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沫睡了三天,不慌不忙地洗漱、沐浴,梳頭更衣,就著粳米荷葉粥吃了半隻鹽焗小野鴨,還嫌醃得手法不地道,鹹味過重,蓋過了鮮味,吩咐往廚房去看看他們是不是睡著做的,叫妙荷一陣笑:“老爺可不能這麽說,這是北靜王帶來的,要罰也該罰他府上的廚子去。李媽伺候了老爺十幾年,可從未有過差池。”


    林沫心裏一動,道:“也罷了。”


    “北靜王說,老爺睡著的時候,皇上打發了他來問老爺的,如今老爺醒了,該上謝恩折子。”妙荷學道,“雖說現在陛下是沒空看您的折子,但是還是得呈上去的。”


    林沫笑道:“這是自然,你研墨去。”又道,“叫個人去問問太太有無閑暇。”


    靜嫻聽說他醒了,本也是要來探望的,不過臨動身時修航卻哭鬧了起來,她不得不停下來,逗弄幼子,聽聞林沫來問,也立時來了。林沫笑嘻嘻地:“我手上無力,唯恐失禮,有封折子要有勞景寧了。”靜嫻皺眉道:“這是要呈給聖上的折子!你想什麽呢?”字跡歪歪扭扭的是不恭敬,叫別人寫難道就好了?何況,林沫練了這十幾年的字,真虛軟得癱在床上的時候手也沒怎麽抖過,現在怎麽就不行了。


    “景寧便替我寫兩行罷。”林沫求道。


    靜嫻出身全天下最鼎盛的書香門第,雖是女兒,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尤善行楷,在閨閣時描摹父兄字體,能以假亂真,淘氣時偷偷換了哥哥的字畫,孔靜瑢都察覺不出來。她瞪了林沫一眼,倒是先在紙上對著林沫的筆跡練了一會子,才聽著林沫的吩咐一字一句地寫了。


    “我來落款罷。”林沫叫住她。靜嫻親自把折子放到床邊小案上。林沫接過羊毫,一筆下去,卻是重了,墨在紙上凝下一點來。靜嫻這才發現,他當真手抖得厲害,光是自己的名字就寫了好一會兒,不覺擔憂道:“老爺……”


    “熹大哥哥也下場以後,便可以少幾分忌諱。”林沫道。


    靜嫻知他這是要見容熹,便道:“老爺好生養著,容二爺最近可有些腳不沾地。”若非真忙,以容熹的性子,靖遠侯府的閉門謝客哪能攔得住他?恩科之事本就由禮部主辦,又有皇上五十大壽、茜雪國的和親,兩位公主下嫁之事,結果現在還有兩位皇孫出了事……虧得是容嘉隻是個小小的郎中,身份也特殊,沒人敢胡亂指使他跑腿子,主管禮部的趙王就一肚子氣,上折子把玉征文告了一通。


    “他的孫子玉莊轍,原是燁堯的伴讀,當日就是玉莊轍同瑞文起了衝突,也不知一個小小的孩童,哪來的膽子說皇孫的壞話。”水遊憤恨地,“父皇也知道禮部現在是什麽情況,這麽個尚書,動不動就病著,實在幫不上什麽忙。”他本意想說玉征文教導的孫子都如此不知禮,這禮部尚書當著也無法服眾,隻是臨到口了才想起犯下大錯的燁堯還是皇帝的孫子,這話有影射之嫌,急忙咽了迴去。


    豈料皇帝卻說:“玉卿為禮部尚書,當為天下奉公守禮之範,卻教出不忠不敬的孫子來,確實不像話。”


    水遊心裏一驚,玉征文也算是京裏的老人了,為人圓滑了些,辦事倒也沒出過什麽差錯,極會體察聖意的。他也是想抱怨兩句,故而提出了“玉征文抱病在床”的說法,父皇是想找人暫代他的位子,還是想訓斥玉征文兩句,都能有個體麵的緣由,也算是約定俗成的了。


    不過趙王雖然一向有離經叛道的名聲,到底是皇子,也是上書房一番爭鬥裏頭活下來的,腦子也不笨,登時就想起另外一個時時告病的人了。想想剛剛在父皇案頭瞧見的折子,他心裏一動,悶聲應了一句:“是。”


    “瑞文封號擬好了?”


    水遊忙道:“已擬了幾個,還請父皇做主。”皇帝匆匆一掃,在“崇宣”二字上畫了一個圈,道,“就這個吧。”


    瑞文夭折而亡,進不得皇陵,兼之皇帝聖壽,大葬不得,然而皇帝又要追封他為親王,這葬禮究竟如何辦,辦成什麽樣子,可還真是個難題。水遊自打掌了禮部,也是頭一迴自己一個人做大主,一個頭兩個大,心裏憤恨不停地想,要是父皇真的想提攜那誰當禮部尚書,倒是趕緊叫他上任的好,最好能把這些麻煩事兒都挑過去。


    “還有兩日,學子下場,你盯緊著些,別出什麽岔子。”皇帝吩咐了一聲,“茜雪國的翁主也好好接待著。”又道,“瑞文出了這樣的大事,朕也無心過生日了,一切從簡罷。”


    水遊心裏叫苦,卻也明白皇帝這不是使花架子客氣客氣要臣下去勸著照舊大辦的,故而也沒多說,當下就迴了聲:“是。”


    “你這幾日辛苦。”皇帝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旁邊戴權大驚小怪地要上來伺候,被他揮揮手傳了下去,他接著對水遊道,“事情辦好了,朕自然有賞,下去吧。”


    水遊應了一聲,躬身行禮,倒退著要出禦書房,臨到門口了,聽見皇帝低聲說了一聲:“傳北靜王罷。”


    水遊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打小就認識水溶了,一塊兒在上書房念書打架的交情。他們小時候,最得勢的是義忠皇叔——那時候還是太子的幾個兒子,太上皇兒子多,孫子更多,上書房裏熱熱鬧鬧的,誰私下裏沒打過架?隻要不惹著義忠皇叔的幾個兒子,也沒人管。不過那會兒水浮就挺出挑,水遊跟他年紀相仿,同父所出,一嫡一庶,難免有些比較,從來看他不大順眼,水溶那會兒就和水浮形影不離,鞍前馬後的,是以他離了水浮跟林沫糾纏不清的時候,水遊心裏是幸災樂禍的。隻是現下怎麽看水溶,都跟他媳婦在皇後身邊立規矩似的……他甩甩腦袋,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給放到了一邊。


    人心都是偏的,在皇帝看來,瑞文、花霖、燁堯都是自己的親孫子,雖有親疏之別,心裏倒也都是希望孩子們好的。他自己也是上書房裏廝殺出一片天地來的,並不計較兒孫們暗地裏有所爭鬥,甚至以為,若真的太子順風順水上來,對家國社稷也不算什麽好事。隻是人抱孫不抱子,兒子們明爭暗鬥打打嘴仗,他喜聞樂見,真的孫子們弄出人命來,他卻一夜多添了許多白頭發。現下唯一的安慰大約就是花霖安然無恙,腿上也不會落下什麽隱疾來。而在皇後看來,都是孫兒不假,然而瑞文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和花霖比的,知道花霖無恙後,她心裏傷心齊王要因此降爵的成分就多過了瑞文的事。


    “別擔心,你哥哥醒了。”她強笑著對黛玉道,“禦醫說他不過思慮過多,睡了幾日,反而是好事。好好養著,無甚大礙。”


    黛玉低聲應了聲“是”。她知道哥哥平素見不得小孩子孤苦伶仃,瑞文雖然是皇孫,然而著實可憐,難怪哥哥關照有加。此番去了,也是多少不公正,不知哥哥心裏多難過,有心親眼看一看,隻是宮裏這麽多大事,委實開不了口。


    皇後有點想看看修航。她聽說那孩子眉目生得十分可愛,就如同林沫一般,想想也是,他父母都是人中龍鳳,這孩子當然也錯不了。重要的是,那是林沫的孩子。


    被她錯過了小半個人生的孩子的孩子。


    花霖的傷是在宮裏養的,理由是現成的,呂王妃有孕,何況花霖本來就是養在太上皇宮裏的,宮裏頭的人伺候他也算輕車熟路。他醒了過來就說要去見八哥,太監也不敢告訴他瑞文的事,隻說他要好好修養。他沉默了一天,叫人去問太醫:“我能站著去參加八哥的葬禮嗎?”


    他什麽都知道。


    他甚至知道他的父王在確認他的腿不會留下後遺症以後,對這事是抱著喜聞樂見的態度的。就連皇祖母,心裏擔憂的也是五皇叔。雖然一直嫉妒林沫對瑞文十分好,但到了這樣的境地,連他都十分同情八哥了。


    如果那天在上書房,我處置得再公正一些,是不是燁堯就不會懷恨在心了?如果我的騎術精湛一些,那匹馬是不是就不會被驚了,瑞文也不用為了救我死了?


    要是之前多和瑞文說說話就好了,要是之前母親做的小雀兒玩具也分一個給他就好了……


    可惜這世上壓根就沒有“要是”。


    這個世界真是奇妙。黛玉心裏想著,年幼又乖巧的孩子沒了,傷心的卻不是該傷心的那些人。黛玉聽著皇後吩咐著嬤嬤:“皇子們子嗣還是不豐,明年大選得多挑幾個人……到時候你記得提醒我。”悶著頭不說話。


    死去的孩子,多生幾個就能彌補了。


    “所以得好好活下去。”她想起哥哥曾對她說的那句話,“我不怕死,但卻是貪生的。活著多好啊,死了,不過是叫我關心的人傷心罷了。你且放寬心,你哥哥還打算長命百歲呢。”她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我也打算長命百歲呢,和我關心的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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