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雨溪有些疲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將全身的力量都卸給那張曾被曆代漕幫幫主坐過的椅子。水晶簾櫳輕輕一動發出細微的聲響,他不由自主地繃直了身子,看見簾櫳那邊隱約是那個先前派去替那兩名國主領路的船頭,那人見顧雨溪向這邊望過來,畏縮卻又欣喜地低聲叫道:“當家的。”


    </p>


    </p>


    由於漕幫前人幫主邵群新逝且死因未明,幫主的大選要待真相查明、兇手伏法才能舉行,依照漕幫的慣例,該由邵群的長子繼任直至下任幫主選出為止。可惜誰看著邵利恬也隻有歎氣的份,哪裏還願意讓她接任幫主之位?好在邵利恬也有自知之明,便喜滋滋地舉薦自己的丈夫來擔此重任。當年邵群招婿的比武大會也鬧得淮安城滿城風雨,漕幫定下幫主長女必須比武招親的規矩,也就是為能在幫主不能理事而同時下任幫主又沒有選出之前,能有個頂事的繼任者。


    </p>


    </p>


    名義上來說,漕幫此時登記在冊的幫主,還是邵利恬。然而這是內部的紛繁規矩,對外,大家自然統一口徑,稱“路永澈”為幫主;對內,為了不和名冊衝突,對著這位前任幫主的女婿,還是隻喊一聲“當家的”。


    </p>


    </p>


    “汪老四,那兩個人,你探出什麽由頭沒有。”顧雨溪問道。他微蹙著眉,眼睛懶懶地半闔在那裏。汪老四本來如此近處地看著他,整個人都呆呆癡癡的了,聽他這樣一說,連忙拍著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稟道:“當家的,那倆人似乎不隻是奉命尋迴‘無妄’這麽簡單。那個說話有些瘋癲的,懷疑前任幫主的死因和您有關,被我一頓罵擋迴去了。”他添油加醋地將當時與魏青鸞的對話重複了一遍,臉上滿是自得的神色。


    </p>


    </p>


    顧雨溪咬著指節聽他說完,慢慢地道:“你的意思是說,上頭在懷疑這事的因由在我身上,因此才藉追迴‘無妄’之名,派這兩個本領高強的‘國主’到我這裏,名為要我漕幫協助搜查,實則是監視我的一舉一動?”


    </p>


    </p>


    汪老四看著他漸漸凝重的臉色,急道:“當家的,您莫要憂心,有我汪老四在,誰……天皇老子也不敢動您一根手指頭。”


    </p>


    </p>


    顧雨溪不屑地撣了他一眼,揮手道:“眼下那兩個人還不能得罪,事情也沒有那麽糟,你先下去。”


    </p>


    </p>


    汪老四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子,走了幾步,又轉過頭猶豫著叫道:“……當家的……”


    </p>


    </p>


    “下去!!”


    </p>


    </p>


    顧雨溪猛一拍桌子,那聲音仿佛一把尖刃,紮得汪老四啊喲一聲,渾身打顫,連滾帶爬地奔出門去,帶得那水晶簾櫳朗朗作響。顧雨溪被吵得煩躁以極,此時屋內並無一人,他竟對著那簾櫳喝道:“靜!”誰料那簾櫳當真應聲而止,紋絲不動,連帶四周的時間都仿佛瀕死般的靜寂。


    </p>


    </p>


    “澈兒……”


    </p>


    </p>


    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後,仿佛愧疚似的用手擋起雙眼。死別之後的歲月都曆曆眼前。那一天晦暗的側屋內,陽光隻照亮了門開之處那方寸之地,照亮了赫連譽半邊的臉孔,另半邊卻似乎不存在一般,完全隱沒在黑暗中。他眼睜睜地看著澈兒渾身浴血地倒在那方寸的陽光之中,眼睜睜看著赫連譽帶著嘲諷的笑意在暗處隱沒不見,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明與暗撕裂兩瓣,最終吞噬得幹幹淨淨了。


    </p>


    </p>


    死得明明不該是澈兒。他沒生得一張一無是處的傾世容顏,他沒生得一副不能習武的臭皮囊,他也沒生得這一個任人宰割的軟弱性子。他明明誠懇正直惹人喜愛,明明有著青天大道一般的坦蕩人生,卻偏因為攪上了顧雨溪,稀裏糊塗地斷送了性命!


    </p>


    </p>


    顧雨溪自嘲地笑出聲來,是了,死的該是顧雨溪才是。他一無是處,他命犯煞星,他隻能受那些本領高強又心術不正的人擺布,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活著是個累贅。若是死得是顧雨溪,那麽誰也不會難過,誰也不會在意。即使是澈兒……也許還是他會難過吧,但終究有一天會淡忘的,那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p>


    </p>


    是了,死去的是顧雨溪,活下來的是路永澈。


    </p>


    </p>


    這才對嘛,澈兒怎麽會死呢。


    </p>


    </p>


    隻有這樣自我催眠地想著,顧雨溪才掙紮著覺得心頭漸漸能夠喘息。他對每一個人都自稱路永澈,他們也竟全部沒有懷疑地相信了,包括那樣歡喜路永澈的邵利恬,也毫無疑問地將他當作了她的夫君。這些全是那本《等閑訣》的功勞,隻是按說偷習了書中的心法,手上又沾染了“淡定散”的劇毒,他該早就一命嗚唿,赫連譽大約也是這種想法,因此當時才沒有花費氣力將他和路永澈一並殺死。


    </p>


    </p>


    然而赫連譽卻不能料得,先前路永澈已舍命為他疏導經脈,其後因路永澈無辜而死,悲痛震驚之餘,顧雨溪竟無師自通地領悟了“等閑訣”的要義,打通了“聲脈”,不覺間已掌握了赫連譽潛心十年才習成的絕世武功“聲動梁塵”,由於他幼時得其母顧小嫻傳授過一些“祝由”這種催眠術的要義,如今操控起“聲動梁塵”來,竟比赫連譽有過之而無不及。


    </p>


    </p>


    然而即使每個人都在他的“蠱音”下堅信不疑地認為他就是路永澈,他心底其實還是十分清醒的。雖然常常叮囑自己不要去想它,卻也偶爾會在這樣的時刻,記起自己和澈兒的事情。但他不能克製自己使用“蠱音”的招數——在他體內,除了聲脈之外的經脈全都寸寸盡斷,內力生出後無處奔流,都一古腦兒沿著聲脈順音而出。不覺間,周圍人都對他敬仰萬分,將他的每一句話都當作聖旨般聆聽膜拜。


    </p>


    </p>


    “——路大哥,今兒街上放燈,我們一起去耍耍好不?”


    </p>


    </p>


    顧雨溪從思緒中拔身而出,邵利恬正站在他側旁,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p>


    </p>


    “教汪老四伴你去罷,我有些乏啦。”顧雨溪苦笑道,他倒不是真覺得累,可這樣的差事他卻也是做不來的。


    </p>


    </p>


    邵利恬果然惱了,將桌子一捶,叫道:“為什麽要那個屁話也說不全的汪老四來陪我?滿街的人哪個不是親親熱熱地全家一起去賞燈!可現在爹爹不要我啦,你也……”


    </p>


    </p>


    顧雨溪還真是被她攪得犯難,這刁蠻的母夜叉渾身沒得讓人喜歡的地方,自然也沒有什麽閨中密友,除了汪老四還能任她驅使,別的人也不可能耐下性子來陪著她。然而待要如先前般用“聲動梁塵”裏的“拒”字訣來趕走她,卻又覺得她可憐。然而若當真要陪她上街,顧雨溪看了看自己的****,苦笑一瞬,對邵利恬道:“好罷,我陪你去。”


    </p>


    </p>


    “真的?!”邵利恬歡喜地跳了起來,摟住了顧雨溪咯咯笑得喘不過氣。顧雨溪被她勒得難受,連忙說道:“不過你也曉得,我腿腳不好,身子不便,因此咱們隻騎馬去,走馬觀花地看一圈便迴,好麽?你要想去猜謎、買果子,就自個兒去,我叫人守著你。”


    </p>


    </p>


    邵利恬點頭笑道:“我們就騎馬去怎麽著,還風光呢!我這就去挑兩匹最漂亮的馬!”一溜煙奔出門去了。


    </p>


    </p>


    顧雨溪看她走遠,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的腳步緩慢而滯濁,雖然行走無礙,但卻也不能快步趨行,更別提長久站立。當年的淡定散和等閑訣雖然沒有要了他的性命,卻也算毀了他這一****腳,若他原本就身負絕頂武功,恐怕此時也是廢人一個。然而世間事情便是這般難以預料,也正是因為顧雨溪本身並沒有分毫武功,縱使全身經脈盡斷、毀了這一****腳也不算什麽,反倒助他打通聲脈,將赫連譽潛心十年的稀世絕技輕而易舉地據為己有。


    </p>


    </p>


    顧雨溪笑出聲來。那笑聲從喉嚨根底裏隱隱地發出,仿佛壓抑著最深痛的快感。這就叫做因果還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心底一遍遍地說道,不管當初等閑訣為何會落到自己手裏,但自己竟能將它參透並領會完全,那便是上天要他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為父母、為師父、為澈兒,更是為自己報仇。</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皇家飛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皇家飛雪並收藏九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