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裏,最近總有東一簇西一撮切切私語的哥兒,提著華貴的名劍,穿著蘇綢的衣衫,爭得麵紅耳赤,幾欲打將起來。你若走近去聽他們究竟說些什麽,其實三句話都離不開“邵家小姐”這四個字。


    </p>


    </p>


    在這自古有“運河之都”美稱的淮安城裏,漕幫邵幫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漕幫乃是天下豪富之幫,zhan有運河地利之便,“半天下之財賦,悉由此路而進”;邵家則又是漕幫之主,更是富貴豪奢,權傾天下。這樣一個讓人因利趨之的巨富之家裏的小姐,本就擁有讓人肖想不已的資本。然而肖想歸肖想,多少人卻連見她一麵也不能,更別提高攀鳳凰枝這等天底下頭一條的美事了。


    </p>


    </p>


    可眼下不同。眼下淮安城裏每個會些拳腳的公子哥兒、平頭百姓,都有著福分見上這小姐一麵,原因則是這江湖上最尋常的一件——比武招親!


    </p>


    </p>


    漕幫舊規,幫主女兒出嫁,必須比武擇親。哥兒們爭論不休的,也正是這一件事。可是若是要爭這小姐做新娘子,該在拳腳上比劃比劃,怎麽盡逞口舌之利?湊近了聽得分明,這才曉得,他們爭的,原來是這邵家小姐的樣貌。


    </p>


    </p>


    “怎麽胡扯?那天邵家預設擂台,她隨著邵幫主前往探視,我親眼見的!雖然是高挑了些,可絕對是這天下第一等的美人!”


    </p>


    </p>


    “是,是,她拿帕子遮著臉,可我仍看見了。這淮安城的美人從八輩子前數起,也沒有這樣風姿的!”


    </p>


    </p>


    “——我以前曾到過邵家,那小姐分明是個頑皮憊賴的潑女,頭發散亂,麵皮發黃,鼻孔朝天,又怎能算得美了?”


    </p>


    </p>


    “是啊!我還記得幼小時隨父母去他邵家拜賀,她那雙五短的手指便似熊掌,提著劍就如提著菜刀一般,追得我滿屋子亂竄……”


    </p>


    </p>


    “那是老皇曆吧?女人長大了,都會變的!”


    </p>


    </p>


    “可這也變得太離譜了吧?”


    </p>


    </p>


    “若就身形而論,倒算不得美。不過那氣質神韻,過目難忘。我沒有見著她的麵容,但那臨風佇立的身影,便能瞻仰一次,也足慰平生。”


    </p>


    </p>


    ……


    </p>


    </p>


    眾人各說各的,誰也不服誰。於是打了賭賽,找了幾個好手,約定午夜時分,前往邵莊內打探。他們倒不愁認錯了人,因為全淮安城都曉得,漕幫邵群邵幫主家裏,除了一應徒弟和門侍之外,便隻得這一個女兒。


    </p>


    </p>


    一群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剛到午夜,便迫不及待地躍入邵莊大院偏廳,躲過巡查的仆從弟子,卻犯了難:邵莊好大的氣派,這麽多宅宅院院,又該如何找起?


    </p>


    </p>


    有人便提議道:“大戶人家小姐的香閨,總是脂粉氣濃些,看那紅紗羅帳的就該是了。”眾人一聽有理,可放眼望去,卻沒見著哪一個宅院有著精巧秀致的閨房模樣。


    </p>


    </p>


    另一個道:“邵莊主是愛好習武的剛毅之人,自從元配夫人過世之後也沒有另行納妾,聽聞這一個女兒也愛舞刀弄槍,估摸著也不是一般大家閨秀的模樣。但大家小姐的閨房,總會設在幽深隱秘處,我們往深裏找就是。”又一個補充道:“我見了那小姐的氣質,她若在的地方,總該有亭台樓榭,神仙花圃,才配得上她。”眾人一想有理,便向莊中深處,有水榭園林的地方尋去。


    </p>


    </p>


    邵莊深處,倒還真有這麽個隱蔽所在。那宅子乍看樸素得緊,掩在層層障障綠葉之中,四周有天然水係相環,便似一顆鑲嵌在翡翠鏈上的明珠,珠聯璧合,渾然天成。眾人喜道:“該是這裏了!”撲身躲在綠葉之中,忍耐蚊蟲嗡嗡不斷的叮咬,從那雕花窗格縫隙之間向內望去。


    </p>


    </p>


    油燈吡吡駁駁響個不停,跳動的火光將一人長長的暗影拖在地上。那人披散著如水的烏發,發尾隨意地一綰,正支著下顎,怔怔地看著那油燈發呆。她身上是富家小姐的裝扮,淡粉色的紗罩,袖口是層層疊疊的荷葉邊兒,從中露出仿佛玉琢的手臂。她微微側了臉,眼睫下若隱若現的如星黑眸上偶爾泛起粼粼波光,在那高挺的鼻梁旁邊,便如同鳴沙山與月牙泉。


    </p>


    </p>


    眾人看得傻了,張大了嘴,連蚊蟲飛進了嘴裏也不曉得。誰料身後猛地有人拍上他們的肩膀,差點嚇得五魄飛散,大叫起來,轉臉看時,卻是這邵莊的主人邵群,帶著平日裏一樣的冷漠表情,背著雙手,道:“你們好大膽子,半夜闖我邵家宅子,有和貴幹啊?!”


    </p>


    </p>


    這淮安城裏半數上的人都對邵群邵莊主畏若神明,當下抱頭鼠竄,更哪敢跟這財神爺照麵?邵群倒也不追,看著他們驚惶遠去的身影,唇角難得浮現了些玩味的得意笑容。


    </p>


    </p>


    “玩得夠了,也該讓我脫下這勞什子了罷。”


    </p>


    </p>


    那位傾城姿色的“邵家小姐”這才開口說道,那音色裏略有些疲憊的沙啞,卻分明是男子的嗓音。“她”撩開額發,束緊青絲,露出那一幅黛墨描摹卻棱角分明的俊美容顏,正是當日少年英雄會上,被邵群擄去的“九卿三溪”顧雨溪。


    </p>


    </p>


    邵群迴身看時,顧雨溪正慢慢地從原凳上站起身來。他的腿腳本就有些不便,現在身上更兼被邵群點了穴道,又穿了那荷邊的女裝,行動得更加緩慢了。邵群欣賞著他的模樣,便似欣賞著一幅畫般,微微笑道:“你就這樣穿著挺好看嘛。”


    </p>


    </p>


    顧雨溪冷笑了一聲,也不和他搭話,徑自扯去了身上那些粉色的女兒裝束,隻著白色裏衣,靠著窗台靜默地矗著。


    </p>


    </p>


    邵群輕咳一聲,道:“顧三俠,我這也有為你打算的成分。我那女兒……咳,吵得人頭發暈,早早嫁了,我們彼此都落得清靜,不是很好。”他話音未落,便聽見一陣哐當哐當的腳步聲響,踏得那水榭棧橋幾乎發出哀鳴,尚未見著人影,先聽見一個粗裏粗氣的女聲吼道:“爹!爹!”


    </p>


    </p>


    門被哐地撞到一邊,正牌的邵家小姐邵利恬隆重登場,五短的禿手指捏菜刀一般地捏著把劍,看見隻穿著裏衣的顧雨溪和自家爹爹,氣得雙眉倒豎,罵道:“賊猸子的狐狸精,還不快滾,卻又****我爹爹!你還是男人不是?!姑奶奶剁了你!!”便使劍如使菜刀,當真兜頭剁了下來,將顧雨溪當作了那案板上的魚肉。


    </p>


    </p>


    邵群連忙攔住自家女兒,勸道:“好啦,多晚的時刻了,你還不睡!爹爹這不正張羅著給你找如意郎君麽,這樣你有你的,爹爹有爹爹的,不是兩不相幹,各得其樂麽。”顧雨溪微皺眉頭,心想這財傾天下的漕幫幫主怎麽說起這事來完全不合常理,但卻也隻是冷著眼,看他們父女倆糾纏一處。


    </p>


    </p>


    邵利恬大哭大鬧道:“誰知道你眼裏的如意郎君我看來合不合稱?你便隻顧你自己!我要選郎君,要教那些家夥比武定親,當然應該是我自己來!你為什麽叫這狐猸子扮作了我去招什麽勞什子的親?”


    </p>


    </p>


    邵群賠笑道:“恬兒,比武招親時你若親去,要坐在太陽底下曬上好些個時辰,又頭上蓋著蓋頭看不見比武情形,可不把你急死了?爹爹是為你想,找個人替你,你在後麵看著,看中了哪一個,爹爹便使暗器教其他人都滾下台。這還不稱你心麽?”


    </p>


    </p>


    邵利恬迴嗔作喜道:“是麽?可當真?”邵群道:“你不信爹爹,還信誰去?”原來,按漕幫規矩,幫主之女的親事曆來都比武招定,然而邵群怕邵利恬貌醜,又胡攪蠻纏,雖然他漕幫名大財粗,要做幫主的女婿,自然應者眾多,可若眾人一見了邵利恬便嚇跑大半,那豈不是壞了他的名頭,墮了他的威儀?因而打算找一人替過她去,先把佳婿釣進了門,隨後便不怕他反悔。


    </p>


    </p>


    可邵群因性喜男色,全莊上下除了邵利恬外竟連一個女仆都無,要找人替代著實不便,他倒也有三分私心作祟,便讓顧雨溪扮作“邵家小姐”,這兩日風風光光好不快活。


    </p>


    </p>


    邵利恬又突然怒起,雙手拚命拍打邵群,鬧道:“我當時明明教你擄那姓路的少年迴來,你也答應了的!!可卻怎麽隻擄了這個狐猸子?養在家裏,騷也騷死了!”


    </p>


    </p>


    她說話難聽,饒是顧雨溪也心頭動氣,但卻因聽見了路永澈的姓氏而將這事擱在了一邊,心下大奇,叫道:“路……?你是說澈兒?”


    </p>


    </p>


    邵利恬斜他一眼,想開口說話,卻愣是憋住了,哼了一聲,扯著邵群叫道:“我就隻看中他了,你快把這隻狐狸扔出去,換我家路大哥來!”


    </p>


    </p>


    邵群無奈地拖著女兒往外走,心中直懊惱今晚這佳人良宵可得暫放一放了,嘴上說道:“那可不成。這是你家譽叔叔托在我這裏養著的,萬一讓他活著走出我邵莊的大門,可就惹了你家譽叔叔的梁子。至於你說的那個姓路的,他不也是九卿之一麽?其他人可沒有顧三俠那樣好的運氣,碰見我這樣憐香惜玉的人。你也知道,你家譽叔叔想要對付的人,最後什麽樣的下場!”見女兒似乎被說動了,他趕緊扯著她又快走了幾步,低聲道:“爹爹這是為你想。那個姓路的,現在不知連骨頭還有沒有剩下。你總不能嫁個鬼做丈夫吧?”邵利恬默默無聲,似乎想通了似的,當真安分下來,跟著邵群走了。


    </p>


    </p>


    顧雨溪腦袋裏轟地猛響,頹然倒在桌邊。這些日子裏他但求自保,卻從沒有想過兄弟們的情形,他隻想澈兒他們個個都那樣厲害,怎樣也輪不到自己來操心,有時還想著,若多撐得一日,說不定澈兒他們就來救自己了。可眼下已到淮安耽了十日上,並未見著兄弟們的影子;起先他還僥幸地想,不定他們沒有認清邵群的模樣,因而多費了時日,可如今聽邵群的口吻,他們卻大約是已做了劍下亡魂。顧雨溪一想到這情景,不由得渾身打顫,心頭焦躁,隻得拚命地讓自己分神。


    </p>


    </p>


    邵群好說歹說才安頓好自家女兒,又轉迴了來,道:“恬兒就是這麽嘈吵。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見顧雨溪怔怔地坐在桌邊,對邵群的言語仿佛全然不聞,麵上一派雲淡風輕的神仙姿色,看似很近卻又相隔很遠,總也猜不透他心底所思所想究竟為何。他禁不住走到顧雨溪身邊,環住他的肩頭,伸手撩開那烏黑的發,輕撫上他的臉頰。


    </p>


    </p>


    顧雨溪渾身一震,騰地站起身來,避開邵群,道:“邵幫主,君子言而有信。我們約定,這些日子我妝扮做利恬小姐,你便不得冒犯於我。邵幫主乃是堂堂一幫之主,這些話語想必都還記得。”


    </p>


    </p>


    邵群微微一笑,指了指那被顧雨溪丟在地上的粉紗女衫道:“可你現在又沒有妝扮作恬兒。”他玩味著顧雨溪微微發白的臉色,笑著向門外一指:“罷了,陪我殺一盤吧。”


    </p>


    </p>


    水榭迴廊上,那一盤白玉雕的棋盤,猶顯風雅。邵群揀主位坐了,卻見顧雨溪立在一旁,於是揮手教他坐下。顧雨溪恍若未見,躬身道:“尚有一事望幫主相告。”


    </p>


    </p>


    邵群輕敲棋子,道:“坐下說。”


    </p>


    </p>


    顧雨溪依言坐下了,尚未開口,邵群早搶先一步,挑起唇邊,帶點輕蔑的笑意,說道:“都死啦。”


    </p>


    </p>


    顧雨溪猛地睜大了雙眼,喃喃地重複道:“什麽……?!”


    </p>


    </p>


    邵群抬了抬眼望他,不疾不徐地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你那些師父兄弟,都死啦。”


    </p>


    </p>


    “——胡說!!”顧雨溪猛地提高了聲音,像是要連同自己一並說服一般大聲地叫道,“他們……怎麽會死?”


    </p>


    </p>


    邵群隻是冷笑了一聲,慢悠悠地道:“你既不信,又何苦問我。”


    </p>


    </p>


    然而顧雨溪是由不得自己不信的。他這幾日跟著邵群早已知曉,漕幫雖是武林中的大幫,打得卻是生意人的算盤,因而明裏要顧及名聲,暗裏卻和赫連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若不然,那日在顏家大宅裏,赫連譽也不會那麽容易便和邵群打商量。赫連的所有訊息,邵群知道的也是最多最全。這種時刻,若不信邵群,那還能再信誰呢?


    </p>


    </p>


    但他仍拚命地搖著頭,在心底不斷地否定著。邵群笑道:“這個問題倒攪了興致。不若這樣,你我殺這一盤,你若贏了,他們便是活著的,你若輸了,他們便是死了,再活不轉了。敢賽著一遭麽?”


    </p>


    </p>


    顧雨溪慢慢地看了看他,他麵上隻是稍有些凜然的莊重,心裏卻似萬馬奔騰。他不發一言,抬手抓了一粒棋子,朝那棋盤輕輕放下。


    </p>


    </p>


    狙退挺擋,頂刺攔拆,鬼手手筋,粘劫收後,顧雨溪的棋勢如迅雷暴雨,奔騰肆虐,直逼得邵群手忙腳亂,應接不暇,甘願告負。看那滿盤廝殺狼籍,對坐之人淡然收子,邵群不免笑道:“我才曉得,原來你是用冰做的表,火做的心。”


    </p>


    </p>


    顧雨溪抬眼看他,道:“這下可以告知我師父同門的下落了麽?”


    </p>


    </p>


    邵群搖頭笑道:“可惜得很,他們還是死了。”


    </p>


    </p>


    語音未落,他單手往那棋盤上一拍,棋子盡皆被震得跳起,再落下時,看那棋盤之上,黑白之勢已全然顛倒,卻成了邵群大獲全勝的局麵。


    </p>


    </p>


    顧雨溪一時失語。邵群大笑,拂袖起身,道:“你最好記住,在這邵莊,這淮安,甚至在這一整條京杭大運河上,所謂勝負規矩,都是由我說了算。”</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皇家飛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皇家飛雪並收藏九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