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個清涼雨天,少了晨間鳥叫,江宿雨醉得人事不知,陷在軟枕裏,一覺沉沉,隻覺得身上越來越重,活像壓了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費力地睜開眼,喉間溢出一聲輕哼,頭痛,難受,他從來沒有喝過這麽多酒。


    “你醒了,”淩瓏把胳膊從他身上移開,一手撐著腦袋在他頭頂笑道,“昨天喝多了,我們酒後亂性了。”


    江宿雨揉了揉眉心解乏,不想聽他胡言亂語:“沒有亂。”


    淩瓏蠻橫道:“你都醉成那樣了,怎麽知道亂沒亂,我說亂了就是亂了。”


    江宿雨並不想跟他爭這種事,頓時往裏挪了挪,離他遠點。


    淩瓏跟著移進一點,在他耳邊嗬氣道:“我想亂!”


    “你還小,別鬧。”江宿雨還困著,眼睛都不想睜,還得分出精神來應付他,耳邊被他噴出的熱氣吹得直癢癢。


    淩瓏輕笑一聲,身體貼近,箍緊他的腰,身體力行地告訴他:“我不小!”


    江宿雨身體一僵,酒瞬間醒了大半,冷靜道:“我去給你煮個降火茶。”


    淩瓏挑眉:“你給他也煮降火茶?”


    “嗯。”江宿雨不動聲色地又移開了一點點。


    “他這都不讓你滿意?”淩瓏眉頭挑的更高,攬過他的肩,湊過去挨得越發近了,“江宿雨,你喜歡我吧,我肯定比他做的好!”


    兩人的唿吸都撞在了一起,淩瓏聲音沙啞:“我會!”


    江宿雨拿開他的手,微微錯開臉:“十年前,你才十一歲,會什麽?”


    淩瓏臉上笑容一僵,立即起身穿衣,氣鼓鼓地出了屋子,掃興!


    江宿雨聽見門被甩上的聲音,估摸著他真走了,才閉上眼繼續睡覺!


    江家的小公子也就大小殿下三歲,三年不長,也就是情竇初開的少年與孩童的距離。


    淩瓏賭氣,半個月都沒再踏進這座小院,江宿雨反倒更自在些,偷得浮生半日閑。直到月底北辰王府的探子傳迴消息,次日綠琇姑姑從王都親自過來,帶來了命北辰郡王前去靖朝賀千秋的旨意。


    淩瓏平靜接下,不吵不鬧,領旨謝恩,超乎尋常的乖覺,反倒驚呆了宣旨的內侍,多年來小殿下囂張跋扈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奈何身份尊貴,尋常人見他隻能繞道走,連王上見了都煩,早早地把他打發出去,眼不見為淨。這道旨意是王太後她老人家硬要來的,壓根就沒提前知會過小殿下,一路上他懷揣著這道旨,心驚膽戰,那個擔心啊,生怕小殿下一個不高興就把他們亂棍打出去,還得落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誰知今日見了人卻難得的給了個好臉色,麵上不見半點不悅,給的賞賜更是豐厚,洪公公懷揣著一包金葉子腳不沾地兒地迴了王都,簡直就跟做夢一樣。到了王宮將金葉子往袖裏攏了攏,藏好嘍,記著方才綠琇姑姑的提點,整整衣冠,精神百倍地嚎了一嗓子——


    王上,大喜啊!


    七月千秋節,而今已是四月,耽擱不得了,緊鑼密鼓地籌備了一番,臨行之前,淩瓏去王宮赴宴,自他遷出王都起還是頭一迴沒惹夜涼王生氣,規規矩矩地坐在下首,有問必答,語氣平緩,甚至能稱得上是和顏悅色,一杯酒敬得夜涼王開懷大笑,內侍所言,誠然不虛,孫兒果然醒悟,浪子迴頭,該賞!


    宴散,淩瓏喝下最後一杯酒,惦記著江宿雨的病,連夜打馬出了王都。自從江宿雨知道要去靖朝京都之後,神誌就開始混亂不清,鬧著不肯去,急火攻心,又引得毒發。


    至次日天明才踏著白蒙蒙的晨霧迴到北辰王府,甩了馬鞭,一路去了江宿雨的院子。輕推開門,他悄無聲息地進去,掀開帳子,那人還在熟睡,燒的通紅的臉,嘴唇幹裂,輕蹙的眉,蜷著的身子下藏著他自己的左手,日前新割開的傷口隻怕還滲著血絲。


    淩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臉頰還殘餘著毒發後的滾燙,這一次發作的是火毒,受五髒如焚之痛,硫磺溫泉隻能抑製寒毒,對他體內的焚火毒毫無作用,雪宮蟾隻能減輕焚火毒發的痛苦,卻無法根除,他撐到今日,何其不易!


    近午,江宿雨才褪去高熱,緩緩睜眼,一抬眸便蕩開一片化不開的淒楚,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一句:“我不去京都。”


    聲音已啞得不成樣子了!


    “我也不想讓你去,”淩瓏俯身擁他入懷,動作輕柔,卻狠了心腸,“可是我必須去,赤風蘿在靖朝,我要有一個最合適理由去取它。”


    “我不去……”江宿雨聲音哽咽,眼中一片止不住的濕意,淚如雨下,字字泣血,是無力改變的最後掙紮,“你放過我吧……”


    “你必須去!”淩瓏眸光一點一點冷下,緊緊將他抱住,親手掐斷那一點才冒出頭來的不忍。他目前離不開江宿雨,若要走這一趟,江宿雨必須同行。


    江宿雨再也承受不住,號啕痛哭,幾近崩潰,他不想去京都,不想踏足那個讓他深痛惡絕地方,更不想再見到那些人啊!


    “江宿雨,不要怕!”淩瓏逐漸紅了眼,一字一句許下承諾,“我發誓,沒人能動你!”


    淩瓏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厭惡自己,他為一己之私折磨了一個他最不想傷害的人三年,奪了他的一切,禁錮他的自由,把他變成了今日這般生不如死的樣子,實在是罪大惡極!可他卻更痛恨陸沂,痛恨他的的無能!明明已經得到了這世上最易心軟、最溫柔、最好的江宿雨,為什麽不好好護著他,竟還要讓自己這個局外人有機可乘去傷害他……


    江宿雨神色悲惻,淚流不止,心上仿佛劃了無數道豁口,痛到麻木,掙不掙紮其結果都不會變,他抵抗不了,無論是陸沂還是淩瓏,他都抵抗不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謀求最後一點卑微的自由。


    “你病好之後,放我走。”他一定會躲得遠遠的,隻願此生勿要再見!


    “好,我答應你。”淩瓏頷首應下,望著江宿雨枯敗幹澀的臉龐許久,他眸光閃動,好似下了極大的決心,無比認真,“江宿雨,這輩子是我誤了你,下輩子你許給我吧,絕不負你。”


    屋裏仿佛連空氣都靜了下來,過了許久,他才聽到江宿雨的迴答——


    “下輩子我誰都不要。”


    淩瓏扯了扯嘴角,眼角微濕,下輩子誰都不要,這輩子要的也不是他,既然如此,那我隻好把你失去的一切還給你!


    江宿雨身心俱疲,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想什麽了,闔上幹澀的眼,不去想任何事,更不想看到任何人。淩瓏見他這般模樣,也不便再多打擾,隻替他掖了掖被子,突然想起什麽,立即起身出了屋子,步履匆忙,繞過迴廊便不見了人影。


    江宿雨懶怠起身,索性就躺到了晌午,眼見著太陽升高了才移到了窗下,那兒置著一張軟榻,他便挪了個軟枕過來,斜躺著曬太陽。


    四月初的太陽已有些熱了,若是從前他定然是找個清涼的地方,抄書便能消遣去大半日時光,可今時不同往日,這副殘破身子是越來越不經用了,莫說抄書,連筆都許久不曾握過了。那支他慣用的筆,擱在筆架上已蒙塵許久,隻留下一疊沾染了墨香的宣紙被塵封在木盒中,記著當時抄書人的千百縷心結。


    薑辰捧著一個長匣子跟著淩瓏進了江宿雨的院子,到門口便放慢了腳步,生怕驚擾了小殿下的心頭肉。


    淩瓏見那雕花窗打開著,便不聲不響地走到了窗前,一眼就瞧見那軟榻上斜躺了個失意人,素衫輕裹住消瘦的身形,一手橫在額前擋住刺目的陽光,一手無意識地落在身側,那清瘦的腕子上係著一條素色絲帕,掩蓋住唯一能被人窺見的醜陋,墨發散在枕上,蒼顏如雪,唇色幹澀,閉目安睡,連唿吸都是極其輕微的,毫無生氣。


    淩瓏立在窗邊看了許久,他很喜歡進江宿雨的院子,喜歡宿在此處,他迷戀江宿雨骨子裏的溫柔煦暖,喜歡抱著他入眠,可又痛恨自己傷他至深,得不到他哪怕一點點的真心相待,他所有的沉默無聲都是自知無力抵抗的妥協。


    江宿雨眯著眼透過指縫看到了他,眉尖微蹙道:“你擋我光了。”他的聲音很輕,沒有力氣。


    淩瓏一時語塞,是啊,自己可不是擋了他的光麽?還好,很快就不擋了。


    薑辰把長匣子送進屋裏,放置在江宿雨身邊,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江宿雨坐起身來,揭開看了一眼,是一套紫毫筆,大支小支都有,一套齊整得很。他抬眼疑惑地望著淩瓏:“給我這個做什麽。”


    淩瓏繞到門邊進屋,坐到了他身邊:“給你用的。”


    江宿雨看了一眼,筆管精雕細刻,筆尖纖毫畢現,是極名貴的筆,但:“我用不上。”


    “可以的。”淩瓏抬手撫上他的臉,突然抓住衣襟往下一拉,那道他從不肯輕易被人看到的猙獰長疤便暴露在了空氣裏,從左肩一直橫斜到了胸口,醜陋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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