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低頭看張行簡。


    她想判斷他有沒有撒謊。


    沈青梧說:“做過的決定,本不應該反悔。你為何不抵抗你的動心,還要將我拉扯進去?”


    張行簡平靜:“你怎知我沒有抵抗過?”


    沈青梧心中湧起一陣怒意。


    沈青梧揪住他衣領,俯近靠近他。她望著他漂亮的眼睛,冷冷問:“你掙紮過嗎?”


    張行簡凝視著她因怒而有了些生氣的麵容:“掙紮過。”


    沈青梧:“那一定是你掙紮得不夠用力!”


    張行簡反問:“怎樣才叫掙紮得足夠用力?”


    他反過來逼近她,在她生氣的時候握住她冰涼的手,他聲音輕柔,內容卻如炸、藥:


    “我想擁抱你的時候,當著一個石頭,叫不叫用力?


    “我想迴吻你的時候,要不停提醒自己你對我的強迫掠奪,要自己腦海中不停想你可惡的時刻,叫不叫用力?


    “和你在床上的時候……我想迴應,想抱你想親你,想像旁的郎君一樣將你壓在身下,我有欲我有感覺,但我通通逼著自己四大皆空,我起初甚至寧可暈過去也不肯與你行事,叫不叫用力?”


    雨水澆著二人。


    他聲音不高,語氣冷淡,除了她,周遭沒有人可以聽到。


    沈青梧骨子裏卻生出戰栗感。


    她看到他眼中的火一點點燃起,她從未在張行簡身上看到過這麽強烈的感情。如山海滔滔,如野草燃燒,如熔漿爆炸……


    她被這種激烈吸引。


    但她同時生出些怯意。


    她怔怔鬆開了揪住他衣領的手,向後靠在樹樁上。


    反而是張行簡不放過她。


    他握住她的手,要一次性告訴她自己所有的感覺:“我長年累月受到吸引的女子,一直是你。從來就隻有你。


    “我喜歡你的瘋狂,喜歡你的不用腦子、沒有理智、全憑感覺行事。我自己做不到的地方,我都能在你身上找到。梧桐,你就像是我在尋找的另一個我所向往的自己……


    “我愛自由,我得不到自由。但是梧桐是自由的鷹,誰也困不住你。


    “我愛隨心所欲,無所顧忌,事到臨頭全然由心。梧桐可以做到,如有必要,梧桐會拋下所有事,什麽名望什麽權勢,你都不放在眼中。你當將軍,不是因為你想建功立業,隻是因為你喜歡,你想這麽做。


    “你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張月鹿是人人仰望的人,誰也不敢摘月亮。但是你敢。


    “你做著世人眼中惡劣的事——張月鹿是你妹妹的未婚夫,你與你妹妹的關係並不差。可你依然要搶我,依然要得到我。你知道事情敗露後你會被批評,我若是狠一些會殺了你……可你都不在乎。


    “我喜歡你什麽?我喜歡你的所有。


    “你讓我去想——如果梧桐喜歡我,如果梧桐在乎我,那她一定會全心全意地愛著我,全心全意地奔我而來,眼中隻有我一人。


    “不因為我是別人的替代而將就我,不因為我不是月亮而放棄我。不因為我好而迷戀,不因為我壞而嫌惡……我不在意世間大部分感情,大部分人心,因為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


    沈青梧呆呆看著他。


    他從來沒說過這些話,她從來沒聽過這些話。


    沈青梧迷惘地想:怎麽迴事?為什麽我會被人這麽誇?


    我快氣死了!


    我快恨死張行簡了!


    可為什麽他這麽說的時候,她開始心動,開始發呆,開始心中生出搖動……


    全心全意。


    誰不喜歡呢?


    誰不想要呢?


    正如他渴望一個孤直熱烈的人,她渴望一個理解自己、欣賞自己的人。


    不是包容。


    是欣賞。


    是喜歡。


    那是沈青梧曾經非常渴望的東西,那是沈青梧曾經特別想要的東西……可是在天龍十九年,張行簡成為了壓倒她期望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聽懂了他的話,也一直明白他對她沒有責任,他並不是那類會對一個陌生女子掏心掏肺的人。


    可是依然不平。


    可是更加難過。


    沈青梧喃喃自語:“為什麽你沒有在我想要你愛我的時候,來愛我?”


    她又道:“為什麽你要對一個不想要愛的人,說愛?”


    張行簡握著她的手顫一下。


    他輕聲:“……對不起。”


    沈青梧搖頭。


    她知道這不是他的錯。


    她開始明白她與他錯過了。是她少時天真,誤信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騙局。


    但他不是話本中的傻書生。


    她也不是話本中的大家閨秀。


    沈青梧低頭看他,冷漠的問題,更像一種喃喃自語:“你當初為什麽要讓人欺負我?”


    張行簡睫毛微顫。


    他卻沒有躲避她的目光,讓她看到他眼中的後悔。


    他甚至聽懂了她真正想問的——


    他閉目啞聲:“因為……即使是那個十九歲的我,潛意識中,也不希望直接欺負你的人,是我。”


    他選了迂迴的方式。


    讓沈家做了惡人,讓沈青梧和沈家一刀兩斷。


    讓沈青梧對他不甘,卻不至於太討厭他。


    他選了那麽迂迴的方式做惡人——


    也許是他潛意識裏中,朦朦朧朧的,不想自己在她眼中罪大惡極,不想她真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


    他潛意識裏……


    也許在期待她迴來找自己。


    --


    張行簡是個懶怠的人。


    他離不開東京,他長長久久地被困在那家古宅中。他仰望著春去秋來草枯木榮,他也等待著冰川融水天地驟暖。


    他每一次和沈青梧相交,都沒有將事情做絕。


    --


    張行簡必須承認——


    “天龍二十三年的公主府,你裝作帝姬來強吻我。我應該殺你,但我告訴自己,你對我有用,我不能殺。”


    “天龍二十四你將我擄走,囚禁我,不好好為我養傷,甚至暗自動手腳,希望我的傷一直好不了,希望我一直被困在你身邊。我應該殺你,但我說服自己,你到底沒有對我的計劃妨礙太多,你是博容派來的,我不能殺。”


    “我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你。我就在原地等著你來找我。”


    “我一直在等著你迴頭,一直在期待你的愛。”


    --


    樹木擋雨,雨仍淅淅瀝瀝,樹下陰影落雨不算多,二人衣襟都潮濕一片。


    沈青梧沉默著。


    她眼睛看著他,水色彌漫,湖波聚水。


    沈青梧說:“撒謊。”


    張行簡:“沒有。”


    沈青梧閉目。


    她繃著身,將手從他手中抽走。她狠下心推開他站起來,她迴看身後山間寥寥燈籠火影,聞到山間塵土氣息……


    她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既歡喜,又難過。


    既生氣,又不甘。


    她有一腔憤怒,一直在心中打轉。


    她已經不明白自己在憤怒什麽……可她確實很憤怒。


    沈青梧猛地迴身,質問他:“這都是你的手段罷了。你裝可憐,你來求我——因為你想娶我,想讓我嫁給你!


    “嫁給你做什麽?你自己被困在東京,你要我陪你一起嗎?讓我做你們家主母,做那些我不會做的事嗎?我學不會的事!是不是要日日催著我去學,你這麽壞——


    “你說喜歡我的自由,可你要困住我,讓我變得不自由!”


    張行簡微微鬆口氣。


    她的話不讓他著急,反而讓他發覺了她的動搖。


    他實在太聰明。


    他實在太清楚這一切——


    他清醒地沉淪於這段感情,他不允許自己稀裏糊塗,他清楚地看出沈青梧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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