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隨意地笑一笑。


    濕發貼麵,眸子靜黑。


    她望著沒有月亮的天,淡聲:“月亮永不愛我。”


    溫雅清冽的男聲靠近她們:“沈二娘子,你怎麽知道月亮永不愛你?”


    --


    沈氏姐妹一起抬頭,看到從密雨中撐傘走來的張行簡,看到濃鬱樹林在他身後,他在雨中也這般清雅多姿。


    “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剛剛說過人壞話的沈青葉神色不安,不知如何自處。


    她匆匆站起,要向張行簡行禮。張行簡少有地忘了迴禮,目光隻盯著那個坐在樹下、動也不動的冷漠女子。


    張行簡平靜地笑一笑:“沈青梧,月亮永不愛你嗎?”


    沈青梧被他問一遍又一遍,心中厭煩,猛地抬頭,兇惡萬分地瞪著他:“不愛!如何?”


    張行簡:“逃跑的人是誰,拒絕承認的人是誰,不給機會的人是誰?


    “你從不承認,也從不問,讓他怎麽愛?


    “你從來不想要,你怎麽就知道——月亮永不愛你?”


    第72章


    沈青葉默默告退時,聽到沈青梧說了一句:“怎麽,教訓我?”


    內容之冷情,語氣之肅殺,讓沈青葉迴頭,擔心地看過去。


    她看到張三郎的死士跟著自己一同往遠離的方向走,而在被雨水澆蓋的樹冠下,撐著傘的張三郎蹲了下去,將傘收起。


    他袍袖垂曳在地,淋淋漓漓沾上雨與泥點。


    背影依然清逸。


    沈青葉忽有一種感覺,張三郎會哄她那位堂姐。


    然而……她堂姐性情執拗孤直,又剛剛聽過她的“挑撥離間”,真的會認同張三郎嗎?


    沈青葉不禁望向有些許燈火的另一個方向,她在心中輕語:博帥,你為什麽要讓我說這些呢?


    沈青葉臨去後,沈青梧巋然不動坐於原地,張行簡蹲在她麵前,微微仰一點頭,用溫潤的目光看著她。


    張行簡看到她下巴與唇角上的血,伸指來撫摸。沈青梧倏地側頭,不讓他碰。


    他目光暗一暗,隻好收手。


    張行簡溫聲:“梧桐,我們談一談。”


    談談談。


    整天要和她談。


    哪有那麽多話和她談!


    沈青梧臉上神情十分不耐煩,她起身就要走,他伸手握住她手,放於她膝蓋,製止她站起來。


    張行簡:“聽我說下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見我,不想再聽我說……那這次就是最後一次,我絕不會再去打擾你,說到做到,好不好?”


    最後一次……


    沈青梧身子僵一下,她推開他握著她的手,卻也沒有再堅持離開。


    也許是好奇他到底能再說出什麽謊話。


    沈青梧說:“你的說到做到,從來都不算數。”


    張行簡默然。


    他輕聲:“我其實是說話算數的……隻是在你眼中,恐怕我就是一個每句話都有目的的惡徒。我很努力去改你對我的這種印象,但是……因為一些事,看起來我失敗了。”


    沈青梧心想,他可真冷靜。


    與她鬧到這一步,還能蹲在這裏與她說話。


    以為她會那麽溫柔?


    以為現在是很好的聊天時間?


    張行簡不去和博容勾心鬥角,不去操心那些讓沈青梧厭煩心煩的事,卻要收了傘,和她一起躲在這棵樹下說話。


    張行簡低著眼,目光近處是她筆直的腰身。


    能否成功,在此一戰。


    張行簡希望用最小的代價,解決這場叛亂,希望所有人迴到原先的位置,不再勞民傷財。他同時希望沈青梧相信自己,願意和自己一同離開。


    這也許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若說服不了她,可能會永遠失去她。這是張行簡要做的極為慎重的選擇之一,他耐著性子,此時此刻仍在斟酌。


    張行簡仰著臉,讓她能看到她一直喜歡的這張臉。


    他目中光華流動如星子閃耀:“梧桐,我喜歡你。”


    他重複:“我是真的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你。”


    沈青梧無動於衷。


    張行簡笑了笑:“我想娶你。”


    她有了反應,冷冷看著他:“你做夢。”


    張行簡微笑:“我當然知道我在做夢……這是我自己給自己挖的坑,天龍十九年時我去查你的過往,登門拜訪沈家。”


    他平靜地麵對曾經的自己。


    他說:“雨大不住,天地幽靜。從我踏入沈家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在斷絕你我的任何可能了。”


    這個故事,沈青葉剛剛講過。


    張行簡從他的角度,要重新給她講一遍這個故事。


    張行簡說得很慢,句句斟酌。他在思考,也給她思考的時間:“……我確實做了那些事,確實為了斷絕你我的可能,給了你致命一擊。但是我當時……並不覺得你無路可退。


    “梧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一年的我,做出那些決定的我,是不愛你的,對你毫無感情的……我和你在當時,是一對陌生人。”


    沈青梧盯著他:“我救了你!我將你從活埋中救出,我帶你逃亡,幫你殺那些追殺者。我救了你!”


    張行簡輕聲:“是……你是我唯一的救命恩人,我當然知道。可是……梧桐,其實,我不需要被人救。我沒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我是想說——對當時未及弱冠的張月鹿來說,沈青梧是一個救過他一命的女子,但是他本不需要被救,他有自己的解決方案……沈青梧對當時的張月鹿來說,是人生一個意外。”


    沈青梧沉默。


    張行簡靜靜看著她,見她沒有發怒,他才試探著繼續說下去:


    “梧桐,你確實……是很奇怪的。我如今折服於你的奇怪,但是你不能要求我剛剛見過你,就了解所有的你,被你的不容易打動。我對陌生人都是那樣的——報恩歸報恩,正事歸正事。


    “在當年的我想來,你武功高強,沈家不支持你,我對我的救命恩人的報答方式,就是讓她去一個適合她的環境。對於一個可有可無的救命恩人來說,我認為我解決她當時的困境,並不算錯。


    “我確實不能在當時順應她想要的報答方式——梧桐,你當初是想嫁給我。可是除了‘救命恩人’這個頭銜,我們並無交集。不是說你喜歡我,你救過我,我就必須以身相許。那是不對的。”


    沈青梧睫毛被樹上落下的水濺一下。


    她道:“你在強詞奪理。”


    她說:“那年,我真的很不開心。”


    張行簡心口被刺紮。


    他顫聲:“是、是,我後來知道了。但我當時不知……梧桐,我確實不能預測到後麵發生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脾性那麽倔,什麽都不要就要離開。


    “其實你在說要離開的時候,我便有點心動了……可是我不能心動。”


    他給她解釋:“我背後是整個張家的希冀,我們家曾經因為一樁驚天動地的情愛出過事,你如今也知道是什麽事了。在這樣的背景下,我二姐是害怕感情的。自然,也要包括我——我不斷提醒自己,我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被情迷惑心誌。


    “無論是娶沈青葉,還是娶任何女子,對我來說確實沒什麽區別。我不愛誰,也不厭誰……誰對我來說,都一樣。”


    沈青梧垂著眼。


    沈青梧問:“那你現在說你喜愛我?早已做了的決定,你要反悔?”


    張行簡輕聲:“我並不想反悔的。可是梧桐,你太異類了,太吸引我了。”


    沈青梧怔住。


    她早料到他會甜言蜜語地哄騙,可是短短幾句話,他說了幾次“喜歡”,她心中覺得、覺得……很奇怪。


    張行簡溫溫和和:“你對我,充滿了吸引力。你每一次與眾不同的行徑,都要放大一遍我心中的感觸。每一次和你見麵,我都要強忍著不去招惹你。


    “梧桐,我是一個不對任何事傾注太多感情的人。因為我不在意這世間大部分事,所以一些強硬、古怪、逼迫,都非常吸引我。這種感覺,是罌粟。我心知肚明,但是妄圖操控感情,本就是錯的。


    “你也許不信,但是——天龍十九年,你已發誓與我再無糾葛,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但我依然讓你刺我一刀。我當時做這樣的決定,是我當時便知道我心動了。


    “你說永不嫁張行簡的時候,決裂、冷漠、殺氣騰騰,既固執,又孤獨,帶著一往無前的狠……我當時便心跳不住,血液逆流,全身滾燙。我知道我被吸引了,我要努力克製這種吸引。”


    張行簡漆黑眼中霧氣漣漣,是雨水連綿。


    他在怔忡間,將自己代入那一年,為她剖析自己所思所想:“如果我不讓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會走過去,當場否決我做的所有決定。如果我不讓你刺我一刀,我生怕我會忍不住去找你,去說我們試一試。


    “那是極為可笑的一件事,在我長年累月受到的教育中,為情所迷本就不應該發生。而我發現你是那麽狠的一個人,我隻能借助你,來逼迫我自己收手——梧桐,你刺我一刀,你恨我恨得要死,你再不會跟我在一起了。我再不會有任何機會了。”


    沈青梧盯著他。


    沈青梧慢慢說:“正如此刻。”


    張行簡唇角仍帶著笑,笑意卻是淒然無奈的。他承認:“正如此刻。”


    他再道:“但是我們依然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交集,你每一次的靠近,對我都是誘惑……”


    沈青梧靠著樹,恍惚地聽著這一切。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在她想來,沈青梧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人。什麽都做不好,脾氣也很討人厭。能接受她脾氣的人,必是本性寬容之輩。但這種接受,不是喜歡。


    沈青梧隻想找一個人平等地看待她,不將她當做異類。


    可是,如果張行簡沒有騙她,如果張行簡說的是真話……他是唯一一個,說喜歡她脾氣的人。


    他說他喜歡她的古怪,喜歡她被人詬病的壞毛病,喜歡她每次做錯事的時刻……真是奇怪,她方方麵麵受到詬病的時候,為什麽他說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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