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裏日頭初上三竿,正是讓人覺著有些淌汗的時刻。明明早上還有些發涼,讓人不得已套上了長衫,如今卻都在陰涼下坐地,揮著袖子去扇油光發亮的腦門兒。守城門的衛兵們也難得閑散下來,拿起官爺的架子,唿喝著周遭做些小本生意的百姓——因為在這樣毒辣的太陽下邊,進城的人可謂少而又少,沒啥需要盤查過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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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兩個渾身被漆黑包裹著的人快步走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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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天氣裏,連穿一件長衫也恨不得能敞著胸口,可這兩人從脖頸以下便全被黑色的厚重緞衫裹得緊緊的,麵龐被籠著黑紗的鬥笠遮了嚴實,連手上也戴著絲織的手套,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在陽光之下。右肩處用金線繡著一隻巨大的梟頭,那梟的神情淒厲之極,卻偏又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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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街的百姓相繼失色,守城的衛兵也戰戰兢兢,即使是最膽大的,也隻是向前邁了一步,便趕緊退了迴來。他們曉得,能在這時分,如此穿著招搖過市的,都是不能招惹的主;連江湖上那許多名門正派、一流好手都奈何不了他們,何況是平頭百姓?便當自己是塊木頭,沒看見他們才是萬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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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們終究還是捺不住竊竊私語起來,因為看他們的衣著地位,該是赫連世家的族長一層的人物;這樣級別的日人物“駕臨”淮安,也確是有陣子沒見了,不曉得是不是出了什麽情況。自從漕幫前任幫主邵群去世以來,赫連世家與漕幫的關係便似乎並沒有先前那般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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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晦氣!‘太歲’又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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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曉得是誰略大聲了點咕噥了這一句,那兩名赫連魔教的黑衣教眾陡地停下腳步,朝這邊望過來;與此同時,隻聽得簇簇破空聲響,一名男子痛唿一聲,捂臉滾地,卻已不及,隻見滿臉血流不止,原來竟是被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石子砸破了血管。可這粒石子究竟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完全說不出個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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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兩名赫連世家的黑衣教眾仍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眾人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頭又恨又畏,卻連半句怨言也再不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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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子,你打了無關的人,還那麽開心。”郝文目不斜視地走著,強忍著笑悄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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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則幹脆笑出聲來,道:“我現在覺得做壞人也不錯嘛,挺爽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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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剛走到漕幫祈順堂的門口,也就是人稱“水衙門”的地方,早有人領著一大堆夥計恭恭敬敬地候在那裏,看那衣著服色,領隊的在漕幫內也是個分轄的船頭。魏青鸞道:“他們消息倒靈通,算盤也打得活絡。”郝文應道:“約摸是因為他們年前才換過了幫主,還沒有取得‘家長’那邊的信任,因此才要諸多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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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國主,裏麵請,裏麵請。”那早已恭候多時的船頭唯唯諾諾地不住點頭哈腰,語氣恭順得令人犯嘔。雖然魏青鸞與郝文都戴著黑紗鬥笠將臉孔擋了個嚴實,但他仍是連抬頭直視這兩位“瘟神”的膽量也沒有,隻是強撐著笑容,將他們引入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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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心裏忍不住好笑,便更是要逗他一逗,於是裝作正兒八經的模樣,冷著聲音問道:“聽說你們前任幫主邵群死啦,現在換了個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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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明顯可以看見那船頭的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仿佛底氣不足似的應道:“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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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一見似乎有苗頭,便更加裝腔作勢地說道:“他死得很蹊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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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船頭的臉唰地慘白起來,有些哆嗦著嘴唇道:“……您老多慮了。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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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本意隻是想作弄作弄這個家夥,誰料到竟似乎真有內情,他好奇心起,免不得繼續追問下去,當即板起臉說道:“這事我所知的,沒有九成,也有八成。你們新任的幫主,恐怕多少也脫不去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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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料此話一出,那先前還畏畏縮縮的船頭卻突然理直氣壯起來,嗓門大了,腰板也硬朗了許多,朝著魏青鸞叫道:“別的小的不敢說,可若說是新任的幫主,那可是一百萬個裏麵也沒得挑的好。幫主叫小的好生敬重你們,小的就仔細敬重著,可若你們不敬幫主,那小的也就不管什麽待客之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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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和魏青鸞彼此交換了一個懷疑的神色,魏青鸞低聲道:“怪了,一說到現任幫主,他的態度馬上變了……可先前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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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點點頭,也低聲道:“還是先見過他們幫主,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碗迷魂湯。”轉臉問那船頭道:“對了,我們匆忙而來,尚未請教貴幫幫主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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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船頭聽他言語平和,心下暢慰,當即答道:“我幫幫主姓路,諱名上永下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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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說則已,一說出來當即將郝魏二人驚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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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永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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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黑紗鬥笠遮掩了兩人驚疑不定的臉色,這才沒有被旁人發覺。此時有婢女迎上來說道:“幫主有請。”兩人正好趁機掩飾失態,跟著那婢女走入裏去。走了數步,隻聽那婢女問道:“二位先前沒有見過我們路幫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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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一愣,魏青鸞連忙搶著答道:“自然,我們正是藉此機會前來拜會路幫主,這才勞煩姐姐引見。何以有此一問?”那婢女一笑,道:“你們既是第一次見幫主,定會大吃一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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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聽他這樣說,便轉頭看向郝文,低聲笑道:“我們光是聽到名字,就已經足夠驚它個三天三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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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已到了待客的茶廳,婢女請二人坐了,轉身入裏去。廳上就剩著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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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道:“得知五兒沒事是天大的喜訊,隻是我們現在的模樣似乎不便相認。你也得緊著些,別被他識破了。”魏青鸞笑道:“那我們便來賭賽看看,誰若先被老五認出來,便輸一整月不準喝酒。”郝文點了點頭,突然聽到後堂步響,雙眉陡緊,作勢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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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也察覺出這腳步聲的異樣,拖滯虛濁,不似習武之人的輕快穩健,倒如同腿腳略有殘疾的尋常百姓一般。不待兩人細細思量,廳前的簾櫳早已發出輕微碰撞的聲響,一個清臒瘦削的身影緩緩地走進了廳堂。有些枯萎的頭發將他的臉孔遮得不甚明晰,卻仍是讓人不敢直視。腰間懸著兩柄殊異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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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遠道而來,敝幫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在下便是漕幫現任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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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聽見這聲音,郝文和魏青鸞再禁不住同時抬起頭,訝異困惑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主座上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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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聲音裏雖然多了點蠱人的音韻,少去了清麗純然的音色,但他們仍是能夠聽出這究竟是誰的聲音,沒有道理聽不出來。堯嶺重露宮的鬆風雨露裏他們便是聽著這聲音講史誦經,吟詩唱詞,渡過不需要刀劍相伴的自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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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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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都在心裏這樣齊聲叫道。眼前的顧雨溪明明仍是那個讓觀者驚豔的顧雨溪,卻似乎有哪裏不同了,少了一些和風沐雨的溫煦之情,卻多了先前從未有過的淩厲感覺。魏青鸞心道,一定是因為他又更加消瘦了的緣故,兩邊的顴骨已從臉龐突起,使得整張臉輪廓兀顯,削切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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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似乎也察覺到兩人的眼光,卻習慣了似的微微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敲了敲他那瘦長的指節,續道:“在下便是漕幫現任幫主,路永澈。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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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險些就要不管那賭約,喊出“顧雨溪”三個字的魏青鸞,隻覺得自己被他那似乎別有用心的聲音紮得猛然一僵。頭腦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昏沉,許多事情怎樣也無法思考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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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溪為什麽要冒用澈兒的名字?這有能有什麽好處?他如何能夠當上漕幫幫主?澈兒又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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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感到郝文從身後扶了自己一把,然而他的手心裏也滲出了汗水。二人定了定神,連忙說了前來尋迴“無妄”的緣由,並請漕幫提供便利。顧雨溪笑道:“國主既然吩咐,在下自當鼎力。漕幫水脈勢力之內的地方,都盡力搜尋,協助二位。二位若要前去何處,隻消吩咐一句,在下便著人帶船送二位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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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青鸞老大地不習慣聽顧雨溪這樣掉著官腔說話,又擔心這樣情狀之下很快便露出馬腳,便想盡早告辭,卻聽顧雨溪道:“不瞞二位說,這‘金翎客’著實厲害,前些日子也光顧了敝幫,將幫中一幅鎮幫寶畫給盜了去。搜查許久仍然未果,因此在下正打算委托‘天責會’協助追尋。若二位不介意,不妨一同前往金陵,與天責會商討一個萬全之策。——他們也算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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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點頭道:“如此甚好。告辭了。”轉身便徑自出門去。他大約也是怕被看破身份,因而不敢久耽。魏青鸞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忍不住迴頭說道:“你這麽年輕,卻身居漕幫幫主之位,想必很有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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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雨溪笑道:“本領不敢,手段倒有一些。二位也在此年紀便榮登國主之位,也定是在某一方麵登峰造極罷?”他的言語仿佛含有一股力道,魏青鸞明明還想追問下去,卻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待到清醒時,人已經不知不覺間渾渾噩噩地走出了漕幫祈順堂,杵在被陽光耀得發白的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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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麵麵相覷,肚子裏翻滾著百萬個問句,卻不知該先從何處說起。半晌,魏青鸞猶疑著開口道:“那個人真的是雨溪?不知怎麽搞的,我被他的眼神盯得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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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文怔在那裏仿佛不曉得該怎麽迴答,突然問道:“如果他是‘路永澈’,那五兒又去了哪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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