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正為對話會上大帶魚問題被耍而沮喪，突然接到百花劇團團長楚蘭打來的電話，說是他的老同學、老戰友董朝臣，轉業到劇團任黨支部書記來了。今晚在又一村大酒店為他們全家接風洗塵，請他攜夫人和孩子出席作陪。並說出席宴會的還有市委常委、宣傳部趙部長。他既是文化局的老領導，又是宣傳部的新領導，還是董朝臣夫人韓苗的頂頭上司。韓苗也同時到宣傳部報到任宣教科科長了。
金戈一掃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精神立即又亢奮起來。是啊，董朝臣是他同窗4年的軍校同學，兩人的出身和興趣愛好極其相似。一個是“拖油瓶”，一個是“外來戶”，從小都像馬鞍凳、擦腳布一樣被人踩、被人辱，都立誌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兩人都喜歡曆史和文學，卻又都陰差陽錯地報考了理工科，於是便趁“文革”停課鬧革命之機，結伴到校圖書館“偷”書看。雖在畢業分配的去向上意見不一，一個被分到了大上海的江濱機場，一個被分到了位於南海孤島的海城機場，但蒼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驅使著，二人又不期而遇走到了一起。在江濱機場與林彪、“四人幫”兩個反黨集團作鬥爭的歲月裏，兩人互相支持、互相配合、有難同當，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兩個家庭還結伴同行，遊覽了蘇寧杭，一路賽詩鬥詞，瘋狂了好幾天，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記。雖然在金戈與韓苗的關係問題上也發生過誤會，給兩個家庭都造成過不同程度的傷害，但真誠與友誼，大度與諒解，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更何況金戈與韓苗又是同村同學，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僅僅是因為金戈覺著不投緣，才沒有成為戀人和夫妻。而董朝臣與韓苗的結合，恰巧又是在金戈有意無意的撮合下成事的。這次金戈又借升遷之機，向趙部長舉薦了董朝臣和韓苗，並給楚蘭打招唿為他們預留好了住房。老同學、老戰友不光就要久別重逢了，而且又要在一個城市、一個係統工作和生活了，金戈能不欣喜，不亢奮，不心馳，不神往嗎？
宴會在又一村大酒店荷香閣舉行。老同學老戰友一見麵便緊緊擁抱在一起，千言萬語真不知該從何說起。聞竹和韓苗也像親姐妹一樣手拉著手，一臉的笑，兩眼的淚。董朝臣的女兒董早已經12歲了，長得比她媽還高，出落得有模有樣的，但卻總羞怯地低著頭。楚蘭忙招唿大家快快入座，邊吃邊喝邊說。在她的安排下，趙部長坐主賓席，金戈和董朝臣兩個家庭分坐兩邊，她和女兒樂樂坐在趙部長對過的門口，招唿上菜斟酒方便些。
酒過三巡，趙部長見大家過於客氣禮讓，不夠熱鬧，便提議行個酒令活躍氣氛。
行個什麽酒令好呢？劃拳倒是熱鬧，可女士和孩子們不會。於是有人提議打“老虎杠”，有人提議“剪包錘”，還有人提議“數蛤蟆嘴巴眼睛腿”，但大家又覺著太俗氣。後來還是趙部長看客下菜，提議行個文人酒令，以一個道具為線索編故事，誰編不上來，或編得不合理、不生動，就罰喝酒。這個酒令獲得了異口同聲的讚許。不過以一個什麽樣的道具為線索，一時間又成了難題。太生澀高雅的道具怕串不起來，太普通粗俗的道具又引不起編故事的興趣。
正在這時服務小姐上來一道蘿卜雕花大拚盤，趙部長靈機一動說：
“有了，就以一盆花為道具往下編。我行的酒令，我先喝杯酒，自然我要先編……”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作撚須沉思狀：“一盆花，一盆花，對，這是一盆文竹……”
大家聽了先是一愣，繼而意識到了什麽，都屏息靜氣等他往下編。
趙部長故意像說評書的那樣吊大家的胃口，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後，才慢悠悠地說：
“有一位軍人，轉業時什麽也沒帶，卻隨身帶一盆文竹，他為什麽要帶一盆文竹呢？”
董朝臣搶先迴答道：“他夫人叫聞竹吧？”
大家恍然大悟，止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趙部長接下去說：“作為行酒令的人，這個興我已經起了，下邊交給大金接著編——”
金戈接過來不假思索地說：“這位軍人為什麽要隨身帶著一盆文竹呢？事出有因呐。作為軍人，夫妻長期分居，為了寄托他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就養了一盆文竹在屋裏。轉業迴地方，文竹又不能托運，自然要隨身帶著。到了地方上，一時又沒分到房子，仍然過著半分居的夫妻生活，就仍然把那盆文竹養在他那寢辦合一的房間窗台上……我編得還可以吧，可以過關了吧？”
小金秋跳起來說：“俺爸不知羞，自家編自家，屁股掉地下！”
金戈推了他一把說：“兒子別起哄，該你接著往下編啦——”
小金秋歪著腦袋，撓撓頭皮，眨巴眨巴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道：
“一次，這個轉業軍人出差，就千叮嚀萬囑咐他的寶貝兒子，你再貪玩，也別忘了給這盆文竹澆水。要不，看我不收拾你！當時他兒子不明白是咋迴事，現在他明白了……”
樂樂見他不說了，著急地問：
“他明白什麽啦，快說呀金秋哥！”
小金秋對著她扮了個鬼臉說：“原來那盆文竹就是俺媽呀！”
大家哄堂大笑。
趙部長高興地誇讚道：“編得好，編得好！”他隨手挾起一塊糖醋黃河大鯉魚放在金秋麵前的小菜碟裏，“快吃，伯伯獎勵你！”
小金秋得寵不讓人，扭過頭來大聲說：
“媽，該你往下編啦！一盆文竹，就是你自己，看你怎麽往下編？”
聞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
“兒子，別神氣，看媽的——一個周末的晚上，這位轉業軍人的妻子來同他團聚，突然發現那盆文竹變了，變成了一盆嬌豔的杜鵑花……”
金戈心裏一緊，臉上有點尷尬，唯恐聞竹借酒興說出他怕說出去的話來。
眾人陡然來了興致，七嘴八舌道：
“快說快說，怎麽會變成杜鵑花？”
“以後還會不會變成玫瑰花、月季花、牡丹花……”
“男人就是易變，連轉業軍人都這樣，何況別人！”
董朝臣和韓苗互相對看一眼，自然又想起了上海《文匯報》那個女記者杜鵑，都會心地笑了。
小金秋聽著大夥的議論，煞有介事地跳起來嚷嚷道：
“俺媽瞎編，那盆文竹從來都沒變，不信到俺家看去！”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前仰後合，不住地擦眼淚。
金戈嗔怪道：“傻兒子，這是編故事，別當真，別當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在自我解嘲。
聞竹忙打圓場說：“編故事嘛，就是要合理想像。我編完了，下麵該楚團長啦。”
楚蘭截住話頭道：“大姐，別急著往下交，還沒罰你喝酒呢！”
“我編這麽好，憑啥罰我喝酒？”
“你跑題啦，人家交給你一盆文竹，你擅自變成了一盆杜鵑，還不該罰嗎？”
“酒令官隻說道具是一盆花，並沒說中間不能變呀！難道杜鵑就不是花嗎？”
趙部長忙站出來調解：“別爭別爭，隻要合情合理，可以變！”
“就是嘛！”聞竹一臉的得意，一語雙關說：“快編吧，楚團長，想變你也可以變呀。”
楚蘭攪盡腦汁苦苦思索著，不知道該怎麽往下編。她真想直抒胸臆，讓那盆文竹變成蘭花，可是她不敢。充其量她隻敢寫在日記裏，或在要自殺時偷偷喊出來……
眾人見她遲遲編不出來，都直著嗓子，用筷子擊著節拍高喊：
“喝酒！喝酒！喝酒！”
也是急中生智，更是慌不擇路，楚蘭脫口而出道：
“這位轉業軍人的隔壁鄰居阿蘭，見他屋裏總養
著盆文竹，見他們夫妻又那麽的恩恩愛愛，相敬如賓，觸景生情想起自己那位不知憐香惜玉的丈夫，禁不住在心裏感歎道——該死的，你要能在屋裏供一盆蘭花，讓我一輩子做牛做馬侍候你都甘心情願！”
她說著自己眼角先濕潤了，忙破啼為笑抹眼淚。
眾人被感動了，讚不絕口：
“編得好，編得好，以情動人，合情合理。”
董朝臣不知故事背後有故事，湊趣道：
“這個阿蘭哪，怎麽像個舊社會的怨婦。時下是改革開放的年代，我要是阿蘭呀，就撲上去追求那個轉業軍人，非讓他把那盆文竹換成蘭花不可！”
話語一落，全場啞然。趙部長忙轉換話題，說：
“該樂樂啦，快接著你媽的故事朝下編。”
樂樂已經9歲了，對大人講的故事不光能聽懂，而且有自己的觀察視角。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含辛茹苦的媽媽，也想起了剛從監獄裏出來支羊雙腸鍋的爸爸，想起了她親身經曆過的那個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故事。於是她便如實道來：
“還是在那個轉業軍人剛到劇團當團長的時候，有一天，阿蘭的丈夫鬧台，不讓阿蘭演戲。阿蘭被氣哭了，哭得好傷心。阿蘭4歲的女兒怕媽媽哭壞了嗓子唱不成戲，端起茶杯去茶爐接水給媽媽喝。她一手端茶杯，一手開龍頭，‘唰——’滾水拌著蒸氣直向她的小手噴射過來。‘當啷’一聲，茶杯落地，她甩著燙傷的小手，沒命似地哭喊著：‘媽——媽——！’阿蘭抱起女兒，像傻了似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那個轉業軍人從阿蘭手裏接過女兒，抱去塗上特效燙傷藥，給她包紮起來……”
大家深深被故事裏的小女孩所打動，連聲稱讚講得好。楚蘭卻“大義滅親”說：
“故事雖好，可裏邊卻沒有一盆花，應該受罰，這杯酒我替女兒喝了。”她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下麵輪到了韓苗，酒令官趙部長提醒她編的故事裏一定要有一盆花，不然就要罰酒，東家楚蘭已經做出了榜樣。
韓苗為難了：“一定要有一盆花……到哪兒去弄一盆花呢？哎，有了！還是在部隊的時候，那個轉業軍人送給他情如手足的戰友一盆花——這不就有一盆花了嘛！”
“是有一盆花了。”眾人附和著。“後來呢？”
“別急，聽我慢慢往下編——可後來他戰友又看到了一幅畫，就不喜歡那盆花了……”
董朝臣像剛才的金戈一樣，心裏緊張，臉上尷尬，唯恐揭出舊瘡疤。
眾人更來勁了：“再後來呢？”
金戈和聞竹知道她是在講茹畫，卻故意跟著起哄，擠眉弄眼說：
“一幅畫，一幅什麽畫？”
韓苗接下去說：“還能是什麽畫？一幅美女圖唄。他戰友就天天對著那幅畫祈禱——美人呀，你快快從畫上下來吧，我都快想死你嘍。可那個畫上的美人總也不下來，而那盆花呢，也快要被旱死了……”
不知根底的人們還沉浸在這浪漫故事裏，聞竹卻急於要揭穿謎底。她問韓苗：
“快旱死那盆是什麽花呀？”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花，大概是一棵無名小草吧。”
“不會吧，那盆花有名……”
“那你說叫啥？”
“叫韓苗——快要旱死的小苗！”
韓苗的臉“唰”地紅了，忙辯解道：
“既然是編故事，就不能當真。咋著，興你編出一盆杜鵑花，就不興我編出一幅畫呀？”
她越爭辯，眾人就越覺著好笑；眾人越笑，她的臉就越紅，真恨不得鑽到餐桌底下去。
趙部長忙替她解圍道：“好啦好啦，韓苗算過關了。下麵該董早接著往下編啦——”
董早抱住媽媽的胳膊直往身後藏：
“我沒故事，我沒故事，叔叔阿姨饒了我吧。”
大家也都覺著不好太難為這個靦腆的小姑娘，紛紛通融說：
“好吧好吧，那就讓她爸代喝一杯酒過關吧。”
趙部長安慰她說：“小姑娘沒故事好哇。有許多女孩子做夢都想有故事，可真有了故事又怕有故事。我這話你現在也許還聽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
董朝臣替女兒喝了一杯酒，不等大家催促就進入角色尋找起故事來。他可以接著夫人的故事往下編，比如金戈夫婦和兒子的模式，比如楚蘭母女的模式，但他又覺著那太簡單了一些，顯不出他這位當過電影組長、師黨委秘書和文化科長的文化人的水平。他要另辟蹊徑，製造一個轟動效應。可他故事還沒編出來，大家已等急了，敲著筷子，齊聲高喊：
“喝酒、喝酒、喝酒……”
壓力變成了動力，他靈機一動，有了，便繪聲繪色地講著：
“不知過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那位轉業軍人家裏養的那盆文竹上，突然開出了嬌豔的杜鵑花……”
真是一鳴驚人，但眾人不認賬：
“胡扯八道。”
“文竹上怎麽會開出杜鵑花呢？”
“除非是那盆文竹成了精！”
“……”
“別急別急，聽我慢慢道來。”董朝臣賣了個關子，繼續往下說。“方才聞竹大姐自己不是說，她發現那盆文竹突然變成了嬌豔的杜鵑花嘛！這說明她深知丈夫既喜歡文竹的形柔質堅，又喜歡杜鵑花的嬌豔燦爛，可這魚和熊掌怎麽能兼得呢？她深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當然希望丈夫稱心如意，心滿意足。於是就想盡一切辦法修煉自己，使自己既兼有文竹和杜鵑的形象，又兼有文竹和杜鵑的個性。她修呀，煉呀，經過九九八十一天，也許是八十一周、八十一個月，當然不是八十一年嘍，因為她怕丈夫等不及。反正有那麽一天，她終於兼有了文竹和杜鵑花的神韻，從此如願以償。她這種精神和毅力，不光感動了她的丈夫，也感動了有靈性的花草，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發現形柔質堅的文竹，開出了嬌豔燦爛的杜鵑花！”
金戈拍案叫絕：“好，簡直是妙不可言！”
聞竹心裏說：“臭男人，看把你們美的，淨難為我們女人！”
趙部長接著點評道：“好就好在既現實又浪漫，把男性心理和女性心理刻劃得入木三分。男人追求的是綜合性的完美，而各種花都有自己獨特的美，所以男人總希望家裏能百花齊放。女人追求的是才華，才華相對來說可以在一個男人身上表現出來，所以女性往往比較專一。她們隻有靠不斷地修煉完善自己，來滿足丈夫的審美要求。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郎才女貌’。這個故事把一對文人夫妻的情感追求講到了極致，可以說是編絕了！作為酒令官我提議，獎酒三杯！”
“對，獎酒三杯！”眾人跟著起哄。
董朝臣乘著興致，將三杯酒一一灌進肚子裏，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就這樣一圈換一個道具，編著故事喝著酒，笑著鬧著，盡興而散。オ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夏天。入夏以來就不曾下過一滴雨，過量的陽光使人產生一股慵懶的倦意，它在人的軀體上肆虐著，像刀子在割每一塊衣服遮不住的皮膚。嵐煙彌漫在空氣裏，籠罩著這座古老的小城，沒有橫向的風，隻有堅向的蒸騰。樹葉一動也不動，樹上的蟬在無休無止地鼓噪著：“熱——熱——”摸一摸什麽都燙手，桌子、椅子、沙發和床鋪。到處都散發著灼人的熱浪，有一種鬱悶的、壓抑的肅穆。
一大早，魏良才就大汗淋淋地來找張菊生。他見總編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便徑直走進去，並迅速把門關上。正在審稿的張菊生抬起眼皮，見進來的是魏良才，沒好氣地說：
“大熱的天，關什麽門？”
魏良才一臉的神秘，卻不急
於開口，而是伸手拿起辦公桌上的希爾頓香煙，抽出來一支，點上猛吸了兩口，這才踱著步子說：
“張總，昨天下午，我搞發行去了一家個體戶。你猜個體戶老板是誰？他是百花劇團現任團長楚蘭的前夫肖天虹。他見我是晚報社的，就主動同我攀談，晚上還請我撮了一頓。他談起我們這位金社長呀，簡直是恨得咬牙切齒！他說姓金的在任百花劇團團長時，與他的老婆楚蘭勾搭成奸，活活拆散了他們這對恩愛夫妻。他老婆先是同他分居，繼而提出同他離婚。萬般無奈他公布了楚蘭要死要活愛姓金的日記。楚蘭覺著沒臉見人了，便服安眠藥自殺，被及時發現搶救了過來。姓金的就利用職權，反咬一口，說日記是偽造的，又以汙辱誹謗罪將他告上法庭，結果一下子判了他三年。這不他剛刑滿釋放不久，在學校門口支了口羊雙腸大鍋……”
張菊生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馬後炮，說這有什麽用？要是在地市合並時把他揭出來，他不就當不成這個社長了嗎？”
“張總這話沒錯。可當時，我們不是沒掌握這些情況嗎？再說啦，地區為了把他們的幹部推上去，當然要絕對保密，死死保護……這雖然是遲到的信息，但我們還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怎麽利用？”張菊生馬上來了興趣。
“比如說可以散布出去，讓大家知道他是個什麽玩藝兒，讓他威信掃地，進而把他從報社擠出去！”
“現在再散布出去，人家恐怕不一定會相信吧？會說這是已經做了結論的事。他金社長要是追查起來，倒黴的還是你自己。”
“那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小子，非想法子出出這口窩囊氣不可！”
張菊生點上一支煙狠勁抽著，沉思著。這個姓金的真不好對付，到報社半年多時間裏，他就連勝三招。首先，他抓住一篇《上海奇葩綻古城》的有償新聞，除掉了他的得力幹將魏良才，又在頭版頭題發了一篇“自曝家醜、接受社會各界監督”的新聞，收到的是一片讚揚聲。他張菊生科班出身，辦了幾十年的報，一把手也當了好幾年，為啥就沒這個魄力。接著，他又搞了個群眾評報，舉辦了周末舞會，結果是大得人心，把報社的年青人幾乎全都拉了過去，連牛建功的小媳婦姚青和他張菊生的嬌閨女蒙蒙，都成了他的舞師和舞友，開口閉口總說他金社長怎麽怎麽好。對，說不定那篇有償新聞就是當班編輯姚青給他打的過眼，不然他怎麽第一天值班就能滴水不漏，“金睛識妖”。第三招就是對話會啦，原本想他肯定要開砸，非在市領導麵前和全市人民麵前丟人現眼不可。沒想到他以誠待人，以情動人，以理服人，征服了市領導，也征服了全市人民，一篇《公仆情暖市民心》紅遍全省。如果說第一招他張菊生還是有見識無魄力的話，那麽這第二招、第三招，他張菊生是既無見識又無魄力，他連想都不敢想，當然是更不敢做了。這一次，他一定要吸取前3次的教訓，決不能再下軟蛋，一定要抓住這件事把他姓金的搞臭。
可怎麽利用這件事呢？他抽著煙，苦苦思索著，眉心皺出一個大疙瘩。他想起金戈這三招，招招都是在報紙上做文章。著啊，你金戈能利用這張報紙搞別人樹自己，我張菊生作為老報人、總編輯，為什麽不能充分利用這張報紙“反戈一擊”呢？於是他啟發誘導魏良才說：
ァ笆且出出這口窩囊氣，但要出得巧，出得妙，出得絕。他能利用報紙整你，你也要想辦法利用報紙做他的文章……”
“用報紙做他的文章？”魏良才眼前突然一亮。“有啦！把他這醜事寫成小說，在咱們報紙的副刊上登出來，叫他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叫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你小子還真鬼機靈！”張菊生抽出一支香煙撂給他，算是對他的獎賞。“讓你去搞發行，真還屈了你這塊材料！”
“那你就快把我調迴來嘛。”魏良才接上火吸著。
“隻要你把這事做成了，肯定把你調迴來當記者。對啦，稿子一定要在李副總編值班時發出來。金社長一定會懷疑是李副總編有意搞他，不就起到了一箭雙雕的作用，我們不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嗎？”
“讓他倆咬去吧，狗咬狗一嘴毛！”
“是啊，他倆正好都屬狗。”
二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哈……”
很快一篇名為《演員日記》的短篇小說，在李副總編值班期間的晚報副刊上登了出來。小說裏的男主角名叫“鐵馬”，顯然是要讓人們聯想起金戈；女主角叫“青青”，楚蘭者不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意嘛。小說以紀實手法寫了發生在某劇團的風流韻事，不過把攪場、捉奸、日記曝光等幾件事的是非曲直翻了個個兒，讓人看上去鐵馬和青青確有奸情，青青的丈夫倒成了武大郎式的受害者。作者署名“童言”，自然是取童言無忌之意……
金戈一掃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精神立即又亢奮起來。是啊，董朝臣是他同窗4年的軍校同學，兩人的出身和興趣愛好極其相似。一個是“拖油瓶”，一個是“外來戶”，從小都像馬鞍凳、擦腳布一樣被人踩、被人辱，都立誌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兩人都喜歡曆史和文學，卻又都陰差陽錯地報考了理工科，於是便趁“文革”停課鬧革命之機，結伴到校圖書館“偷”書看。雖在畢業分配的去向上意見不一，一個被分到了大上海的江濱機場，一個被分到了位於南海孤島的海城機場，但蒼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驅使著，二人又不期而遇走到了一起。在江濱機場與林彪、“四人幫”兩個反黨集團作鬥爭的歲月裏，兩人互相支持、互相配合、有難同當，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兩個家庭還結伴同行，遊覽了蘇寧杭，一路賽詩鬥詞，瘋狂了好幾天，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記。雖然在金戈與韓苗的關係問題上也發生過誤會，給兩個家庭都造成過不同程度的傷害，但真誠與友誼，大度與諒解，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更何況金戈與韓苗又是同村同學，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僅僅是因為金戈覺著不投緣，才沒有成為戀人和夫妻。而董朝臣與韓苗的結合，恰巧又是在金戈有意無意的撮合下成事的。這次金戈又借升遷之機，向趙部長舉薦了董朝臣和韓苗，並給楚蘭打招唿為他們預留好了住房。老同學、老戰友不光就要久別重逢了，而且又要在一個城市、一個係統工作和生活了，金戈能不欣喜，不亢奮，不心馳，不神往嗎？
宴會在又一村大酒店荷香閣舉行。老同學老戰友一見麵便緊緊擁抱在一起，千言萬語真不知該從何說起。聞竹和韓苗也像親姐妹一樣手拉著手，一臉的笑，兩眼的淚。董朝臣的女兒董早已經12歲了，長得比她媽還高，出落得有模有樣的，但卻總羞怯地低著頭。楚蘭忙招唿大家快快入座，邊吃邊喝邊說。在她的安排下，趙部長坐主賓席，金戈和董朝臣兩個家庭分坐兩邊，她和女兒樂樂坐在趙部長對過的門口，招唿上菜斟酒方便些。
酒過三巡，趙部長見大家過於客氣禮讓，不夠熱鬧，便提議行個酒令活躍氣氛。
行個什麽酒令好呢？劃拳倒是熱鬧，可女士和孩子們不會。於是有人提議打“老虎杠”，有人提議“剪包錘”，還有人提議“數蛤蟆嘴巴眼睛腿”，但大家又覺著太俗氣。後來還是趙部長看客下菜，提議行個文人酒令，以一個道具為線索編故事，誰編不上來，或編得不合理、不生動，就罰喝酒。這個酒令獲得了異口同聲的讚許。不過以一個什麽樣的道具為線索，一時間又成了難題。太生澀高雅的道具怕串不起來，太普通粗俗的道具又引不起編故事的興趣。
正在這時服務小姐上來一道蘿卜雕花大拚盤，趙部長靈機一動說：
“有了，就以一盆花為道具往下編。我行的酒令，我先喝杯酒，自然我要先編……”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作撚須沉思狀：“一盆花，一盆花，對，這是一盆文竹……”
大家聽了先是一愣，繼而意識到了什麽，都屏息靜氣等他往下編。
趙部長故意像說評書的那樣吊大家的胃口，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後，才慢悠悠地說：
“有一位軍人，轉業時什麽也沒帶，卻隨身帶一盆文竹，他為什麽要帶一盆文竹呢？”
董朝臣搶先迴答道：“他夫人叫聞竹吧？”
大家恍然大悟，止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趙部長接下去說：“作為行酒令的人，這個興我已經起了，下邊交給大金接著編——”
金戈接過來不假思索地說：“這位軍人為什麽要隨身帶著一盆文竹呢？事出有因呐。作為軍人，夫妻長期分居，為了寄托他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就養了一盆文竹在屋裏。轉業迴地方，文竹又不能托運，自然要隨身帶著。到了地方上，一時又沒分到房子，仍然過著半分居的夫妻生活，就仍然把那盆文竹養在他那寢辦合一的房間窗台上……我編得還可以吧，可以過關了吧？”
小金秋跳起來說：“俺爸不知羞，自家編自家，屁股掉地下！”
金戈推了他一把說：“兒子別起哄，該你接著往下編啦——”
小金秋歪著腦袋，撓撓頭皮，眨巴眨巴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道：
“一次，這個轉業軍人出差，就千叮嚀萬囑咐他的寶貝兒子，你再貪玩，也別忘了給這盆文竹澆水。要不，看我不收拾你！當時他兒子不明白是咋迴事，現在他明白了……”
樂樂見他不說了，著急地問：
“他明白什麽啦，快說呀金秋哥！”
小金秋對著她扮了個鬼臉說：“原來那盆文竹就是俺媽呀！”
大家哄堂大笑。
趙部長高興地誇讚道：“編得好，編得好！”他隨手挾起一塊糖醋黃河大鯉魚放在金秋麵前的小菜碟裏，“快吃，伯伯獎勵你！”
小金秋得寵不讓人，扭過頭來大聲說：
“媽，該你往下編啦！一盆文竹，就是你自己，看你怎麽往下編？”
聞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
“兒子，別神氣，看媽的——一個周末的晚上，這位轉業軍人的妻子來同他團聚，突然發現那盆文竹變了，變成了一盆嬌豔的杜鵑花……”
金戈心裏一緊，臉上有點尷尬，唯恐聞竹借酒興說出他怕說出去的話來。
眾人陡然來了興致，七嘴八舌道：
“快說快說，怎麽會變成杜鵑花？”
“以後還會不會變成玫瑰花、月季花、牡丹花……”
“男人就是易變，連轉業軍人都這樣，何況別人！”
董朝臣和韓苗互相對看一眼，自然又想起了上海《文匯報》那個女記者杜鵑，都會心地笑了。
小金秋聽著大夥的議論，煞有介事地跳起來嚷嚷道：
“俺媽瞎編，那盆文竹從來都沒變，不信到俺家看去！”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前仰後合，不住地擦眼淚。
金戈嗔怪道：“傻兒子，這是編故事，別當真，別當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在自我解嘲。
聞竹忙打圓場說：“編故事嘛，就是要合理想像。我編完了，下麵該楚團長啦。”
楚蘭截住話頭道：“大姐，別急著往下交，還沒罰你喝酒呢！”
“我編這麽好，憑啥罰我喝酒？”
“你跑題啦，人家交給你一盆文竹，你擅自變成了一盆杜鵑，還不該罰嗎？”
“酒令官隻說道具是一盆花，並沒說中間不能變呀！難道杜鵑就不是花嗎？”
趙部長忙站出來調解：“別爭別爭，隻要合情合理，可以變！”
“就是嘛！”聞竹一臉的得意，一語雙關說：“快編吧，楚團長，想變你也可以變呀。”
楚蘭攪盡腦汁苦苦思索著，不知道該怎麽往下編。她真想直抒胸臆，讓那盆文竹變成蘭花，可是她不敢。充其量她隻敢寫在日記裏，或在要自殺時偷偷喊出來……
眾人見她遲遲編不出來，都直著嗓子，用筷子擊著節拍高喊：
“喝酒！喝酒！喝酒！”
也是急中生智，更是慌不擇路，楚蘭脫口而出道：
“這位轉業軍人的隔壁鄰居阿蘭，見他屋裏總養
著盆文竹，見他們夫妻又那麽的恩恩愛愛，相敬如賓，觸景生情想起自己那位不知憐香惜玉的丈夫，禁不住在心裏感歎道——該死的，你要能在屋裏供一盆蘭花，讓我一輩子做牛做馬侍候你都甘心情願！”
她說著自己眼角先濕潤了，忙破啼為笑抹眼淚。
眾人被感動了，讚不絕口：
“編得好，編得好，以情動人，合情合理。”
董朝臣不知故事背後有故事，湊趣道：
“這個阿蘭哪，怎麽像個舊社會的怨婦。時下是改革開放的年代，我要是阿蘭呀，就撲上去追求那個轉業軍人，非讓他把那盆文竹換成蘭花不可！”
話語一落，全場啞然。趙部長忙轉換話題，說：
“該樂樂啦，快接著你媽的故事朝下編。”
樂樂已經9歲了，對大人講的故事不光能聽懂，而且有自己的觀察視角。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含辛茹苦的媽媽，也想起了剛從監獄裏出來支羊雙腸鍋的爸爸，想起了她親身經曆過的那個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故事。於是她便如實道來：
“還是在那個轉業軍人剛到劇團當團長的時候，有一天，阿蘭的丈夫鬧台，不讓阿蘭演戲。阿蘭被氣哭了，哭得好傷心。阿蘭4歲的女兒怕媽媽哭壞了嗓子唱不成戲，端起茶杯去茶爐接水給媽媽喝。她一手端茶杯，一手開龍頭，‘唰——’滾水拌著蒸氣直向她的小手噴射過來。‘當啷’一聲，茶杯落地，她甩著燙傷的小手，沒命似地哭喊著：‘媽——媽——！’阿蘭抱起女兒，像傻了似的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那個轉業軍人從阿蘭手裏接過女兒，抱去塗上特效燙傷藥，給她包紮起來……”
大家深深被故事裏的小女孩所打動，連聲稱讚講得好。楚蘭卻“大義滅親”說：
“故事雖好，可裏邊卻沒有一盆花，應該受罰，這杯酒我替女兒喝了。”她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下麵輪到了韓苗，酒令官趙部長提醒她編的故事裏一定要有一盆花，不然就要罰酒，東家楚蘭已經做出了榜樣。
韓苗為難了：“一定要有一盆花……到哪兒去弄一盆花呢？哎，有了！還是在部隊的時候，那個轉業軍人送給他情如手足的戰友一盆花——這不就有一盆花了嘛！”
“是有一盆花了。”眾人附和著。“後來呢？”
“別急，聽我慢慢往下編——可後來他戰友又看到了一幅畫，就不喜歡那盆花了……”
董朝臣像剛才的金戈一樣，心裏緊張，臉上尷尬，唯恐揭出舊瘡疤。
眾人更來勁了：“再後來呢？”
金戈和聞竹知道她是在講茹畫，卻故意跟著起哄，擠眉弄眼說：
“一幅畫，一幅什麽畫？”
韓苗接下去說：“還能是什麽畫？一幅美女圖唄。他戰友就天天對著那幅畫祈禱——美人呀，你快快從畫上下來吧，我都快想死你嘍。可那個畫上的美人總也不下來，而那盆花呢，也快要被旱死了……”
不知根底的人們還沉浸在這浪漫故事裏，聞竹卻急於要揭穿謎底。她問韓苗：
“快旱死那盆是什麽花呀？”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花，大概是一棵無名小草吧。”
“不會吧，那盆花有名……”
“那你說叫啥？”
“叫韓苗——快要旱死的小苗！”
韓苗的臉“唰”地紅了，忙辯解道：
“既然是編故事，就不能當真。咋著，興你編出一盆杜鵑花，就不興我編出一幅畫呀？”
她越爭辯，眾人就越覺著好笑；眾人越笑，她的臉就越紅，真恨不得鑽到餐桌底下去。
趙部長忙替她解圍道：“好啦好啦，韓苗算過關了。下麵該董早接著往下編啦——”
董早抱住媽媽的胳膊直往身後藏：
“我沒故事，我沒故事，叔叔阿姨饒了我吧。”
大家也都覺著不好太難為這個靦腆的小姑娘，紛紛通融說：
“好吧好吧，那就讓她爸代喝一杯酒過關吧。”
趙部長安慰她說：“小姑娘沒故事好哇。有許多女孩子做夢都想有故事，可真有了故事又怕有故事。我這話你現在也許還聽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的。”
董朝臣替女兒喝了一杯酒，不等大家催促就進入角色尋找起故事來。他可以接著夫人的故事往下編，比如金戈夫婦和兒子的模式，比如楚蘭母女的模式，但他又覺著那太簡單了一些，顯不出他這位當過電影組長、師黨委秘書和文化科長的文化人的水平。他要另辟蹊徑，製造一個轟動效應。可他故事還沒編出來，大家已等急了，敲著筷子，齊聲高喊：
“喝酒、喝酒、喝酒……”
壓力變成了動力，他靈機一動，有了，便繪聲繪色地講著：
“不知過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那位轉業軍人家裏養的那盆文竹上，突然開出了嬌豔的杜鵑花……”
真是一鳴驚人，但眾人不認賬：
“胡扯八道。”
“文竹上怎麽會開出杜鵑花呢？”
“除非是那盆文竹成了精！”
“……”
“別急別急，聽我慢慢道來。”董朝臣賣了個關子，繼續往下說。“方才聞竹大姐自己不是說，她發現那盆文竹突然變成了嬌豔的杜鵑花嘛！這說明她深知丈夫既喜歡文竹的形柔質堅，又喜歡杜鵑花的嬌豔燦爛，可這魚和熊掌怎麽能兼得呢？她深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當然希望丈夫稱心如意，心滿意足。於是就想盡一切辦法修煉自己，使自己既兼有文竹和杜鵑的形象，又兼有文竹和杜鵑的個性。她修呀，煉呀，經過九九八十一天，也許是八十一周、八十一個月，當然不是八十一年嘍，因為她怕丈夫等不及。反正有那麽一天，她終於兼有了文竹和杜鵑花的神韻，從此如願以償。她這種精神和毅力，不光感動了她的丈夫，也感動了有靈性的花草，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發現形柔質堅的文竹，開出了嬌豔燦爛的杜鵑花！”
金戈拍案叫絕：“好，簡直是妙不可言！”
聞竹心裏說：“臭男人，看把你們美的，淨難為我們女人！”
趙部長接著點評道：“好就好在既現實又浪漫，把男性心理和女性心理刻劃得入木三分。男人追求的是綜合性的完美，而各種花都有自己獨特的美，所以男人總希望家裏能百花齊放。女人追求的是才華，才華相對來說可以在一個男人身上表現出來，所以女性往往比較專一。她們隻有靠不斷地修煉完善自己，來滿足丈夫的審美要求。這便是人們常說的‘郎才女貌’。這個故事把一對文人夫妻的情感追求講到了極致，可以說是編絕了！作為酒令官我提議，獎酒三杯！”
“對，獎酒三杯！”眾人跟著起哄。
董朝臣乘著興致，將三杯酒一一灌進肚子裏，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就這樣一圈換一個道具，編著故事喝著酒，笑著鬧著，盡興而散。オ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夏天。入夏以來就不曾下過一滴雨，過量的陽光使人產生一股慵懶的倦意，它在人的軀體上肆虐著，像刀子在割每一塊衣服遮不住的皮膚。嵐煙彌漫在空氣裏，籠罩著這座古老的小城，沒有橫向的風，隻有堅向的蒸騰。樹葉一動也不動，樹上的蟬在無休無止地鼓噪著：“熱——熱——”摸一摸什麽都燙手，桌子、椅子、沙發和床鋪。到處都散發著灼人的熱浪，有一種鬱悶的、壓抑的肅穆。
一大早，魏良才就大汗淋淋地來找張菊生。他見總編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便徑直走進去，並迅速把門關上。正在審稿的張菊生抬起眼皮，見進來的是魏良才，沒好氣地說：
“大熱的天，關什麽門？”
魏良才一臉的神秘，卻不急
於開口，而是伸手拿起辦公桌上的希爾頓香煙，抽出來一支，點上猛吸了兩口，這才踱著步子說：
“張總，昨天下午，我搞發行去了一家個體戶。你猜個體戶老板是誰？他是百花劇團現任團長楚蘭的前夫肖天虹。他見我是晚報社的，就主動同我攀談，晚上還請我撮了一頓。他談起我們這位金社長呀，簡直是恨得咬牙切齒！他說姓金的在任百花劇團團長時，與他的老婆楚蘭勾搭成奸，活活拆散了他們這對恩愛夫妻。他老婆先是同他分居，繼而提出同他離婚。萬般無奈他公布了楚蘭要死要活愛姓金的日記。楚蘭覺著沒臉見人了，便服安眠藥自殺，被及時發現搶救了過來。姓金的就利用職權，反咬一口，說日記是偽造的，又以汙辱誹謗罪將他告上法庭，結果一下子判了他三年。這不他剛刑滿釋放不久，在學校門口支了口羊雙腸大鍋……”
張菊生不耐煩地揮揮手道：“馬後炮，說這有什麽用？要是在地市合並時把他揭出來，他不就當不成這個社長了嗎？”
“張總這話沒錯。可當時，我們不是沒掌握這些情況嗎？再說啦，地區為了把他們的幹部推上去，當然要絕對保密，死死保護……這雖然是遲到的信息，但我們還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怎麽利用？”張菊生馬上來了興趣。
“比如說可以散布出去，讓大家知道他是個什麽玩藝兒，讓他威信掃地，進而把他從報社擠出去！”
“現在再散布出去，人家恐怕不一定會相信吧？會說這是已經做了結論的事。他金社長要是追查起來，倒黴的還是你自己。”
“那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小子，非想法子出出這口窩囊氣不可！”
張菊生點上一支煙狠勁抽著，沉思著。這個姓金的真不好對付，到報社半年多時間裏，他就連勝三招。首先，他抓住一篇《上海奇葩綻古城》的有償新聞，除掉了他的得力幹將魏良才，又在頭版頭題發了一篇“自曝家醜、接受社會各界監督”的新聞，收到的是一片讚揚聲。他張菊生科班出身，辦了幾十年的報，一把手也當了好幾年，為啥就沒這個魄力。接著，他又搞了個群眾評報，舉辦了周末舞會，結果是大得人心，把報社的年青人幾乎全都拉了過去，連牛建功的小媳婦姚青和他張菊生的嬌閨女蒙蒙，都成了他的舞師和舞友，開口閉口總說他金社長怎麽怎麽好。對，說不定那篇有償新聞就是當班編輯姚青給他打的過眼，不然他怎麽第一天值班就能滴水不漏，“金睛識妖”。第三招就是對話會啦，原本想他肯定要開砸，非在市領導麵前和全市人民麵前丟人現眼不可。沒想到他以誠待人，以情動人，以理服人，征服了市領導，也征服了全市人民，一篇《公仆情暖市民心》紅遍全省。如果說第一招他張菊生還是有見識無魄力的話，那麽這第二招、第三招，他張菊生是既無見識又無魄力，他連想都不敢想，當然是更不敢做了。這一次，他一定要吸取前3次的教訓，決不能再下軟蛋，一定要抓住這件事把他姓金的搞臭。
可怎麽利用這件事呢？他抽著煙，苦苦思索著，眉心皺出一個大疙瘩。他想起金戈這三招，招招都是在報紙上做文章。著啊，你金戈能利用這張報紙搞別人樹自己，我張菊生作為老報人、總編輯，為什麽不能充分利用這張報紙“反戈一擊”呢？於是他啟發誘導魏良才說：
ァ笆且出出這口窩囊氣，但要出得巧，出得妙，出得絕。他能利用報紙整你，你也要想辦法利用報紙做他的文章……”
“用報紙做他的文章？”魏良才眼前突然一亮。“有啦！把他這醜事寫成小說，在咱們報紙的副刊上登出來，叫他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叫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你小子還真鬼機靈！”張菊生抽出一支香煙撂給他，算是對他的獎賞。“讓你去搞發行，真還屈了你這塊材料！”
“那你就快把我調迴來嘛。”魏良才接上火吸著。
“隻要你把這事做成了，肯定把你調迴來當記者。對啦，稿子一定要在李副總編值班時發出來。金社長一定會懷疑是李副總編有意搞他，不就起到了一箭雙雕的作用，我們不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嗎？”
“讓他倆咬去吧，狗咬狗一嘴毛！”
“是啊，他倆正好都屬狗。”
二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哈……”
很快一篇名為《演員日記》的短篇小說，在李副總編值班期間的晚報副刊上登了出來。小說裏的男主角名叫“鐵馬”，顯然是要讓人們聯想起金戈；女主角叫“青青”，楚蘭者不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意嘛。小說以紀實手法寫了發生在某劇團的風流韻事，不過把攪場、捉奸、日記曝光等幾件事的是非曲直翻了個個兒，讓人看上去鐵馬和青青確有奸情，青青的丈夫倒成了武大郎式的受害者。作者署名“童言”，自然是取童言無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