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廣寒知她痛楚,心中也是一痛,便不想囉嗦,但究竟是自家的錯,也隻得耐著性子道,蘇姑娘是說真的,她為人如何,你還不清楚嗎?你放心,有我在,到了教中,絕沒有人敢擾了你們,這邊我會派人重新修繕,然後你要多少賠償,我們照付你就是了——你這個地方也沒法住了,跟我們迴去不是很好麽?


    那柳金鳳的小女兒蹭蹭地挪到母親旁邊,兩個擠在一起,膽子才大了些,卻仍是支吾著道,這樣……不好罷……


    邱廣寒皺緊了眉頭,一邊蘇折羽看她臉色,道,先,先不忙這個,邱姑娘,我們看看這刺客的樣貌。


    單疾風依言去抹開那刺客麵上的黑布,可動作竟是微微一頓。蘇折羽湊近一瞧,臉色也陡然變了。


    怎麽會是……


    邱廣寒心也一沉。我看過這個人。她喃喃地道。我這些日子聽見過有人叫他……右先鋒。


    蘇折羽想站起,卻未使上力,咬了咬牙道,他叫陳君,是右先鋒顧笑塵的副手,也是他的心腹。


    蘇姑娘有所不知。單疾風道。笑塵眼下已不是青龍教右先鋒,右先鋒之職,早由陳君接任。


    什麽?蘇折羽吃驚道。為什麽?


    個中情由……還是……讓教主來說比較好。單疾風低頭道。


    這件事先不說了,這個陳君是怎麽迴事?他是叛徒一夥麽?邱廣寒忍不住道。——當著陳君屍體,縱然想說不是,怕也困難。


    蘇折羽已道,陳君是顧笑塵一手栽培,難道顧笑塵也……


    蘇姑娘懷疑笑塵?單疾風一張平板的臉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他怎可能叛變青龍教!此事他不可能知情!方才他明明還出手幫助你們……


    我隻是猜測。蘇折羽低聲道。眼下我們還是將這屍首帶迴教中,看主人如何定斷。


    邱廣寒點了點頭,看看外麵,道,雨小多了,單先鋒,就麻煩你把這屍身搬到馬背上去。


    單疾風依言,挾了那屍身就走。邱廣寒抬頭去看那柳氏母女,兩人被她目光一觸,又逃也似地向後一縮。


    走吧。邱廣寒已經不征詢任何意見。


    那兩人仍是戰戰兢兢。柳金鳳是世故人,看得出邱廣寒人雖然漂亮,但此刻心境可不好,已沒什麽與她商量的餘地。她心中雖然害怕,但更怕若不依從,會惹出別的麻煩來,心中一邊叫苦,一邊連忙也站起來,居然還有閑心想起應該找把傘——找出兩把來,帶點討好的意思,遞給邱廣寒一把。邱廣寒接過來,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匆匆說了聲謝謝,示意她們先走,自己扶著蘇折羽跟在後麵。


    雨勢雖小,但風向卻怪,總是遮不住,飄了進來。邱廣寒一手擎劍,一手打傘,難再扶穩蘇折羽,眼見她走一步也是皺眉,不由地道,單先鋒,你能背蘇姑娘迴去麽?


    單疾風剛剛將那屍體擺放停當,迴身恭聲相應。蘇折羽卻略略一窘:以她此刻的情境,其實是不甚方便的,這樣一場雨合一場交手,很輕易就令某種本已止住的溫熱又沿著腿內側流了下來,這痕跡如果不慎粘在了單疾風的衣衫上,又是何等尷尬?幸而,她右臂也受了傷,那血跡還算能混淆視聽,多少緩解她的憂慮。


    她沒爭辯,因為她也找不出更好的選擇:她是真的無力走動,更無力在馬背顛簸了。


    細雨飄飛,她伏在單疾風背上,閉上眼睛,失神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似乎已完全黑了。她恍惚覺得有人晃了自己一下,睜開眼睛來,有幾分惺忪地望住前方。


    蘇姐姐?邱廣寒柔聲道。到了,你還好麽?


    蘇折羽陡然驚覺已是坡頂,自己屋子之外。她麵上一潮,忙道,我沒事,讓我下來吧。


    單疾風依言放她下來。


    先休息吧?邱廣寒道。今天的事,我跟哥哥說就是。


    蘇折羽搖搖頭,嘴唇微動,邱廣寒又道,哥哥還沒迴來,似乎……還在徐長老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找他了。


    我還是要……見見主人。蘇折羽低頭道。她緊緊攥著那個金飾:但那大概已經是今日最不重要的事了,徐長老、陳君——哪一個不比這小小金飾要緊?她隻是想見見他,希望看一看現在的他是什麽臉色,是否在為今天的耽擱而責怪她?她有沒有將功補過的機會呢?


    邱廣寒見她堅持,隻得道,那麽先進屋歇會兒吧——對了,剛才那位大嬸她們,我也已經叫人去安排了住處了,你放心就好。


    蘇折羽點點頭,兩個人踏進拓跋孤的房間——隻有兩個人,因為單疾風是不敢進的。他默默然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迴身——方一迴身,就已看見拓跋孤的身形。


    他衣袂帶風,高大的身形在細雨中卻仍然輕得像不著痕跡,即便在這朦朧的夜色之中,也能讓人心中一凜。少頃,拓跋孤已到了門口,手一揮道,你去議事廳等我。便徑直推門進去了。


    ——聽得出來,他隨後還有事要說。


    邱廣寒還沒坐下,正幫蘇折羽找了塊毛巾。後者也才剛一坐下,聽他進來,慌忙一彈而起,那一聲“主人”卻不知為何一哽,竟啞住了。


    拓跋孤把門推上。陳軍的屍體我見到了。他開口是這樣的一句。我已安排人都去了議事大廳,這便要過去。廣寒,你也去吧?


    邱廣寒點點頭,隨即道,可是哥哥,蘇姐姐又……


    我看見了!拓跋孤伸手去抹了抹蘇折羽發頂的水珠。弄得這麽狼狽呢?他看了看她臂上的傷口。


    折羽這便去換了這身……


    你換什麽?你也沒得可換了吧。拓跋孤目光落著她冷得發白又輕顫的嘴唇。


    蘇折羽低頭,無話可說。


    他歎了口氣。你歇段日子吧,要歇幾天?十天夠了麽?


    蘇折羽驚異地抬起頭來。什麽?


    拓跋孤的表情,認真卻又摻雜幾分不耐。我是問你,幾天能將身體養好?


    折羽沒有什麽大礙,隨時能為主人效力的!蘇折羽很肯定又很急切地道。


    拓跋孤似乎聽了她的話,又好像沒聽。你不要跟我說沒事,這種樣子的蘇折羽,派不上用場。


    就……五天……哦,兩天,兩天足夠了!蘇折羽終於咬著嘴唇,說出一句。


    蘇姐姐!一旁邱廣寒瞪大眼睛。你還是……


    那麽就兩天。拓跋孤伸手指了指她的房間。去吧,這兩天都好好休息,別管旁的事。


    蘇折羽仍然想說什麽。她很明白,在這青龍教突然出現意外的關口,兩天,卻可能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兩天。可是,現在又能怎麽辦?她能這樣狼狽地去議事大廳參加他的議事麽?


    她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留下那個勉力維持的輕鬆背影txt下載。等會兒我會派人來照應。拓跋孤加了一句。廣寒,走吧。


    邱廣寒也無暇再說什麽,跟著他走了出去。


    徐長老呢?蘇折羽心中突然一驚。徐長老他……沒事吧?可是,她沒來得及問。她轉過身,他的房間裏,孤零零的,隻有她。


    把事情跟我說說。拓跋孤走得很快,口氣也顯然很沉鬱。仔細點。


    邱廣寒點點頭,便追著他邊一五一十地說完,已經氣喘籲籲,又開口道,徐長老他……


    先不要問。拓跋孤並不轉迴頭來看她。你說——顧笑塵也出現了?


    對……哥哥你對這件事……邱廣寒眼看議事大廳要到,連忙想提早問出個所以然來。


    拓跋孤卻擺了擺手,不再言語,一轉而上台階。


    廳中眾人頓時安靜下來,本在圍著陳君的屍體看,此刻也陡地退開。拓跋孤向廳中掃了一眼,左使程方愈,右使霍新,左先鋒單疾風,右先鋒陳君——的屍體——以及各自輔管各務的副手,都已到了,總共是十四人。


    拓跋孤上座,坐下。


    眾人似乎已經聽單疾風說了幾句,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行竟參教主之禮後,程方愈首先按捺不住道,教主,陳君平日為人本分,做事勤懇,與弟兄們也都很好,絕不可能對青龍教懷有二心,這其中一定是有誤會了!


    不錯。後麵也有一人接話道。屬下也認為陳先鋒偷襲二教主與蘇姑娘之事,別有隱情!說話者正是同為原來顧笑塵轄下的副官。


    拓跋孤不語,聽二人說完,瞥了他們一眼,緩緩地道,這件事情的始末,你們可聽仔細了?


    迴教主,適才單先鋒大概已說了說。程方愈答道。


    拓跋孤目光移向單疾風。你再說一遍,越詳細越好。


    單疾風躬身答應,便將布莊裏發生之事又細述了一遍,所說與適才邱廣寒所言並無甚出入。


    好。拓跋孤道。先這樣說——我不管陳君因為什麽原因偷襲她們二人,至少他襲了她們二人,這是事實,對麽?


    是……程方愈隻好點頭。


    那麽你可以列出什麽樣的理由,證明他本是無辜?


    程方愈輕輕一咬嘴唇。其一,是受人挑唆;其二,是被逼無奈;其三,或者……根本是個誤會……


    拓跋孤不顯著地微微冷笑。好,我一條一條地問問你們。第一條,受人挑唆——陳君我青龍教的右先鋒,是誰能那麽輕易地挑唆了他?隻有他平素十分敬重,或者十分信任之人,對麽?


    程方愈正要點頭稱是,陡一驚覺:教主是說顧大哥?那不可能,顧大哥怎麽可能是那樣的人,再說他自那天離開,也好久沒來過青龍教了!


    他沒來,可是也沒走遠。拓跋孤道。他不來,陳君卻可以出去。


    但……但顧大哥的為人教主難道不清楚?程方愈似乎是急了。屬下認為……認為他萬萬不可能教陳君這樣做的。


    我也沒說是顧笑塵。拓跋孤道。也說不定是你?你本也在右先鋒轄下,不是與陳君也處得很好麽?


    我……程方愈氣結,語塞,不過隨即也平靜下來。教主懷疑我也沒關係,程方愈人就在這裏,要如何調查逼問都可以。他心中倒也突然明白拓跋孤這種說法不過是在列舉嫌疑。既然無法從人群中找到“有罪者”,便隻能先把“嫌疑”都抓起來,一個一個放走無辜了。


    你先不必急,本座再來跟你說說第二條,你說他被逼無奈——那就是說他有把柄在人手中。但你也說他為人老實,據你所知,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麽?


    程方愈想了想。我不知道——據我所知,沒有。


    拓跋孤冷笑。即便是有,如此輕易就受了要挾的,原也好不到哪裏去,恐擔當不起青龍右先鋒之任。


    也說不定是為了別人,比如朋友或家人?


    不錯,陳先鋒很重朋友……


    重朋友便可出賣青龍教麽!?拓跋孤突然提高聲音,將那說話的副官嚇了一跳,忙道,不,不是,屬下是說,陳先鋒為人內向,朋友不多,但正因不多,他心裏是非常重視的……他的朋友也便是教中的友人,似乎並未發現誰有異狀,或者是……是他家中……


    那你便去給我好好查查他家中有無異狀,好過你在這裏橫加揣測!拓跋孤一拍扶手,那人立時低頭,再不敢言。


    拓跋孤靠迴椅中,目光又挪迴到程方愈身上。第三條,你說是誤會。他語速雖慢,但卻堅硬似鐵。你想說他是認錯人了?蘇折羽身上是穿著我的衣服,他若要認錯,除非是將她認作了我!


    這,這不可能……屬下不是這個意思……程方愈連忙道。蘇姑娘縱然穿著不同往常,但她與教主身形相差甚遠,斷不會這樣錯認的!更何況,以陳君的伸手,他也應自知絕不可能這樣得手,所以……


    那麽你認為以陳君的身手,他緣何又認為自己有可能殺得了蘇折羽?


    這……程方愈沉吟,一邊霍新才開口,道,是,屬下也一直在奇怪,陳君的武功遠不及蘇姑娘,他應當知道這樣並無勝算。難道是有同黨?


    照疾風所說,他並沒在屋頂看到旁人——對麽?拓跋孤目光轉去。


    不錯……單疾風道。不過也許同黨並不在屋頂……


    如果有同黨,為什麽遲遲不出現?這麽久的時間,難道就不怕折羽將陳君殺了麽?拓跋孤反問。


    這或者是因為他看見了陳君非但不呈敗象,還傷到了蘇姑娘的緣故吧……?單疾風似在揣測。


    若說陳君憑一人之力能傷得了蘇姑娘,這委實也……霍新若有所思,又抬頭道,二教主,當時情形,應該你最清楚了。


    蘇姑娘今天……


    蘇折羽今天身體欠佳,占不下陳君,不無可能。拓跋孤接了話。然後是顧笑塵出現,陳君見到舊主便逃,也是情理之中。隻是——


    他明顯感覺到程方愈要說話的衝動,抬了抬眼睛,果見他欲言又止,似有些不敢打斷。他便將話頭頓了一頓,特意留給了程方愈一個空白,程方愈果然忍不住開口道,既然是這樣,顧大哥顯然就不是他的同夥了,否則陳君為什麽要逃?


    拓跋孤笑道,你變得倒是很快,方才說陳君有百般冤屈,現在為了保顧笑塵,卻已經認定陳君是兇手了?


    程方愈一怔。我隻是就事論事。


    拓跋孤哼了一聲。此事便討論至此,最後一件事——疾風,我問你,你為什麽將他殺了?


    三十道目光突然一齊射在單疾風身上。單疾風低頭道,此事是屬下欠考慮了,請教主治罪。


    你為什麽要欠考慮?拓跋孤道。我記得以前……似乎你做過類似的事情,那個時候你是說全力搏殺,不得已殺人;這次——陳君的身手遠不及你,你為什麽不留下他的活口?


    單疾風咬了咬唇,隻是不說話。


    你不說,我便也要懷疑你。拓跋孤字字凝重。即便你不是叛徒一黨,你這般作法,我也消像對待顧笑塵一樣,免你的職。


    教主,這萬萬使不得!霍新忙道。笑塵離去,青龍教已軍心大亂;倘若再解疾風的職,那……那豈不是火上澆油!


    霍右使難道有什麽高見麽?拓跋孤冷眼看他。


    屬下認為……


    霍新說了四個字,隻覺後麵的話說出來甚是不妥,但是拓跋孤逼問的目光已壓了過來,他隻得硬著頭皮憋了半晌,訕訕地道,教主處事,公私分明,教中人人敬佩,所以此事,想必……想必亦能明白……單先鋒恐怕是……一直十分關心蘇姑娘,所以見她受傷,一時忿怒之下,失手將陳君殺死。當時他也並不知曉刺客便是陳君……


    你說他關心蘇折羽?拓跋孤雙目一眯,向椅背上仰去。霍新適才言語一出,在場諸人心中都是一震,不意他竟出此言。說是關心,實則意為暗暗傾心,拓跋孤自然不會聽不出來,這怎不叫人捏了一把汗,不知他更要如何。誰知拓跋孤緊接著卻笑了起來:你為了保他,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那也好,霍新,要不,讓你也進我這疑為叛徒的名單,你們一起感同身受如何?


    眾人聽到這裏,心下不知為何,反而鬆了一口氣——都有嫌疑與都沒有嫌疑,其實也差不多——唯有單疾風,還是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霍新怔了一下,見拓跋孤似乎已沒有要單疾風立即交出令牌的意思,略略放心,隻見拓跋孤目光掃了掃,道,此事先說到這裏,你們找個人將這屍體抬下,霍右使留下,其餘人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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