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學子下場。


    水遊明顯感到身上的擔子減輕了不少,做錯事的是自己親侄子,還趕在親爹生日、親妹妹要嫁人的當口,連這恩科都像是不倫不類的了。好在有一大半議論的人進了考場,耳朵根能清淨點。不過最叫他不解的還是玉征文,那日看父皇的意思,是要他給別人讓位了,誰知道不過訓斥了幾句,罰了他半年的俸祿,撤了玉莊轍之父的職,也沒了下文。玉征文老臉丟盡,灰溜溜地迴禮部上任之時他還覺著奇怪。好在這人到底也當了這麽幾年尚書,有幾分本事,很能幹一些事。


    但父皇的意思還真是叫人不解。


    皇帝自己的生日可以馬馬虎虎湊活過去,兩個公主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了,擱尋常百姓家裏,這樣的年紀都能被叫一聲老姑娘了。何況一應婚儀、嫁妝都準備了多年,要為了一個水瑞文就錯過了良辰吉日,淑妃、德妃都不能答應。


    林沫銷假迴戶部當值時險些把曹尚書嚇了一跳。他本來就白瘦,病了幾日,倒是養出一點血色來,看著也沒先前硌得慌了,可見那些“哀毀過度”的說法是不能聽的。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越發地高深莫測起來。往常這麽個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狀元郎雖說從來笑眯眯的,然而為人卻是不輸柳湘茹的驕傲,那種雲淡風輕說白了,還是對其他人的不屑。然而這次出來,眼神卻跟觀裏那些活了七八十歲覺得夠本了,一心想著飛升的老道士似的,若非那張臉實在是又溫和又俊俏,單是這雙眼睛就夠叫人望而卻步了。


    “我身子不爭氣,給曹大人和諸位大人添麻煩了。”他靦腆地笑了笑,看起來同先前沒什麽兩樣,甚至還比過去顯得更和藹可親一些,曹尚書一晃神,他的眼睛又是和往常一樣,滿是春風拂麵,仿佛那一閃而過的冷漠不過是他年老眼花的錯覺。他定了定神,寬慰道:“無妨,靖遠侯是國之棟梁,身子要緊。”


    林沫低眉順目地答了一句多謝大人。


    其實吃驚的不獨是水遊,水溶雖然沒膽窺視聖上言行,然而當日皇帝訓斥玉征文也沒瞞著誰,自然能傳到他耳朵裏——怎麽看都像是要撤職的樣子,誰知道最後還是姓玉的戰戰兢兢地當著他的禮部尚書,他料想中的林沫平步青雲的美景並未實現。


    “即使怕你年輕不服眾,老實說,二十同三十也沒什麽差距,在別人眼裏都是毛頭小子。難道陛下真要你在侍郎位子上蹉跎到不惑之齡?”他不解地問道。林沫身上有侯爵,自己下場考出來的功名,在戶部當差這幾年的功績也是有目共睹,按理說資曆確實淺,本朝也無二十為相的先例,但這資曆二字委實說不好。你是按在這位子上的年份算資曆呢,還是按他辦的差使算呢?


    說到底,不慣林沫仕途的,自然有說法阻撓,然而皇帝真要抬舉他,也不是沒有路子。比如說玉征文,他孫子頂撞皇孫——現在是崇宣王了,那是大不敬,玉征文教出這麽個孫子來,這禮部尚書就當得有虧,皇帝都明著寵信林沫這麽些年了,再多替他謀劃謀劃,大家也司空見慣了。一時間,這大好的機會擺在這兒,卻不見他扶林沫上位,反而不像他的作風了。


    “老人家有了孫子忘了……”水溶心裏想。


    不過林沫卻是一副早有準備的模樣。


    他湊過去問:“難道皇上早就跟你通過氣了?”林沫勾了勾手指,叫水溶湊得更近些:“老王爺難道沒教過你,若是掌握了許多秘密,頭腦卻跟不上,最後會被自己蠢死?”水溶臉色一僵,正欲罵他一罵,林沫已坐直了身子,安安靜靜地打量自己的手指頭。


    他從來不是什麽狂妄自大的人,在官場上算得上順風順水,除了自己真有幾分才學,幾分勤勉外,若說沒一點別的原因,他自己都不信。所以他也不至於理直氣壯地說:“我有今日,全都是我一人掙得。”那現下自己的未來掌握在別人的手上,也沒什麽好抱怨的。他捏了捏拳頭,冷笑了出來。在戶部幾年,得罪了多少權貴,然而誰能挑出他什麽錯來?即便是前程在別人手上,路卻是走在自己腳下的。橫豎這一腳他踏穩了,別人願不願意施舍給他錦繡前程,他也不算稀罕。


    水溶猶自不解。


    林沫但笑不語。


    水瀛教子無方,被降為郡王,崇安王一枝獨秀,若說太子之位之前還有些懸念,現下簡直可以叫水淯迴家睡覺去了。若是太子定下來,皇帝不會是個小氣的人。


    “林沫的官,得我替他提,施恩於他,以清嫌隙。”水浮道。水沉冷笑道:“那同父皇登基後恩賞忠順王有何不同?”水浮搖了搖杯裏的茶水,道:“他和忠順王本事不同罷。”雖說一直忌憚他,但水浮不得不承認,換一個人去戶部,能給朝廷這麽清明的賬目?能有林沫剛正不阿無所畏懼的膽量?文人事多,常說林侯風采給帝都添幾分春色,水浮卻覺得這人是冬日裏的一隻冰淩,刺寒純透的。


    這話倒也是實話,就是水沉,你要他找個人去替林沫?那還真沒法子,林沫年輕、嚴謹,經驗身份都恰到好處,也唯有他能在浩如煙海的賬目中一下找到自己所要查的紕漏,亦隻有他將糧稅商稅的曆年比例記得一清二楚,在內閣主持改革之時朗朗道來,叫那些空喊口號之人麵紅耳赤。


    他是一個好官,並且必不可少。


    如果他不是自己弟弟,有這麽個能臣,水浮能去效仿劉玄德三顧茅廬求他為相。


    但他的父皇同皇祖父還是有不同的。知子莫若父,但同樣,做兒子的也不是一點也不知道老子的心思。他心裏有數,若他真的排斥林沫到底,皇上也不會強求,林沫身上的一切榮光——每逢壽宴的恩賞、皇孫師傅的名頭、伴駕隨侍的榮幸,都會漸漸消去。他將會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戶部侍郎,幸而他當得起。這樣做最大的好處,大約就是他這個做兄長的,若是還要對這麽個低調的弟弟動手,那就真的天理難容。


    “三哥——”水沉喊了一聲。


    水浮自沉思中清醒過來:“何事?”


    “三哥如何打算。”


    “我隻恨自己沒有林沫那樣的頭腦。”水浮笑了起來,“可惜這樣的天才,不知多少年才能遇到另一個,又不知新的人是否和他一樣的心思。”興許是最近實在是風調雨順,他也覺得自己寬宏大量許多,“我需要有人替我看好庫房。”


    水沉苦笑道:“若非我蠢笨……”


    “沒事和三元及第的那位比什麽腦子?”水浮如同每一個寬厚的兄長一樣拍了拍水沉的肩膀,“這些年多虧有你,說到底,他是那樣的人,若是不能為我所用,其實倒也不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他自認為是一個成功者,對於手下敗將未免就有了些沾沾自喜的憐惜。何況他這話也說得不假,姓水的弟弟能給他帶來的麻煩都少,林沫縱然有個公主妹妹又能如何?


    黛玉總算見著了她嫂子,更叫她驚喜的是,嫂子這迴還帶了修航一起來。才幾個月大的小孩兒誰都不認識,當然不記得自己姑姑長什麽樣,幸好他平日裏乖巧,現下也不是他吃奶睡覺的時間,並未哭鬧,皇後親自抱了一會兒,見靜嫻在身邊誠惶誠恐的,笑著把孩子還了迴去。一國之母的笑容維持得體麵又慈祥,聽見花霖哐當哐當地跑過來吵著要抱修航也沒攔著,隻叫他小心些。


    “王爺千金之軀——”靜嫻正要阻攔,皇後笑吟吟地攔住了,隻笑道:“前幾天北靜太妃抱著她家小姑娘來過呢,兩個孩子長得可真是漂亮。”靜嫻臉一紅。皇後又問,“你們家婚事倒是都定的早。”靜嫻道:“也不是因為這個,北靜王妃生前極為關照我,有她那樣的母親,太妃又極會調教孩子,她家的女孩兒錯不了。”


    “他家裏頭兩個丫頭呢。”皇後輕聲問了一句。


    靜嫻手一抖,剛準備說什麽,黛玉便笑道:“我也盼著嫂嫂多生兩個侄兒呢。”靜嫻微微笑了笑,倒是並不說話。皇後歎了口氣:“過幾日景柔、景樂下嫁,宮裏頭又隻有你妹妹一個女孩兒,難免寂寞些,你倒是常來。”


    “是。”靜嫻低聲應下,心裏卻想,景柔公主嫁的遠,景宜公主卻是在京裏的,她一個小小的郡君,來宮裏的次數能越過這些公主去?心裏自然有了計較。


    又聽到有太醫來報元妃的病症,皇後道:“我也聽不懂你們說的這些,橫豎這個月是皇上的聖壽,有什麽好藥,不要吝嗇著用,好好調理調理。”靜嫻弓著身子在另一邊應了,眼睛卻悄悄去看黛玉身邊的齊嬤嬤——她是林家的老人了,精通醫理,林沫當年特地叫她跟著黛玉進宮,為的是給黛玉調養身體。雖說有太醫請平安脈,然而她一個未婚的姑娘,總不好叫太醫給調理內科,皇家的公主下嫁駙馬家,從未有過子嗣豐裕的,黛玉身上又有寒症,林沫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煩別人的,便叫齊嬤嬤跟著。齊嬤嬤見太太看過來,微微地搖了搖頭。


    看來,賈元春也不中用了。她到底是貴妃,兩個公主的庶母,若是現下沒了,公主的婚事又是折騰,是以皇後也不過命拖著。等這陣子忙完,好好一個貴妃,約莫也不必如此熬日子了。


    黛玉唇心微動,沒說什麽話。


    她後來又跟著皇後見過一次扶搖翁主,盛氣淩人的年輕女子這麽說賈寶玉:“我隻求皇上給我一個中原的夫婿,至於是誰,有什麽要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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