩車就出了汗,鬢角的汗水濕了頭發。推車的小夥子告訴她直接往車裏扔就行,車鬥子的鐵板很厚,砸不壞。她笑笑,還是輕輕往車裏放。小夥子說的話,不能說她沒有聽見,沒有聽見她不會有反應。其實呢,那些話的單詞隻是從她耳朵裏過了一下,還沒變成連貫的意思,就作為一種聲響,從另一邊耳朵裏冒出去了。她滿腦子都是李春光。從意外地看見李春光那一眼起,她的腦子就被李春光占滿了。李春光推的是另一輛車,在石坑的那邊,離她不太遠。但她目光躲著,不敢看李春光。好像不看就不一定是真的,可以懷疑一下,一看就完全變成真實的,再也沒法改變。她之所以要求調換一個班,就是躲避李春光的意思。她躲避的是她自己,是她的過去,她的記憶,她的內心。她不明白這是怎麽迴事,李春光怎麽會在這裏。中國不算小,他們的省不算小,這個市也不算小,李春光哪裏不可以去,為什麽偏偏在這裏呢?李春光仿佛是天上掉下來的,她一到石坑,李春光就在那裏存在著了。她不會忘記,他剛到農村的時候,碰到的第一個年輕人就是李春光。她返城的時候,在雨地裏悄悄送她的也是李春光。而她來到這裏,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一般人所不知道的單位,她再次遇見了李春光。她的預感有些不祥,隱隱覺得,李春光像是她的一個克星,她走到哪裏,李春光就在哪裏出現,就把她克住了。她心裏犯嘀咕,難道她欠了李春光什麽,李春光向她討債來了。她一向聲稱自己不相信有什麽神靈,是不迷信的。這會兒她也有些迷信了。董瑞雪還有一些問題,李春光什麽時候來當工人的?他怎麽來的?來了多長時間了?還有,我離開李營後他幹什麽去了?他還記著給我寫的信嗎?這麽多問題弄得董瑞雪的腦子有點亂,一時理不出頭緒來。


    李春光也極力管著自己,不往董瑞雪那邊看一眼。他對自己說,我不認識她。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董瑞雪的事出來了,人家就不讓她在廣播站幹了,下放到這裏勞動來了。肯定是這樣的。董瑞雪的到來,使他有些震驚,他首先感到的是一種威脅。董瑞雪還沒來時,他就已經戰戰兢兢,生怕二叔的事牽連到他,把他清理迴去。別管如何,前一段的害怕是他自己心裏偷偷地害怕,周圍的人好像並不知道他二叔的事,他沒有受到外界的壓力。這好比一個人犯了科,案未發時,他心裏雖然也害怕,但還是心存僥幸,企圖蒙混過關。董瑞雪的突然出現,好像是一個證據,或者說一個證人,一下子就把李春光證住了,證得結結實實。他的和二叔的關係,他的走後門當工人的事實,恐怕都得暴露。他預感到他完了。他曾經為董瑞雪返城送行,這一次董瑞雪是來為他送行。董瑞雪一看見他就要求調班,他看在眼裏,聽在心裏。這表明董瑞雪不願意看見他,拒絕和他在一個班勞動。這對李春光**和脆弱的心又是一個沉重打擊。他想他並沒有得罪和傷害過董瑞雪呀,董瑞雪何以這樣容不得他呢。二叔對她是有罪的,可二叔是二叔,他是他,總不能因為二叔有罪,也把他李春光看成有罪的人吧。再說二叔已經被槍斃了,還能怎麽樣呢!他是給董瑞雪寫過一封信,信上除了表示對董瑞雪的仰慕和暗戀,他並沒有說什麽不恭和褻瀆的話呀!


    太陽升起來了,照進石坑,滿坑一片熾白。濕地被烤熱了,升騰起溽熱的氣浪。而石坑裏一點風也進不來,恰似一個巨大的蒸籠。坑裏所有的人都在蒸籠裏挨蒸。工人們被蒸得懶散起來,有人不斷地看表,看是否到了休息時間。去廁所的人多起來。廁所在石坑上頭。雖說上一趟廁所等於爬七八層樓,但爬到上頭可以得一點風,可以在廁所裏磨蹭一會兒。有人拐到絞車房裏去了。和董瑞雪同宿舍的小王在那裏開絞車。有人仰著頭,看石壁上頭負責打眼放炮的工人,問他們放炮不放。躲炮時他們可以鑽進小屋裏,小屋裏比較陰涼。放炮工高高在上,對下麵問話的人說放,一會兒就放,但不是放炮,是放屁。下麵的人說他已經放過屁了,是用嘴放的。上麵的人腰裏紮著保險帶,拿著撬杠撬鬆動的石頭,以便清理出打炮眼的場地。每撬動一塊石頭,就大聲招唿下麵的人躺開。躲得稍慢一點,他們就發脾氣,說再不躲開就砸死你們這些螞蟻。下麵的人故意躲得很慢,並衝上頭的人喊,要是把他們砸死,他媽就得守寡。等下麵的人退到安全地帶,上麵牛腰粗的大石頭就隆隆地滾下來了,落地時摔得四裂八瓣,“牛腰”摔成了“牛頭”,騰起一股煙塵,煙塵散去,裂開的石頭顯露出來,青茬白筋,很新鮮,也很潔淨。


    董瑞雪熱得滿臉通紅,連眼瞼和耳朵都紅了。她的衣服也溻濕了,貼在背上。跟董瑞雪一塊兒裝車的另一個女工,是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別人喊她周師傅。周師傅長得不難看,但動作粗獷,頗有男人風格。她說話也很粗,一會兒說操他奶奶的,這天兒要烤燒雞呀。一會兒又說操他閨女的,她身上的肉都烤得熟了一半了。她大聲喊班長的名字,自稱是班長的姑奶奶,說姑奶奶都快渴死了,還不派人提點涼開水去。班長也大聲叫著周師傅的名字,說人家都沒說渴,就她嚷渴,因為她操得太多了吧。班長要她別操了,派她去提水。周師傅走過班長跟前時,班長擠眉弄眼地對她說:“你操不如我操,我操你會生寶寶。”周師傅挨了罵,好像很美氣,美得咬牙切齒,說:“你操誰,我掐死你這個活龜孫,看你還操不操!”她兩手作掐人狀,逼向班長。班長裝出害怕的樣子,躲開了。周師傅扭達扭達走了,盆大的屁股擺來擺去。


    往上拉石頭的車是礦用翻鬥鐵車,由絞車上的鋼絲繩牽引,沿著小鐵軌,徐徐放下來,一直放在石坑底開鑿的一個深槽坑裏。槽子上方有木板棚架的漏鬥橋,裝滿石頭的推車推到橋上,車鬥對著漏鬥,車把一掀,滿車的石頭就喧嘩著傾倒進礦車裏。通常要六推車石頭才能裝滿礦車。礦車裝滿後,推車工撳撳放在橋邊信號器上的那個綠色按鈕,鋼絲繩一緊,礦車就順原路穩穩當當地爬上去了。爬到頂部,平台上露出兩個接應的工人,伸手把車抓住,摘下掛車的鉤子,把車推走,推到破碎機房去破碎。破碎機房那裏有人專伺破碎。一會兒空車就返迴來了,掛上繩鉤,再放下來,如此循環往複無窮。重車拉上去的時候,董瑞雪他們這些裝運工可以站一會兒,喘一口氣。這時周師傅用一個白鐵皮大水壺把水提下來了,招唿口渴的人去喝水。她的說法很奇特,說誰想灌老鼠窟隆,快去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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