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哭過之後,睡了一·夜又一天,心情略微平靜些。


    第二天,隊裏上工的鍾聲響過,他就悶著頭,加入男勞力的行列,開始下地幹活。


    鄉下土生土長的孩子,即便上學期間,寒暑假和星期天也要幫家人幹活,對莊稼活兒並不生,別人能幹什麽他也能幹。


    父親勸他悠著勁兒,慢一點兒,初上來別幹得太猛,別累傷了身子。


    父親是隊裏的飼養員,一轉生產隊,父親就當上了飼養員,父親當飼養員的年數幾乎和李春光的年齡差不多。


    父親本來就是個拙嘴和話頭稀的人,當了多年飼養員,父親更不愛多說話。


    父親隻適合與牛馬打交道,跟牲口說話比跟人說話多。


    飼養室在村子外頭的東南角,是一座破廟改成的。


    平日裏,父親就住在飼養室裏,隻有吃飯時才迴家。


    他吃完飯,飯碗一推,又迴到飼養室去了。


    在李春光的印象裏,父親是以飼養室為家了。


    李春光沒聽見父親勸過人,父親勸他這幾句話,想必是父親費了好大勁才說出來的。


    李春光有些感動,他對父親點了頭。


    他從另一方麵理解父親的話,一下地就發狠地幹。


    頂著日頭鋤地,胳膊曬得像糊木頭棍子,脫了一層白皮又一層白皮。


    雙手擰滿了水泡,如握了一把蒺藜。


    他咬牙撐著,一聲不吭。


    休息時,別人到樹陰下去了,或者到葦塘邊洗臉去了,隻有他不歇著,一杆鐵鋤仍和雜草過不去。


    他的鋤板磨得亮堂堂的,把太陽的反光晃在莊稼葉子上。


    有人喊他歇著,說日子長著呢,幹不完的活兒。


    他答應了,拐起胳膊擦擦汗,微笑了一下,又塌下身子往前鋤。


    喊他的人對別人評價說,這孩了是個幹家兒。


    從河坡裏往岸上拉河泥,他不要拉幫套的,一個人獨拽一輛架子車。


    偷懶的人不等架子車裝滿就拉走了。


    他不,車裝平了還不走,塌著眼皮讓人家還裝,直到裝得堆著尖,他才像一匹騾子一樣,凹下腰,繃緊腿,頂直袢繩,把架子拉走。


    上坡時,他拉不上去,退下來兩次,他奮力衝了三次,終於一口氣衝到坡頂。


    他聽見裝車的在他身後發出讚歎,說李春光行,有股子強勁。


    有人記起,他在學校時就是好學生,年年考試都在前幾名,沒上成景真是可惜了。


    聽了這些話,李春光如同受了鞭策,更加拚命地幹活兒。


    他像是要撈迴什麽,又像是要拋棄什麽;像是和誰賭氣,又像是在和自己作對。


    反正要幹活兒,幹好,是個幹,幹不好,也是個幹,何必惜那點力呢!


    這天上午,男勞力到飼養室旁邊的漚糞坑起糞。


    糞坑緊靠著一片拴牲口的空場,是長方形的,麵積挺大,也很深。


    糞坑裏混雜著各種牲口糞、拆房土和瀝青,噗噗地冒著碩大的黃泡兒。


    黃泡兒炸開了,臭氣撲鼻而來。


    有的社員見狀,心往一塊兒縮,腿上起癢疙瘩,不願下去。


    糞坑邊被隊長插上了小紅旗,紅旗迎風飄動。


    糞坑另一邊是一條官路,到公社所在鎮去趕集的人都是走這條路。


    李春光見父親正把牛從飼養室裏拉出來,拴在木樁子上曬太陽。


    父親看見他了,隻看了一眼,就轉過身去。


    李春光慢慢·脫下布鞋,挽高褲腿,光著腳,一步一步下到糞坑裏去了,往上麵甩出了第一鍁糞。


    別人見李春光這樣一個剛走出學校門口的學生娃子都下進糞坑裏去了,他們不敢怠慢,也紛紛下進糞坑裏去了。


    月底,社員們開會評分,男勞力組一致給李春光評了九分,男勞力的最高分是十分,女勞力的最高分是八分。


    姐姐在隊裏當婦女隊長,才拿到八分。


    父親幹了多少年了,也沒超過九分。


    像他這樣剛畢業的學生一般隻能拿到六七分,而他一上來就得了九分。


    李春光把評分的結果告訴了母親,母親沒有顯得太高興,看了他好一會兒,讓他趕快歇歇去吧。


    李春光說:“沒事兒,累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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