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想過,那個被關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個習武都要靠偷看偷學的小女孩,有一日,會帶著千軍萬馬,會得到統帥信任,與自己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軍法教育,自己學怎麽排兵怎麽打仗。


    沈青梧怎麽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過,如果沈青梧輸了,成為了俘虜,自己該怎麽麵對這個妹妹。


    是要背著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嗎?可若是放走了,他怎麽跟身後的軍人們交代?


    上了戰場,沈琢才發現自己想多了。


    一隻軍隊的士氣受主將影響,排兵布陣由主將親自操持。沈青梧或許在生活中一貫稀裏糊塗,但是戰場便是她的棋盤,是她的主場——


    無論持白子還是持黑子,隻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隨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裏的瘋與野,讓敵人麵對她往往戰栗。


    何況她有博容親自教。


    長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對決,教她誘敵,教她計謀。


    她不再是幼時那個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長將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經學會自己劈開那扇關著她的門,踹開那圍堵她的牆。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條血雨腥風的路,從不迴頭,越走越遠。


    “哐——”


    長刀劈中馬腿,馬身熱血噴湧。馬腿跪地,轟然倒下,馬背上的沈琢被連累得在地上翻滾兩圈,感受到身後緊隨的獵獵寒風。


    沈琢狼狽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槍向上抵擋,兵器撞擊濺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開。


    火星後,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與他一樣,穿戴主將鎧甲,臉上被血弄髒,眼睛中沒有絲毫怯意,隻有冷漠。


    長年累月的戰鬥,已經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


    不再隻會單打獨鬥,不再隻是魯莽地用著不合適的招式與敵人用命拚。學會技巧的沈青梧將沈琢牢牢壓製,兩方對決,沈琢反而開始處於下方。


    沈琢咬牙:“沈青梧!”


    他另一手橫劈而起,在沈青梧擋招時,他翻身躍起,長、槍挑向她。沈青梧同時迎戰,大刀濺上雨絲,白亮如晝。


    沈琢:“帝姬成了叛軍領袖,益州軍成了叛軍,朝廷遲早會緝拿你們!隴右軍已經出動,大周其他軍隊總會知道這場戰爭。


    “官家想做的事,你拿什麽抵抗?你跟著博容是沒有前途的……不如認輸,跟我迴家。我向爹求情……”


    沈青梧偏臉,躲開凜冽殺招。


    她打鬥時不與對方廢話,沈琢喋喋不休地誘哄她認輸,她一聲不吭,隻用心壓製他。


    周遭千軍萬馬的對決,地上那與雨水混在一起的屍體,哪個會停一停,聽沈琢講這些廢話?


    三五十招後,沈青梧一刀橫在了沈琢脖頸前。沈琢被壓在地上,這個英勇的女將軍一道手肘之力,就卸了他手臂,讓他動彈不得。


    沈青梧用刀背抵著他,這才開口:“兄長,不如你認輸,我向博容求情,饒你一命,效忠帝姬。”


    沈琢喘著氣,目中一瞬間浮起羞怒與狠厲之力。


    他大喝一聲要掙脫,沈青梧一掌劈下,再次壓住他。


    雨水沾在她睫毛上。


    髒汙沾血的臉上,連眼睛都是冷血的,隻有這雙睫毛,能讓沈琢看到一點女孩兒曾經有過的怯懦、無助……


    沈琢喘著粗氣。


    沈青梧:“覺得我羞辱你了?你有尊嚴,我沒有嗎?


    “被自己一貫施舍的人反過來施舍,覺得不甘是嗎?你當然是好心,可我也是好心。怎麽你能勸降,我就不能勸降你?


    “兄長,我與你一樣——你是將軍,我也是。”


    “當了這麽多年的將軍,怎麽還敢小看我?


    她道:“戰場之上,誰和你稱兄道弟,誰和你做兄妹?”


    她擒住主將,戰局就要贏一半。她與沈琢抵著勁,想幹脆將沈琢敲暈,她聽到了鼓聲。


    沈琢也聽到了。


    沈琢麵色大變。


    沈青梧也意外抬頭——身為將軍,她對通用的信號意思都不陌生。


    這鼓聲的敲擊節奏,代表的意思是——投降?


    隔著密密雨簾,沈青梧向敵軍的軍營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一林立的白旗,聽到有幾位將軍搖著白旗上馬奔入戰場:


    “停戰,停戰!我們認輸,求見帝姬!”


    沈青梧抿唇,頗有不甘。


    她馬上就要贏了,在此時休戰?她要贏的人……還是沈家人,是沈家軍!


    沈青梧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糾結時,沒想到沈琢比她更不能忍受這種羞辱。


    沈琢大怒:“將在外,軍令不受!我是主將,我沒說停戰,誰也不許停!”


    他的激怒戰勝理智,讓他迸發出力量,一拳重重揮向沈青梧下巴。沈青梧出神間,下巴真的被他打中。沈琢翻身而起,沈青梧疾步後退,重新站直後,摸到自己下巴與唇角上的血跡。


    她陰沉的目光盯著沈琢。


    沈琢怒盯著她,厲喝:“戰!”


    沈青梧慢慢笑起來。


    她輕聲:“誰與你一樣?”


    ……誰和姓沈的一樣,連軍令都要違背?


    沈琢發怔,雨水落在他臉上,他眼睛起了一層濃濃霧氣。


    他好像聽到多年前的幼女哭聲,好像聽到很多年前幼女倔強地抓著他衣袖:“兄長,我也想習武。”


    兄長、兄長……


    一疊疊兄長聲遠去,如今耳邊振聾發聵的是女子冰涼的聲音——“沈琢,誰與你一樣?”


    天子驕子與螻蟻泥汙同流,誰輸誰贏,人生這一遭,得走一走,才能看得清。


    雨大如洪,沈青梧筆直長立,高喝:“對方已降,我軍聽令——投降不殺!”


    在一片混亂中,沈琢怔站不語,慢慢失神。


    沈青梧改變戰略,要重新麵對敵軍的投降。她得提防敵軍是假降,是誘敵之策。這種事,在戰爭中,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但是殺戮場確實變得溫和了些。


    在密密麻麻的軍人身形中,沈琢一方仍有人不肯投降,要與沈青梧一方死戰。到此時,沈青梧一方便不會手軟。


    而在這種混亂場中,沈青梧轉肩之際,忽然眸子一頓,看到了一抹青色衣袍——


    張行簡站在戰場,望著數不盡的刀弓與敵我之爭。


    他親自來看這場戰鬥,看到白旗遞出後,戰爭仍在繼續。他冷靜地吩咐:“提防對方在此時對我們下殺手,我們投降,他們不一定接受。若敵軍下殺招,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嗖——”


    一隻黑羽箭從雨中射出,雨水轟然聲蓋住了這隻箭聲。箭射迅捷,旋轉著射向張行簡。


    在箭鋒已到了很近的距離,張行簡身旁的將軍才聽到聲音:“張相當心——”


    這將軍想當救衛者,撲過去想奮身擋箭。


    但是在他撲過去擋箭時,一把不知從哪裏拋來的長刀狠狠地劈在了那根力量威猛的箭宇上。


    張行簡立在原地,一個人已經向他撲來,讓他趔趄後退,將他撞倒在地。


    更多箭隻飛來。


    這人抱著他在泥水中翻滾兩圈,周遭衛士才反應過來,去尋找射箭者。


    張行簡被雨水嗆住,咳嗽兩聲,抬起頭。


    他被沈青梧擁著,沈青梧跪在他麵前,完完全全地保護了他。


    在見到她的一瞬間,體內時時暴作的“同心蠱”安穩下來,順服下來。


    這樣的感覺,真像是情愛的錯覺。


    張行簡低下頭,咳嗽著將臉埋於她頸間,閉上眼休憩片刻。


    雨大如鬥,劈裏啪啦。


    灰蒙雲翳下,沈青梧擁著他,長長久久地抱住他,幫他躲避戰場上的危機。


    --


    她會殺他。


    也會救他。


    一次又一次。


    千千萬萬次。


    --


    張行簡還是被帶到了叛軍營中,見到了博容與李令歌。


    李令歌對他婉婉而笑,宛如二人之間過節從未有過。張行簡自然也不提他與李令歌曾經有過的相殺,他此時是帶著和平意願來的。


    天黑了,雨仍下著。


    他坐在軍營主帳中,向燭火後的那對男女遞出自己能給出的所有誠意:


    “沈五娘子之事,我聽說了。官家雖然沒說什麽,但是沈氏一族跟著孔業間離官家與帝姬,沈五娘子的身份便有些微妙……若是想沈五娘子不入宮,自然是能找到借口的。


    “我迴了東京見到官家,官家私下與我痛哭流涕,說他不該聽孔業的話,誤會帝姬。帝姬是官家親姐姐,官家自然希望帝姬迴朝。


    “帝姬若擔心東京有殺局相候,可讓益州軍陪同保護。我張家自然也會在其中調和,官家已然迷途知返,帝姬與官家沒有過不去的仇。


    “此番皆是孔業挑撥,請帝姬明鑒。”


    李令歌低垂著眼,素手端茶,慢悠悠地吹著茶末。


    她心想張行簡真是不遺餘力地要化解這場危機,要給出她所有滿意的答案,將她的野心重新壓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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