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的,孫大夫就來給她複診了。</p>


    依舊隔著薄如蟬翼的紗帳,她隻將自己的手腕伸了出去。</p>


    孫大夫診號了一會兒便已經胸中有數,他撤了帕子,轉身對袖手而立的清漣君行了個禮,說道:“老朽的藥是應症的,姑娘用後體內的病邪已經驅了不少,但因姑娘中氣不足、脾虛不運,導致水濕停留積聚成痰。不過,不足為慮,等痰都咳清便痊愈了。”</p>


    “有勞孫大夫。”清漣君和氣的笑著,“花似,隨孫大夫去開藥。”</p>


    待孫大夫離開後,清漣君幫她挽起紗幔,床簷下那白玉金鉤隨之玎玲作響,昨晚的那個夢一下子在她的心頭被勾起。</p>


    “咳……咳……”</p>


    她咳嗽的聲音渾濁,一口痰從嗓子眼裏湧了出來。</p>


    柔荑般的五指尷尬的抵在唇間,她緊閉著嘴,覺得自己在清漣君麵前失了儀態。</p>


    “孫大夫說你是脾虛生痰,咳清便除盡了濕氣。”</p>


    清漣君一揮流雲般的廣袖,從袖袋裏掏出一方雪帕,他在她的麵前坐下,攤開了帕子遞到她的唇前。</p>


    “吐出來。”他柔聲的哄著她,聲音淡淡的暖,像昨日往湖心水榭上去時踏過的藍田暖玉,輕輕一觸便熱到了心窩。</p>


    可是,這怎麽好?她低垂著眼睛,心裏異樣的很。</p>


    “莫要提防我,不然我可真要懷疑是不是我在這人世間過於自在了。”</p>


    她一愣,一句輕絮般的『提防』卻教人聽的出痛意。</p>


    他是個明淨玲瓏的人,奈何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就得無情無心,偏偏他率真放達,這是他的天性。她懂他,有時候人的追求反教人被其所傷,例如她對東陵君的情。</p>


    她不再拘著俗禮,將口中的痰吐到他的帕子上,然後明淨磊落的與他對望。</p>


    不知為何,與她相處總教他快哉,仿若她會懂得他。清漣君斂了手帕,如玉的麵容透著淳和,澈極。</p>


    “吳郡再往東,有一座梅裏山,再過些日子就是梅子黃熟時,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走走,撿些梅子迴來釀成酒,或者製成蜜餞,對你的嗓子好。”</p>


    夢憶全身一抖,不可思議的望著他,滿腔盈懷起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愫,像荷葉上翻滾的水珠,唿之欲出,沉甸甸的</p>


    “怎麽了?”他看出她的愕然,卻不知其故,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逼人。</p>


    “十二,十二!”迴廊裏突然驚起一道女聲,人未至聲先聞。</p>


    清漣君眸色微變,快速的從夢憶的對麵站了起來將玉色的床帳再度合上。</p>


    “我聽花似說留園裏宿了位姑娘,可是你的燕好?”這聲音甜美嬌柔,卻張揚著跋扈。</p>


    隔著紗影,夢憶一下子認出,來的人是青婷郡主。</p>


    “莫胡說。”</p>


    “快讓我看看長得什麽樣?”</p>


    青婷郡主嘻嘻笑著就要來揭紗帳,卻被清漣君擋住。</p>


    “這位姑娘病了,你莫驚著她。”</p>


    “喲?你可真是個會疼人的!我要是那姑娘隻怕已經被你迷住了!”</p>


    “我們出去說!”他的語氣裏有惱意。</p>


    “為什麽出去說?難不成這帳子裏的是個特殊人物?”青婷郡主切中要害,卻隻是隨性說了一句嗆他的話,心裏麵並未多想。她大喇喇的在桌前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聽說了嗎?皇兄今日封賞了尚將軍,想不到龐極一時的盛家竟這樣被他給掀垮了。”</p>


    青婷郡主的聲音入耳,夢憶背脊一震,猛咬住了下唇,尚將軍,尚翀?怎麽會是他?關乎這個名字的所有印象紛至遝來,她想到在嫁去東陵的半道上遇刺,正巧遇到他才化險為夷,他們還在他的府裏住了一晚;又想到第一次去絕意苑的時候,從東陵君半掩的桌案上看到寫有他名字的書信……</p>


    無形中仿若有一張鐵手驀地箍住了她的脖子。零零星星,所有的點連成一線,在心頭清清楚楚的指向了那個人。</p>


    說實話,那一次遇刺著實蹊蹺,如今迴想才恍然驚覺仿若隻是為了可以名正言順的住進尚府,避了藩王不可與武將往來的嫌疑。所以東陵君借殷少卿的身份行走,遠不僅是為了褻玩她,而是有“大謀劃”。</p>


    “搜尋了這麽久,都撈不到盛小姐嗎?”青婷郡主又問。</p>


    因為她用了一個『撈』字,清漣君心安的應道:“是啊。”</p>


    “唉,鑾儀衛那些個練家子都被泡腫了,她一個弱女子還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裏,可憐可憐……十二,你說這人的命運是不是太難料想了?若是當初皇兄沒將她配給東陵君,而是許給了你,不知今日會是什麽光景。”</p>


    千頭萬緒宛如山巒濃雲,一瞬間壓了下來,壓得夢憶窒悶欲絕,她猛烈的咳嗽了起來,肺腑一片撕裂劇痛。</p>


    “還好嗎?”</p>


    聽見她咳嗽,清漣君連忙倒了一杯茶,從帳的縫隙裏遞給她,憂切道,“喝些水。”</p>


    玉色的簾幔微微挑起,她纖細的身形隱在紗影間,不施粉黛的素容上兩行冷清的淚。</p>


    這副泫然模樣令人心碎屏息,瑩瑩的淚光間透著楚楚無依的可憐,偏偏她緊咬下唇不肯發出一聲的泣弱。家族破落朝不保夕,如此境遇落在她的身上,她卻始終不曾淩亂失措,靜靜撐到這時聽旁人無關痛癢的侃侃而談,才默默的流下眼淚。她是這麽的柔弱,又是這麽的堅韌,似極了令他青睞的山茶花。</p>


    他將水杯輕輕的置到她手中,然後拍了拍她的手背。</p>


    這兩下溫柔的拍打,溫暖沉著,仿若黑暗窒息裏最後的光與熱,一下子喚迴了夢憶的三魂七魄。</p>


    “嗯!嗯!”</p>


    青婷郡主故意清了清嗓子,清漣君理好簾帳迴過身來。</p>


    “這下子,不知又有多少世家千金要傷心嘍!”青婷郡主言有所指,調皮的挑了挑眉,一雙杏核美目流波照人,將清漣君麵色泛紅的樣子看了去還不過癮,恨不能看穿這重帷幔,瞧瞧這簾後美人的羞狀,好作為日後取笑他們的談資。</p>


    “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你要怎麽樣才肯走?”</p>


    清漣君垂袖而立宛如一尊玉像,溫雅的語氣間滿是無可奈何,心裏卻默認了對她的悄然情動。</p>


    “記得你在慢香堂養了隻會說話的白羽鸚鵡,可舍得將它給我?!”</p>


    “好,現在我就帶你去取。”</p>


    竹風迴旋,再次拂得床簷下的白玉金鉤清脆相擊,夢憶靜靜的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遠,臉色透出韶齡女子本不該有的疲態。</p>


    她累了,她好累,癡癡的望著琥珀色的這杯清茶,茶水宛如一麵鏡子映照出她慘淡的眉目,卻在眨眼間微微晃動成了少卿的麵容。</p>


    她小時候聽乳娘說過,夢都是反的。</p>


    所以他不會來找她,他已然忘記了她,他恨他們姓盛的,臥薪嚐膽那麽多年終於將她的母家推倒,還要留她做什麽?那一襲孤冷紫衣的男人是少卿,也是東陵君啊。</p>


    夢憶苦笑出聲,低頭去啜這杯茶,淡淡的金桔清香,是止咳化痰的。(未完待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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