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業在軍營中轉圈,不停問跟在身後的將軍:“這場戰鬥,對方是誰在領兵,我們這方又是誰領兵?我們能贏嗎?”


    身後將軍自信滿滿:“我們是沈琢沈將軍帶兵!對方……哼,一個小女子罷了。”


    孔業立時驚住:“小女子?沈青梧?”


    這位將軍也出自沈氏,拍胸脯擔保:“相公放心吧,我那堂妹從小不學無術,不過是靠著女子身份,竊奪了一個將軍名號,真以為她和真正的將軍一樣嗎?這些年,如果不是帝姬一直保她,她哪能當什麽將軍?


    “這一次,我沈家軍一定好好教她,什麽才是真正的戰場,根本不是她這樣的小女子玩得起的!”


    孔業目光複雜地看眼這位將軍。


    孔業不懂戰事,但是一個在益州軍待了那麽多年的女子,在戰鬥上會是一個草包嗎?益州統帥博容,會讓一個草包不停地上戰場嗎?


    孔業道:“你們不可掉以輕心……”


    話沒說完,馬蹄聲濺在雨中。


    披著蓑衣的衛士從馬上滾下,向這邊跑來:“相公,不好了!相公,報——”


    孔業連忙轉身迎上。


    他關心戰局的每一場變動,心驚萬分:“什麽事?我們贏了還是輸了?”


    披著蓑衣的衛士氣喘籲籲地奔過來:“不是,是張家三郎拿著聖旨來了。說什麽督戰,什麽張家三郎要官複原職……”


    孔業眸子猛縮:張行簡!


    他厲喝:“什麽亂七八糟的,與我好好說……”


    他話沒說完,跟著他的將軍猛地將他推開,高喝:“相公小心!”


    披著蓑衣的衛士抬頭,一把寒劍遞出。如果不是有將軍阻攔,孔業必然要死在劍下。


    這衛士見不成,冷笑一聲,並不停手,劍向將軍遞出。


    將軍:“來人,刺客!”


    密密麻麻的馬蹄聲,從軍營外來。


    雨大霧起。


    孔業見情形不對,趔趔趄趄地要轉身逃跑。一隻長箭破空,向他刺來——


    箭宇旋轉,鋒利萬分。一根紮在孔業腳邊,孔業逃得趔趄,轉身向身後看。


    黑色箭頭飛來。


    直直紮入他心房。


    孔業瞳眸大睜,他身子搖晃,不死心地想繼續逃。但是他看到了雨簾後的人,全身血液凝住。


    飛雨下,軍營密密麻麻來了無數陌生衛士。射出一箭又一箭的郎君袍袖微濕,坐在馬上。


    鬥笠下,那郎君抬頭,秀麗下巴露出一點,接著是星子一般的眼睛。


    張行簡身處雨中,如月之臨,不見狼狽,袍袖展揚間,射箭之姿,清明端正。


    張行簡望著孔業,慢慢頷首,端詳孔業胸襟前緩緩溢出的血花。


    他從馬上下來,手中弓箭仍對著孔業,氣質雅正:“孔相,多日不見,在下對你甚是想念。


    “此箭還你牢獄之恩,再還你追殺之賜。相公,多多包涵。”


    第71章


    張行簡的到來,帶來了新的兵馬。


    新的兵馬在雨中黑壓沉悶,電光閃爍,雷聲轟鳴,殺伐之時血腥味濃鬱,整個營地成為一個小型戰場。


    但張行簡自然不是要殺光這些跟隨孔業的軍人。


    張行簡一方的將軍與校尉下馬,在雨中高唿:“投降不殺!”


    “爾等看清楚,這是聖旨!官家有令,孔業奸賊,間離官家與帝姬,竟對帝姬行惡,如今官家發現孔業所為,心中大慟,故廢孔業宰相一職,由張行簡代官家收拾殘局,暫代相位!”


    “爾等還不投降,前來拜見張相!”


    雨中唿聲不絕,衛官們吼聲嘶啞,在滂沱雨中傳遍整座營池。抵抗不從的衛士被殺雞儆猴,越來越多的兵士舉手投降,放下手中武器。


    這隻沈氏所掌的軍隊迷茫地看著那雨中走來的清俊郎君。


    張行簡為相?


    遙記當初,沈家與張家也做過姻親。隻是在張家出事後,沈家與張家退了親,而今沈家要將沈青葉送給少帝……張行簡卻又冒了出來。


    少帝難道要讓張行簡來帶沈青葉迴東京?


    張行簡消失數月,而今突然歸來,莫非是為了沈青葉所來?他對沈家五娘子,仍舊情難忘?


    被衛士押著跪在地上的將領腦中飛快轉動,身為沈氏族人,他覺得自己洞察了張行簡的意圖。而今張行簡成了相公……


    將領掙紮著,諂媚道:“張相,我姓沈!我們家都覺得你能當宰相的,我們願……”


    見風使舵的話沒有說完,戴著鬥笠的張行簡從他麵前走過。


    張行簡走向的,是那倒在血泊中、發著抖、用震怒眼神看他的孔業。


    張行簡蹲在地上,摘下鬥笠,露出他蒼白卻文靜的麵孔。


    他一貫和氣,對孔業禮貌含笑:“孔相,一路走好。接下來的事,由在下代勞了。”


    孔業喘著氣,猛地出力握住張行簡的手,渾濁瞳孔大顫:“你真的讓官家、讓官家給出了聖旨?你真的成了宰相?你真的……你怎麽說服得了他!你怎麽可能說服得了他!


    “你姓張!”


    張行簡微微笑:“在下不才,在你們打仗打得偷偷摸摸不敢聲張的這段時間,特意迴了一趟東京。說服官家嘛……孔相你是熟家,應當知道官家無利不起早,還是很好說服的。


    “我不過告訴他如今局麵之混亂,告訴他我能替他解決這種局麵,動了動嘴皮子,官家就點頭了。”


    孔業瞳孔中神色渙散。


    他唇角滲血,慘笑連連。


    他早就知道少帝會拋棄自己,早知道少帝是牆頭草,沒想到這麽快、這麽快……少帝明明再堅持堅持就好了。


    張行簡宛如能洞察他的想法,平和說:“堅持不了的。帝姬有益州軍支持,難道要整個大周卷入戰爭嗎?”


    孔業等人打架打得這麽隱秘,不都是為了避免整個大周卷入戰爭嗎?


    孔業渾身發冷,無神地看著天際間的漫漫雨絲。


    他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忽而用力抓住張行簡手腕。張行簡低頭,看到手上一長條血痕。


    孔業用盡力氣在他耳邊吐出惡毒之語:


    “你不要以為你贏了我!好多事你還不知道呢,你那兄長、你那兄長……”


    張行簡眸子一凝。


    但是孔業當然不會將話說完,孔業冷笑著看這個天之驕子。


    他與這個人鬥了這麽多年,與張家敵對了這麽多年,他沒想過自己的敵人,從張容變成張行簡後,自己仍然贏不了全局。


    張家人、張家人!


    張行簡殺了自己又如何!


    孔業惡毒地留下最後一句:“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瘋子。”


    孔業便這般咽了氣。


    張行簡目光平靜地伸手,推開死人拉著自己的手腕。張行簡站起來,轉身麵朝軍營中跪著的軍士、站著的軍士。


    他開始發布他的命令:“搜查孔業寢舍與書房,所有有字的都給我查。孔業間離官家與帝姬,涉及謀反,爾等迷途知返,此時正是立功之時。


    “豎白旗,結束戰爭,向對方遞出和書。告訴帝姬,告訴博容,我代表中樞,要與他們談判。官家沒有想殺帝姬,一切都是孔業挑撥,官家讓我代他,迎帝姬迴朝。


    “這場荒謬戰爭,持續下去會死更多無辜百姓。帝姬若心係無辜者,當停下戰爭。為了天下黎民,請帝姬接受談判。”


    他向衛官頷首:“大致內容如此,代我寫和書,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告訴他們,我即刻前往益州軍,求見博帥與帝姬。”


    衛官們連連點頭。


    戰爭是孔業要發起的,是沈家想當功臣。最下麵的軍人,哪裏知道上麵那些人的心思?他們根本不明白為什麽要殺帝姬,什麽沈五娘子當皇後……跟普通百姓有什麽關係?


    他們不在乎是孔業做宰相,還是張行簡做宰相。誰讓他們信服,他們便跟隨誰。


    隻是聽命令的軍人們,有人露出為難神色。


    張行簡察言觀色,溫和問:“怎麽?”


    那將軍問:“我們豎白旗,對方就會停手嗎?我聽說,這一次對麵的將軍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戰場上,她就是瘋子。”


    沈青梧。


    張行簡琉璃一樣的眼珠子微微顫一下。


    他袖中手臂聽到這個名字就一陣痛意。


    苗疆小娘子為了讓他清醒著站在這裏,日日跟在身畔為他紮針。針是越用越多,張行簡卻明顯感覺到痛意越來越難壓製。


    張行簡語氣卻平靜:“她是瘋子又不是傻子,難道她聽不懂人話嗎?該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執行便是。”


    張行簡背過身,讓他們去戰場,自己打算去孔業的房舍找一找線索。孔業臨死前的話,給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張行簡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天幕灰蒙蒙,雨絲如簾,清霧彌漫,山林如畫。


    跟著他的死士:“三郎?”


    張行簡下巴一點點繃起,袖中手一點點握拳。


    他轉身,走向軍人們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會一會沈青梧。”


    死士們默然無話。


    --


    戰場不是孩童遊戲,上了戰場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隻是沒想過,有一日,他麵對的敵人,會是他的妹妹,沈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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