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4年春節前夕的一個周未的下午。市晚報社五樓大會議室，正“咚嚓嚓、咚嚓嚓”舉辦氣氛熱烈的周末舞會:一樓門廳裏的評報欄上，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爭論也在異常尖銳激烈地進行著。
舞會是應報社多數青年員工的要求，經金戈批準舉辦的。今天是第一場，他親臨現場參加，盡管他不會跳舞，但他覺得這是同青年人溝通的絕好機會。再說，他值了一星期的班，也想借此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他一步入舞場，滿屋的年青人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因為據他們所知，黨政機關、事業單位舉辦舞會，這在全市還是第一家:正處級幹部下舞場，金社長也是第一人。他們為社長的大膽決策鼓掌，更為他的開放意識鼓掌。
金戈剛要找個位置坐下，姚青搶先一步站在他麵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伸到胸前，第一個大膽地向他發出了邀請：
“金社長，請賞光。”
全場的視線也“唰”地移了過來，都看著社長將做何反應。
金戈一臉的尷尬：我……我不會跳呀……“
“我教你。”姚青不容置疑。
她穿一件橘紅色毛線衣，畫了淡妝，顯得格外的精神。金戈遲遲疑疑地被她拉進舞池，在她的指揮下不好意思地動作著。
“聽音樂，咚嚓嚓，咚嚓嚓，這是中三，像走路一樣，一二三、二二三……一大步，兩小步……一二三、二二三……你主要是太緊張，放鬆點。這裏沒有社長，全都是舞友，一二三、二二三……抬起頭，別看腳尖……”
金戈還是緊張，渾身的不自在，連音樂都聽不清，更踩不上節拍，臉漲得通紅，一會兒便大汗淋漓。
“不行不行，我笨，學不會……”
“你呀，一點也不笨，主要是心理障礙，放不下你那當社長的架子……我可是告訴你，在這改革開放的年代，你不會跳舞，說極端點，當社長就不夠格！”
姚青這話，一下子把金戈給刺痛了。他牙一咬，橫下了一條心，為了征服這幫年青人，非學會跳舞不可。決心一下，拘謹、羞澀、難為情，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表情自然了，動作也放鬆了，音樂也聽清了，也有了節拍感。“咚嚓嚓、咚嚓嚓”，一大步，兩小步，真的像走路一樣輕鬆自如起來。
一學會跳可就坐不住了，邀請他跳的女員工絡繹不絕，恨不得排隊等候。舞會快結束時，他剛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張蒙蒙圓球似地跳了過來：
“金社長，能跟我跳一曲嗎？我可是等了一下午啦！”
金戈略一遲疑，但還是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牽著蒙蒙的胖手步入舞池。
蒙蒙不住地用眼睛盯著金戈看，把金戈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傻丫頭，看什麽，不認識啦？”
“女孩子都說社長長得帥，我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社長，你不怪我吧？”
“淨說孩子話……”
就在這時，瘦高個兒辦公室周主任急匆匆跑到舞場裏來，軲輪著一雙很活泛的大眼睛，同金戈咬耳朵說：
“一幫人在門庭評報欄那兒正起哄哩，快去看看吧！”
金戈對蒙蒙小聲說了句“對不起”，便同周主任一起下了樓。來到門庭，隻見一幫年紀大一點的編輯記者和部主任，正圍著評報欄邊看邊嚷嚷：
“這下可熱鬧了，編委和群眾幹上了！”
“樓上跳舞，樓下幹仗，這報社成啥樣子？”
“報社舉辦什麽舞會，我就不信磨肚皮能磨出稿子來！”
“……”
金戈走上前來，仔細看一下評報欄才明白，原來是編委和群眾在評報時發生了意見分岐。編委牛建功在評報時，在二版一篇題為《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新聞報道旁用紅筆批道：
此稿不宜見報，容易激化領導與群眾之間的矛盾。
在緊挨著的群眾評報欄裏，在同一篇新聞報道旁卻用藍筆批道：オ
此稿發得好，對走後門等不正之風是有力地鞭笞！
接下去牛建功又批道：オ
要過年了，群眾對買不到大帶魚本來就怨聲載道，這樣的報道一發，群眾不更要議論紛紛，甚至會對著春節供應市場罵娘吵架，這個責任誰來負？
群眾評報也針鋒相對批道：
群眾為什麽怨聲載道？就因為拿錢、拿供應券、排長隊買不到大帶魚。大帶魚哪裏去了，都讓有權有勢有門路的買去了。如果把後門堵上了，群眾還會罵娘吵架嗎？責任顯然應該由領導來負！
牛建功進而又批道：オ
這裏有個輿論導向問題。我們的報紙，絕對不能和政府唱反調。要幫助政府做群眾的工作，不能煽風點火，更不能火上澆油！
群眾評報毫不退縮，頂上去批道：オ
我們的報紙是黨和人民的喉舌，對黨負責與對人民負責是一致的。把問題提出來，引起政府的重視，得到了解決，人民群眾高興，黨和政府的威望會更高。否則，像阿q那樣遮著護著，無疑於掩耳盜鈴，其結果隻能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了！
金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見已五點半鍾，快到下班時間了，便對身旁的辦公室主任老周說：
ァ巴ㄖ黨委委員，下星期一上午召開黨委會，研究解決評報中暴露出來的問題，請大家做好準備。”
星期一上午，黨委會在社長辦公室如期召開，5名黨委委員除社長、總編、副總編外，還有辦公室主任和1名記者。會議由黨委書記金戈主持：
“同誌們，上星期六評報欄裏的評報大家都看了吧？”
“看了。”委員們異口同聲。
“那我就不重複了。今個的黨委會，主要就是研究解決這個問題，請大家發表各自的意見。”
李副總編首先發言：“從兩個多月的實踐來看，通過編委和群眾公開評報，編校質量有了明顯的提高，差錯率明顯減少，經常連續好幾期都沒一個錯別字:有償新聞得到有效遏製，相對應的是廣告收入明顯增加:文風文采有所改進，讀者喜聞樂見的新聞多了，零售量有了很大的提高。這些都是要充分肯定的。至於評報中出現的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是上周六出現的編委與群眾頂牛現象，應通過積極有效地引導加以解決，千萬不能因噎廢食。”
辦公室周主任接上去發言說：“隻要允許群眾自由評報，頂牛就是不可避免的。常言道：人上百各樣色。全報社200多號人，各人有各人的見解，這些老編老記們的表現欲又都特別的強，不幹仗才叫怪呢。再說啦，這意識形態領域的東西，又不像這茶杯……”
他說著端起茶幾上的茶杯，“有一個很客觀的質量標準，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可以用尺子量，用秤子稱，用眼看，用手摸，甚至可以打碎了檢查。而這稿子，卻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場觀點，不同的感情色彩，往往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知識分子又死要麵子，認死理，死不認輸，免不了要像上周六評報那樣，爭個麵紅耳赤，爭個你死我活。這樣下去，輕者影響情緒，重者影響團結，甚至會搞人身攻擊，造成難以治愈的內傷。綜上所述，我的意見是，群眾評報不宜搞，起碼是現在還不宜搞，到大家的思想覺悟都得到了極大提高之後，才能搞。”
“按老周這個意思，恐怕在實現共產主義之前，群眾評報都不能搞嘍。”
發言的是記者黨委委員劉長青。這是一位生機勃勃的男青年，在他那沒有胡須的臉龐上，一副寬邊眼鏡擋住他一雙機敏的、坦誠的、永不寧靜的明亮眸子。他翻老周一眼，用揶揄的口吻問：
“大概老周是杞縣人吧？”
“你小劉也太兵
僚了吧，我是蘭考人。”
“那你怎麽會杞人無事憂天傾呢？”
“不是憂天傾的問題，而是報社已經亂哄哄的了，照此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沒那麽嚴重吧？話不說不透，真理不辯不明，讓群眾講話天塌不下來。不讓群眾講話，不等於說群眾就沒意見。正像上周六群眾評報中說的——像阿q那樣遮著護著，無疑於掩耳盜鈴，其結果隻能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了！”
“我看你就是那個評報人！”
“你太高看我了。我還得好好向他學習呢！”
金戈見討論跑了調，忙以手勢製止說：
“兩位暫停。有不同認識，展開爭論是好的，但不要感情用事。”他轉向低頭不語的張總編，“菊生同誌，談談你的意見好嗎？”
眾人也都將目光移向張菊生，都想聽聽他的意見。雖然從理論上說在黨的會議上大家是平等的，都是同樣的一票表決權，但他畢竟是總編輯，在表決後的實施中會起到更重要的作用。
看來他自己也很珍惜這一票的權力，沉思了一下後，一字一頓地說：
“請記錄員務必將我的意見一字不漏地記上——在決定群眾評報的社長辦公會上，我原本就不同意。實踐證明，我的意見是正確的。在這次黨委會上，我要更加明確地表示，群眾評報是錯誤的，勢必搞亂思想，搞亂人心，搞亂報社。我的意見說完了，請記錄員讀一下記錄。”
黨委會的氣氛驟然間緊張起來，仿佛是重大曆史關頭決定黨的生死存亡的會議，每個人的表態似乎都要載入史冊，都要接受曆史的檢驗，要分出誰是曆史的功臣，誰是曆史的罪人。
ゼ鍬莢輩淮笄樵赴湊照啪丈的要求做，覺著這是對他的不信任。他看一眼金戈，金戈毫不遲疑地說：
“把菊生同誌的意見念一遍。”
記錄員正襟危坐，故作嚴肅狀，像法官念判決書般將張菊生的意見念了一遍。
張菊生點頭認可。
這無疑是給金戈出了個大難題，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他，等待著他的表態和決策。
金戈和大家交換一下目光，平靜地說：
“上一周是我值班，如果報紙上有什麽問題的話，責任主要由我來負。針對上周評報出現的意見分岐，利用星期天我走訪了一些同誌，這其中包括寫《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記者，評報編委和評報群眾。這我才發現，評報群眾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一群編輯記者，並且都是一些年青人，隻不過是由一個人執筆罷了。說實在話，對這種氣氛、這種局麵，我感到很難得，也感到很興奮。這不正是我們的初衷，這不正是我們想要達到的目標嘛！如果大家有意見憋著不說，任由差錯出現，任由有償新聞過關，任由那些不痛不癢的新聞、群眾不愛看的新聞、不解決任何問題的官樣文章泛濫，那才是最可悲的呀！萬馬齊喑究可哀，連古人都懂的道理，我們共產黨人不能不懂，我們搞新聞工作的更不能不去自覺地實踐。
“當然，我們讓群眾說話，通過新聞來暴露問題，不是為暴露問題而暴露問題，像飛刀華那樣刀子撂得滿天飛，隻管撂不管接，紮著誰誰倒黴。那不行。暴露問題是為了解決問題，就是說我們要釋疑解惑，既為民解愁，又為黨分憂。特別令人感動的是，我們這批年青的編輯記者，不光有這份熱情，有這份責任心，而且堪當此重任。他們建議，以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為線索，為突破口，就春節副食品供應這個老百姓最關心的熱點問題，請市裏的有關領導和有關的負責人，同各界群眾代表和新聞記者，開一個對話會。群眾有意見可以當麵提，領導和職能部門有難處可以當麵講，能解決的問題就盡快解決，以達到互相勾通，互相理解，搞好春節供應，團結一心向前看的目的。我們再把對話會的內容報道出去，不就起到了釋疑解惑的作用了嘛！這樣的報紙，還愁賣不出去？還怕領導不看重，不支持嗎？
“同樣的道理，對評報中出現的意見分岐，甚至是嚴重的頂牛現象，我們也應該采取疏導的辦法，而不是堵的辦法，更不是因噎廢食的辦法。那樣的話，隻能會越搞越僵，越搞越糟。群眾可以一時不說話，但積極性調動不起來，報紙辦得沒人看，那樣的報紙辦著還有什麽勁？群眾是不可能長遠不說話的，因為報紙辦得好壞關係到他們的前途和命運，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決不是危言聳聽！
“概括起來，我的意見是，群眾評報繼續進行:上周六評報提出的問題，通過召開對話會來解決。大家還有意見要發表嗎？如果沒意見要發表，那就表決吧。同意群眾評報繼續進行的舉手——”
劉長青第一個把手舉起來。接著李副總編把手舉了起來，金戈把手舉了起來。最後周主任左顧右盼，也遲遲疑疑把手舉了起來。
“不同意的舉手——”
張菊生把頭一昂，義無反顧地舉起手說：
“請記錄員記錄在案！”
這句本來可以不說，或者要說也應該由金戈說的話，卻從張菊生的嘴裏說了出來。也許是他還把自己擺在了黨委書記的位置上，也許他要為秋後算賬埋下伏筆，也許他這是自我解嘲，也許……這其中的含義隻有他自己才說得清。オ
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在金戈的精心策劃和組織下，就要在市政府的大會議室裏召開了。在那個短缺經濟的年代，這個對話會能否開好，直接關係到全市人民對春節市場供應是否滿意的大問題，可以說是各界矚目、寄托厚望。當然，也有人希望這個對話會開砸，希望在對話會上群眾和市領導頂牛、吵架，鬧他個不歡而散，不可收拾，看你金戈如何下台。
風起於清萍之末。從上周六評報那刻起，牛建功就在有意挑起事端，有意激化矛盾。當得知星期一要召開黨委會的消息後，張菊生也沒閑著，也在搞調查研究，為黨委會上的發言定調子。當他得知一群年青編輯記者提出要召開對話會的消息後，心中不禁暗暗高興：哼，什麽對話會，非開成批鬥會不可！背靠背評報還鬧得不可開交，麵對麵對話不吵翻天才叫怪呢。群眾對春節供應本來就怨聲載道，捂還捂不住呢，你金社長值班發了《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新聞，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不說，又要火上澆油開什麽對話會，我看你到時候怎麽收場，怎麽下台！更何況市府主管商貿的副秘書長和副市長又都是市裏的幹部，開砸了他們能饒了你？挑動群眾整市裏幹部的罪名正等著你呢！於是黨委會上他才堅定不移地表態反對群眾評報，卯足勁準備著秋後算賬，收拾殘局。
金戈作為這次對話會的發起者、組織者和主持人，深知自己肩上擔子的份量，連日來組織群眾、溝通領導、製訂方案，設想可能遇到的問題及應對措施，忙得不亦樂乎。光是主持人的開場白和結束語，他就幾易其稿。因為這畢竟是在市一級的會議上第一次公開亮相，而且電台、電視台還要現場錄音錄相，不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聽眾和觀眾。
晚飯後，金戈把夫人聞竹和兒子金秋召集到客廳，請他們為自己的試講提意見。開始聞竹有點不大在意，說：
“不就是主持一下會嘛，又不是主講。我廚房裏那一攤還沒收拾呢，盆朝天碗朝地，鍋沒刷案沒洗。你本來就是宣傳科長出身，駕輕就熟，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嗎？”
“就是，我也還有一大堆作業沒做呢。”小金秋也附和著說。
“哎呀，你們可就有點少見多怪了。”金戈忙做解釋。“法國總統戴高樂，每逢要公開演講或召開記者招待會，都要精心準備，反複試講，把講稿背得滾瓜爛熟。所以每次都能贏得公眾和傳媒的高度稱讚，甚至是被神話，被天才化，好像他
真是天之驕子，真能出口成章，對答如流，應付自如。豈不知這全是幕後的功夫，而幕後的功夫又是從來都不給人看的。如果把他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睡都暴露給公眾，公眾恐怕就再也不會山唿萬歲嘍。而我，這是第一次在全市公眾麵前亮相，可不能讓人家罵我搞視覺汙染，搞精神垃圾。你們說呢，夫人，兒子？”
“哇，這麽嚴重啊，俺爸也太誇張了吧！”
同他媽一樣高的小金秋，滿臉的頑皮相，一點正經也沒有。
聞竹反倒一下子鄭重其事起來：“別鬧，兒子，給我老老實實坐下來，聽你爸試講！”金戈坐在椅子上，夫人和兒子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盡量營造出對話會的環境氛圍。
金戈捧著講稿，學著領導講話的樣子，提高嗓門，放慢速度，抑揚頓挫，拉腔扯調，念一句抬起眼皮看一眼觀眾，一方麵保持著與觀眾的交流，表現出對觀眾的尊重，另一方麵也是給攝影攝相記者提供方便，給他們留下攝影攝相的機會。這樣拿拿捏捏表演了一番後，迫不及待地問夫人和兒子：
“怎麽樣，還過得去嗎？”
兒子跳起來說：“像個土老帽，像個小官僚。”
夫人想了想說：“嗯，兒子的直感很準確。這不叫演講，這叫念稿。不過時下當官的多數也都是這麽講話的，所以老百姓才不愛聽。你在上麵開大會，他在下麵開小會，甚至是打磕睡，或者是幹脆溜號。知識分子圈裏還傳出這樣一句話——開會不帶書，笨得像頭豬。你既然是想征服觀眾，你又明知戴高樂的訣竅，為啥不立竿見影去實踐，丟掉講稿，即興講演，敢為天下先，開一代官場新風！”
兒子起哄說：“俺媽真不虧是個教師，又在給學生講課了。而且是老招數，先批評後鼓勵。”
“兒子別起哄，你媽說得對。不過這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看人挑擔不吃力喲。大場合我雖說沒講過，小場合倒也經常講，其實這演講，和演員在台上演戲差不多。看戲的人，再笨都能評論一番:隻有演戲的人才知道，那全是台下的功夫。你準備了十成，能演個六成七成就算不錯了。當然也有超常發揮的，那要環境、氣氛、情緒、靈感、精氣神兒，全都正好碰到了一塊才行。就那也得靠平時的積累，也要肚子裏有貨，不可能空穴來風，無雲降雨……”
“好啦好啦，還說我愛講課呢，你也是講起課來沒個完。”聞竹有點不耐煩了。
“我這不叫講課，叫訴苦。再說，課該講還是要講的，言傳身教嘛！”金戈用眼睛指指兒子。
兒子立即反應過來了：“我更希望看爸爸出洋相，像剛才那樣，印象特深。”
“那我就在家把洋相出足出夠，免得大廳廣眾之下丟醜。”金戈說罷又試講起來。
這次他不再念稿，而是靠腹稿加現場發揮，眼睛始終盯著觀眾，發自內心地要和觀眾交流，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手勢表情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來。話音一落，兒子就叫了起來：
ァ80分，畢業嘍！”
“不行，再來一遍，要爭取100分。”聞竹邊說邊遞上一杯茶，既像老師對學生，又像大姐姐對小弟弟。
試講繼續進行，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上午，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在市政府大會議室如期召開。
往常開會，一般都是群眾先到，領導後到。有時甚至到了會議就要開始時，還要會議組織者和主持人打電話去催領導，站門口去迎接。然後在萬眾矚目下領導款款步入會場，邁著方步登上主席台，屁股剛一落座，主持人就宣布開會。
可今天不同，不知是會議本身造成的壓力還是世風變了，主管商貿的王副市長和市府薑副秘書長，早早就來到了會場，恭候群眾代表和新聞記者的到來。更使金戈感到意外的是市委常委、宣傳部趙部長也不請自到。而且在王副市長和趙部長的建議下，臨時撤掉了主席台，將桌子擺成了一個圓圈，要開一個幹群平等的圓桌對話會。
金戈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宣布會議開始後，一開口便打破常規說：
“同誌們！本來，我作為會議主持人，按常規第一句話應該是——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女士們、先生們！可今天這種氣氛，我不能再這麽稱唿大家了，統統稱同誌。同誌者，誌同道合也，是為共同的理想、事業而奮鬥的人們。”
他停了一下，接下去說：“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這個主持人的開場白，本來是寫了個講稿的，昨晚上還在家裏對著夫人和孩子試講了一番，可以說滾瓜爛熟。因為我思想上有顧慮，怕主持不好，怕這個會開砸了。就在昨天還有個好心的同誌勸我說，開什麽對話會，要是會上頂起牛來，看你怎麽下台？可今天一到會場，見市長、部長、秘書長都這麽平易近人，這麽早就來到會場，有的還是不請自到，並建議撤掉主席台，開一個幹群平等的圓桌對話會:群眾代表們更是這麽地積極、主動、熱情，我這個主持人的顧慮一下子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原先準備好的講稿、腹稿也都扔到了一邊，幹脆同大家坦誠相對、實話實說。這樣反而更輕鬆、更自在、更隨便些。所以我建議，今天所有來參加對話會的同誌，把你們原先準備好的講稿、腹稿，統統都扔到一邊去。咱們來個坦誠相見，實話實說、求真務實。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千方百計搞好春節副食品供應，讓老百姓的餐桌上更豐盛一些，更實惠一些，更富足一些，也更滿意一些！”
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笑容。連僅有的一點緊張氣氛也不複存在了，代之以和諧的對話和商討。
然而，對話畢竟是對話，一些不容迴避的敏感問題還是擺到了桌麵上，老百姓拿著供應券排長隊買不到大帶魚的問題又提了出來，要求市領導當麵給全市老百姓一個說法。
薑副秘書長先是強調貨源不足，盡管一入冬就派出龐大的采購隊伍赴沿海各地采購，但采購來的大帶魚還是很有限，僧多粥少是主要矛盾。繼而強調社會風氣不正，大環境不好，銷售隊伍很難控製，走後門等不正之風在所難免……
對他這個說法，群眾代表當然不滿意，一定要叫他咬個牙印，每人到底能保證供應多少大帶魚？
薑副秘書長看看王副市長，吭吭哧哧不敢說。
群眾代表更惱火了，說出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你薑副秘書長是不是把大帶魚都送領導家了！”
“你們市政府是不是要把大帶魚克扣下來賣高價蓋辦公大樓？”
“看來你薑秘書長又要升官了！”
“……”
王副市長見狀站起來果斷表態說：“請大家轉告全市人民，今年春節的帶魚供應，按照供應券上的數量，大帶魚不少於60％，如果哪一家的大帶魚少於60％，就直接打電話找我，我拿商業局長試問，不行就建議市委撤了他的職，讓行的人來幹！”
話音一落，群眾代表們就狂熱地鼓起掌來，連一向不鼓掌的記者們，也放下筆，放下錄音話筒，放下照相機、攝相機，同大家一起鼓掌。
對話會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會後趙部長握住金戈的手，激動地說：
“開始我還真有點不放心，怕鬧出什麽亂子，收不了場，所以我才不請自到來坐陣。沒想到會有這麽好的結果，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啦！”
“這是群眾的創造，我隻不過是一個執行者。”
當天下午晚報就以《公仆情暖市民心》的通欄標題，全文刊登了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的內容。市電台、電視台也全文播發了對話會現場錄音、錄相，一時間對話會成了全市人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王副市長一夜之間也成了新聞名
星，在省報、省電台、電視台等新聞媒體上頻頻亮相，成了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心裏裝著群眾，敢於對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說不的好官、清官、硬官。
為搞好對話會的跟蹤報道，金戈親自率采訪組赴市政府和各商業網點采訪，他在對薑副秘書長的采訪中不無擔心地問：
“薑副秘書長，怎麽樣，王副市長拍著胸脯承諾的60％大帶魚，能落實嗎？不然的話，咱們可是都不好交待呀！”
薑副秘書長詭秘地一笑說：“放心吧，金社長。這是會前我和王市長商量好了的，我唱黑臉，他唱紅臉，先抑後揚，以達到爆炸性的劇場效果和轟動性的新聞效應。實話告訴你吧，60％隻是個保守數字，還有10％在我手裏做機動。怎麽樣，你金社長如需要，我100％供應你大帶魚！”
金戈一下子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他隻恨自己太農民、太書生、太軍人，整個一個被愚弄、被嘲笑、被人耍了的感覺。怎麽能這樣，怎麽會這樣，這官場陷阱真叫人難料難防，看來自己壓根就不是個當官的料！
舞會是應報社多數青年員工的要求，經金戈批準舉辦的。今天是第一場，他親臨現場參加，盡管他不會跳舞，但他覺得這是同青年人溝通的絕好機會。再說，他值了一星期的班，也想借此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他一步入舞場，滿屋的年青人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因為據他們所知，黨政機關、事業單位舉辦舞會，這在全市還是第一家:正處級幹部下舞場，金社長也是第一人。他們為社長的大膽決策鼓掌，更為他的開放意識鼓掌。
金戈剛要找個位置坐下，姚青搶先一步站在他麵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伸到胸前，第一個大膽地向他發出了邀請：
“金社長，請賞光。”
全場的視線也“唰”地移了過來，都看著社長將做何反應。
金戈一臉的尷尬：我……我不會跳呀……“
“我教你。”姚青不容置疑。
她穿一件橘紅色毛線衣，畫了淡妝，顯得格外的精神。金戈遲遲疑疑地被她拉進舞池，在她的指揮下不好意思地動作著。
“聽音樂，咚嚓嚓，咚嚓嚓，這是中三，像走路一樣，一二三、二二三……一大步，兩小步……一二三、二二三……你主要是太緊張，放鬆點。這裏沒有社長，全都是舞友，一二三、二二三……抬起頭，別看腳尖……”
金戈還是緊張，渾身的不自在，連音樂都聽不清，更踩不上節拍，臉漲得通紅，一會兒便大汗淋漓。
“不行不行，我笨，學不會……”
“你呀，一點也不笨，主要是心理障礙，放不下你那當社長的架子……我可是告訴你，在這改革開放的年代，你不會跳舞，說極端點，當社長就不夠格！”
姚青這話，一下子把金戈給刺痛了。他牙一咬，橫下了一條心，為了征服這幫年青人，非學會跳舞不可。決心一下，拘謹、羞澀、難為情，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表情自然了，動作也放鬆了，音樂也聽清了，也有了節拍感。“咚嚓嚓、咚嚓嚓”，一大步，兩小步，真的像走路一樣輕鬆自如起來。
一學會跳可就坐不住了，邀請他跳的女員工絡繹不絕，恨不得排隊等候。舞會快結束時，他剛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張蒙蒙圓球似地跳了過來：
“金社長，能跟我跳一曲嗎？我可是等了一下午啦！”
金戈略一遲疑，但還是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牽著蒙蒙的胖手步入舞池。
蒙蒙不住地用眼睛盯著金戈看，把金戈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傻丫頭，看什麽，不認識啦？”
“女孩子都說社長長得帥，我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社長，你不怪我吧？”
“淨說孩子話……”
就在這時，瘦高個兒辦公室周主任急匆匆跑到舞場裏來，軲輪著一雙很活泛的大眼睛，同金戈咬耳朵說：
“一幫人在門庭評報欄那兒正起哄哩，快去看看吧！”
金戈對蒙蒙小聲說了句“對不起”，便同周主任一起下了樓。來到門庭，隻見一幫年紀大一點的編輯記者和部主任，正圍著評報欄邊看邊嚷嚷：
“這下可熱鬧了，編委和群眾幹上了！”
“樓上跳舞，樓下幹仗，這報社成啥樣子？”
“報社舉辦什麽舞會，我就不信磨肚皮能磨出稿子來！”
“……”
金戈走上前來，仔細看一下評報欄才明白，原來是編委和群眾在評報時發生了意見分岐。編委牛建功在評報時，在二版一篇題為《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新聞報道旁用紅筆批道：
此稿不宜見報，容易激化領導與群眾之間的矛盾。
在緊挨著的群眾評報欄裏，在同一篇新聞報道旁卻用藍筆批道：オ
此稿發得好，對走後門等不正之風是有力地鞭笞！
接下去牛建功又批道：オ
要過年了，群眾對買不到大帶魚本來就怨聲載道，這樣的報道一發，群眾不更要議論紛紛，甚至會對著春節供應市場罵娘吵架，這個責任誰來負？
群眾評報也針鋒相對批道：
群眾為什麽怨聲載道？就因為拿錢、拿供應券、排長隊買不到大帶魚。大帶魚哪裏去了，都讓有權有勢有門路的買去了。如果把後門堵上了，群眾還會罵娘吵架嗎？責任顯然應該由領導來負！
牛建功進而又批道：オ
這裏有個輿論導向問題。我們的報紙，絕對不能和政府唱反調。要幫助政府做群眾的工作，不能煽風點火，更不能火上澆油！
群眾評報毫不退縮，頂上去批道：オ
我們的報紙是黨和人民的喉舌，對黨負責與對人民負責是一致的。把問題提出來，引起政府的重視，得到了解決，人民群眾高興，黨和政府的威望會更高。否則，像阿q那樣遮著護著，無疑於掩耳盜鈴，其結果隻能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了！
金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見已五點半鍾，快到下班時間了，便對身旁的辦公室主任老周說：
ァ巴ㄖ黨委委員，下星期一上午召開黨委會，研究解決評報中暴露出來的問題，請大家做好準備。”
星期一上午，黨委會在社長辦公室如期召開，5名黨委委員除社長、總編、副總編外，還有辦公室主任和1名記者。會議由黨委書記金戈主持：
“同誌們，上星期六評報欄裏的評報大家都看了吧？”
“看了。”委員們異口同聲。
“那我就不重複了。今個的黨委會，主要就是研究解決這個問題，請大家發表各自的意見。”
李副總編首先發言：“從兩個多月的實踐來看，通過編委和群眾公開評報，編校質量有了明顯的提高，差錯率明顯減少，經常連續好幾期都沒一個錯別字:有償新聞得到有效遏製，相對應的是廣告收入明顯增加:文風文采有所改進，讀者喜聞樂見的新聞多了，零售量有了很大的提高。這些都是要充分肯定的。至於評報中出現的這樣那樣的問題，尤其是上周六出現的編委與群眾頂牛現象，應通過積極有效地引導加以解決，千萬不能因噎廢食。”
辦公室周主任接上去發言說：“隻要允許群眾自由評報，頂牛就是不可避免的。常言道：人上百各樣色。全報社200多號人，各人有各人的見解，這些老編老記們的表現欲又都特別的強，不幹仗才叫怪呢。再說啦，這意識形態領域的東西，又不像這茶杯……”
他說著端起茶幾上的茶杯，“有一個很客觀的質量標準，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可以用尺子量，用秤子稱，用眼看，用手摸，甚至可以打碎了檢查。而這稿子，卻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場觀點，不同的感情色彩，往往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知識分子又死要麵子，認死理，死不認輸，免不了要像上周六評報那樣，爭個麵紅耳赤，爭個你死我活。這樣下去，輕者影響情緒，重者影響團結，甚至會搞人身攻擊，造成難以治愈的內傷。綜上所述，我的意見是，群眾評報不宜搞，起碼是現在還不宜搞，到大家的思想覺悟都得到了極大提高之後，才能搞。”
“按老周這個意思，恐怕在實現共產主義之前，群眾評報都不能搞嘍。”
發言的是記者黨委委員劉長青。這是一位生機勃勃的男青年，在他那沒有胡須的臉龐上，一副寬邊眼鏡擋住他一雙機敏的、坦誠的、永不寧靜的明亮眸子。他翻老周一眼，用揶揄的口吻問：
“大概老周是杞縣人吧？”
“你小劉也太兵
僚了吧，我是蘭考人。”
“那你怎麽會杞人無事憂天傾呢？”
“不是憂天傾的問題，而是報社已經亂哄哄的了，照此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沒那麽嚴重吧？話不說不透，真理不辯不明，讓群眾講話天塌不下來。不讓群眾講話，不等於說群眾就沒意見。正像上周六群眾評報中說的——像阿q那樣遮著護著，無疑於掩耳盜鈴，其結果隻能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了！”
“我看你就是那個評報人！”
“你太高看我了。我還得好好向他學習呢！”
金戈見討論跑了調，忙以手勢製止說：
“兩位暫停。有不同認識，展開爭論是好的，但不要感情用事。”他轉向低頭不語的張總編，“菊生同誌，談談你的意見好嗎？”
眾人也都將目光移向張菊生，都想聽聽他的意見。雖然從理論上說在黨的會議上大家是平等的，都是同樣的一票表決權，但他畢竟是總編輯，在表決後的實施中會起到更重要的作用。
看來他自己也很珍惜這一票的權力，沉思了一下後，一字一頓地說：
“請記錄員務必將我的意見一字不漏地記上——在決定群眾評報的社長辦公會上，我原本就不同意。實踐證明，我的意見是正確的。在這次黨委會上，我要更加明確地表示，群眾評報是錯誤的，勢必搞亂思想，搞亂人心，搞亂報社。我的意見說完了，請記錄員讀一下記錄。”
黨委會的氣氛驟然間緊張起來，仿佛是重大曆史關頭決定黨的生死存亡的會議，每個人的表態似乎都要載入史冊，都要接受曆史的檢驗，要分出誰是曆史的功臣，誰是曆史的罪人。
ゼ鍬莢輩淮笄樵赴湊照啪丈的要求做，覺著這是對他的不信任。他看一眼金戈，金戈毫不遲疑地說：
“把菊生同誌的意見念一遍。”
記錄員正襟危坐，故作嚴肅狀，像法官念判決書般將張菊生的意見念了一遍。
張菊生點頭認可。
這無疑是給金戈出了個大難題，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他，等待著他的表態和決策。
金戈和大家交換一下目光，平靜地說：
“上一周是我值班，如果報紙上有什麽問題的話，責任主要由我來負。針對上周評報出現的意見分岐，利用星期天我走訪了一些同誌，這其中包括寫《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記者，評報編委和評報群眾。這我才發現，評報群眾不是一個人，而是有一群編輯記者，並且都是一些年青人，隻不過是由一個人執筆罷了。說實在話，對這種氣氛、這種局麵，我感到很難得，也感到很興奮。這不正是我們的初衷，這不正是我們想要達到的目標嘛！如果大家有意見憋著不說，任由差錯出現，任由有償新聞過關，任由那些不痛不癢的新聞、群眾不愛看的新聞、不解決任何問題的官樣文章泛濫，那才是最可悲的呀！萬馬齊喑究可哀，連古人都懂的道理，我們共產黨人不能不懂，我們搞新聞工作的更不能不去自覺地實踐。
“當然，我們讓群眾說話，通過新聞來暴露問題，不是為暴露問題而暴露問題，像飛刀華那樣刀子撂得滿天飛，隻管撂不管接，紮著誰誰倒黴。那不行。暴露問題是為了解決問題，就是說我們要釋疑解惑，既為民解愁，又為黨分憂。特別令人感動的是，我們這批年青的編輯記者，不光有這份熱情，有這份責任心，而且堪當此重任。他們建議，以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為線索，為突破口，就春節副食品供應這個老百姓最關心的熱點問題，請市裏的有關領導和有關的負責人，同各界群眾代表和新聞記者，開一個對話會。群眾有意見可以當麵提，領導和職能部門有難處可以當麵講，能解決的問題就盡快解決，以達到互相勾通，互相理解，搞好春節供應，團結一心向前看的目的。我們再把對話會的內容報道出去，不就起到了釋疑解惑的作用了嘛！這樣的報紙，還愁賣不出去？還怕領導不看重，不支持嗎？
“同樣的道理，對評報中出現的意見分岐，甚至是嚴重的頂牛現象，我們也應該采取疏導的辦法，而不是堵的辦法，更不是因噎廢食的辦法。那樣的話，隻能會越搞越僵，越搞越糟。群眾可以一時不說話，但積極性調動不起來，報紙辦得沒人看，那樣的報紙辦著還有什麽勁？群眾是不可能長遠不說話的，因為報紙辦得好壞關係到他們的前途和命運，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這決不是危言聳聽！
“概括起來，我的意見是，群眾評報繼續進行:上周六評報提出的問題，通過召開對話會來解決。大家還有意見要發表嗎？如果沒意見要發表，那就表決吧。同意群眾評報繼續進行的舉手——”
劉長青第一個把手舉起來。接著李副總編把手舉了起來，金戈把手舉了起來。最後周主任左顧右盼，也遲遲疑疑把手舉了起來。
“不同意的舉手——”
張菊生把頭一昂，義無反顧地舉起手說：
“請記錄員記錄在案！”
這句本來可以不說，或者要說也應該由金戈說的話，卻從張菊生的嘴裏說了出來。也許是他還把自己擺在了黨委書記的位置上，也許他要為秋後算賬埋下伏筆，也許他這是自我解嘲，也許……這其中的含義隻有他自己才說得清。オ
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在金戈的精心策劃和組織下，就要在市政府的大會議室裏召開了。在那個短缺經濟的年代，這個對話會能否開好，直接關係到全市人民對春節市場供應是否滿意的大問題，可以說是各界矚目、寄托厚望。當然，也有人希望這個對話會開砸，希望在對話會上群眾和市領導頂牛、吵架，鬧他個不歡而散，不可收拾，看你金戈如何下台。
風起於清萍之末。從上周六評報那刻起，牛建功就在有意挑起事端，有意激化矛盾。當得知星期一要召開黨委會的消息後，張菊生也沒閑著，也在搞調查研究，為黨委會上的發言定調子。當他得知一群年青編輯記者提出要召開對話會的消息後，心中不禁暗暗高興：哼，什麽對話會，非開成批鬥會不可！背靠背評報還鬧得不可開交，麵對麵對話不吵翻天才叫怪呢。群眾對春節供應本來就怨聲載道，捂還捂不住呢，你金社長值班發了《大帶魚都到哪裏去了》的新聞，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不說，又要火上澆油開什麽對話會，我看你到時候怎麽收場，怎麽下台！更何況市府主管商貿的副秘書長和副市長又都是市裏的幹部，開砸了他們能饒了你？挑動群眾整市裏幹部的罪名正等著你呢！於是黨委會上他才堅定不移地表態反對群眾評報，卯足勁準備著秋後算賬，收拾殘局。
金戈作為這次對話會的發起者、組織者和主持人，深知自己肩上擔子的份量，連日來組織群眾、溝通領導、製訂方案，設想可能遇到的問題及應對措施，忙得不亦樂乎。光是主持人的開場白和結束語，他就幾易其稿。因為這畢竟是在市一級的會議上第一次公開亮相，而且電台、電視台還要現場錄音錄相，不能對不起讀者，對不起聽眾和觀眾。
晚飯後，金戈把夫人聞竹和兒子金秋召集到客廳，請他們為自己的試講提意見。開始聞竹有點不大在意，說：
“不就是主持一下會嘛，又不是主講。我廚房裏那一攤還沒收拾呢，盆朝天碗朝地，鍋沒刷案沒洗。你本來就是宣傳科長出身，駕輕就熟，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嗎？”
“就是，我也還有一大堆作業沒做呢。”小金秋也附和著說。
“哎呀，你們可就有點少見多怪了。”金戈忙做解釋。“法國總統戴高樂，每逢要公開演講或召開記者招待會，都要精心準備，反複試講，把講稿背得滾瓜爛熟。所以每次都能贏得公眾和傳媒的高度稱讚，甚至是被神話，被天才化，好像他
真是天之驕子，真能出口成章，對答如流，應付自如。豈不知這全是幕後的功夫，而幕後的功夫又是從來都不給人看的。如果把他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睡都暴露給公眾，公眾恐怕就再也不會山唿萬歲嘍。而我，這是第一次在全市公眾麵前亮相，可不能讓人家罵我搞視覺汙染，搞精神垃圾。你們說呢，夫人，兒子？”
“哇，這麽嚴重啊，俺爸也太誇張了吧！”
同他媽一樣高的小金秋，滿臉的頑皮相，一點正經也沒有。
聞竹反倒一下子鄭重其事起來：“別鬧，兒子，給我老老實實坐下來，聽你爸試講！”金戈坐在椅子上，夫人和兒子坐在對麵的沙發上，盡量營造出對話會的環境氛圍。
金戈捧著講稿，學著領導講話的樣子，提高嗓門，放慢速度，抑揚頓挫，拉腔扯調，念一句抬起眼皮看一眼觀眾，一方麵保持著與觀眾的交流，表現出對觀眾的尊重，另一方麵也是給攝影攝相記者提供方便，給他們留下攝影攝相的機會。這樣拿拿捏捏表演了一番後，迫不及待地問夫人和兒子：
“怎麽樣，還過得去嗎？”
兒子跳起來說：“像個土老帽，像個小官僚。”
夫人想了想說：“嗯，兒子的直感很準確。這不叫演講，這叫念稿。不過時下當官的多數也都是這麽講話的，所以老百姓才不愛聽。你在上麵開大會，他在下麵開小會，甚至是打磕睡，或者是幹脆溜號。知識分子圈裏還傳出這樣一句話——開會不帶書，笨得像頭豬。你既然是想征服觀眾，你又明知戴高樂的訣竅，為啥不立竿見影去實踐，丟掉講稿，即興講演，敢為天下先，開一代官場新風！”
兒子起哄說：“俺媽真不虧是個教師，又在給學生講課了。而且是老招數，先批評後鼓勵。”
“兒子別起哄，你媽說得對。不過這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看人挑擔不吃力喲。大場合我雖說沒講過，小場合倒也經常講，其實這演講，和演員在台上演戲差不多。看戲的人，再笨都能評論一番:隻有演戲的人才知道，那全是台下的功夫。你準備了十成，能演個六成七成就算不錯了。當然也有超常發揮的，那要環境、氣氛、情緒、靈感、精氣神兒，全都正好碰到了一塊才行。就那也得靠平時的積累，也要肚子裏有貨，不可能空穴來風，無雲降雨……”
“好啦好啦，還說我愛講課呢，你也是講起課來沒個完。”聞竹有點不耐煩了。
“我這不叫講課，叫訴苦。再說，課該講還是要講的，言傳身教嘛！”金戈用眼睛指指兒子。
兒子立即反應過來了：“我更希望看爸爸出洋相，像剛才那樣，印象特深。”
“那我就在家把洋相出足出夠，免得大廳廣眾之下丟醜。”金戈說罷又試講起來。
這次他不再念稿，而是靠腹稿加現場發揮，眼睛始終盯著觀眾，發自內心地要和觀眾交流，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手勢表情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來。話音一落，兒子就叫了起來：
ァ80分，畢業嘍！”
“不行，再來一遍，要爭取100分。”聞竹邊說邊遞上一杯茶，既像老師對學生，又像大姐姐對小弟弟。
試講繼續進行，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上午，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在市政府大會議室如期召開。
往常開會，一般都是群眾先到，領導後到。有時甚至到了會議就要開始時，還要會議組織者和主持人打電話去催領導，站門口去迎接。然後在萬眾矚目下領導款款步入會場，邁著方步登上主席台，屁股剛一落座，主持人就宣布開會。
可今天不同，不知是會議本身造成的壓力還是世風變了，主管商貿的王副市長和市府薑副秘書長，早早就來到了會場，恭候群眾代表和新聞記者的到來。更使金戈感到意外的是市委常委、宣傳部趙部長也不請自到。而且在王副市長和趙部長的建議下，臨時撤掉了主席台，將桌子擺成了一個圓圈，要開一個幹群平等的圓桌對話會。
金戈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激動，宣布會議開始後，一開口便打破常規說：
“同誌們！本來，我作為會議主持人，按常規第一句話應該是——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女士們、先生們！可今天這種氣氛，我不能再這麽稱唿大家了，統統稱同誌。同誌者，誌同道合也，是為共同的理想、事業而奮鬥的人們。”
他停了一下，接下去說：“說出來不怕大家笑話，我這個主持人的開場白，本來是寫了個講稿的，昨晚上還在家裏對著夫人和孩子試講了一番，可以說滾瓜爛熟。因為我思想上有顧慮，怕主持不好，怕這個會開砸了。就在昨天還有個好心的同誌勸我說，開什麽對話會，要是會上頂起牛來，看你怎麽下台？可今天一到會場，見市長、部長、秘書長都這麽平易近人，這麽早就來到會場，有的還是不請自到，並建議撤掉主席台，開一個幹群平等的圓桌對話會:群眾代表們更是這麽地積極、主動、熱情，我這個主持人的顧慮一下子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原先準備好的講稿、腹稿也都扔到了一邊，幹脆同大家坦誠相對、實話實說。這樣反而更輕鬆、更自在、更隨便些。所以我建議，今天所有來參加對話會的同誌，把你們原先準備好的講稿、腹稿，統統都扔到一邊去。咱們來個坦誠相見，實話實說、求真務實。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千方百計搞好春節副食品供應，讓老百姓的餐桌上更豐盛一些，更實惠一些，更富足一些，也更滿意一些！”
會場上響起熱烈的掌聲，人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笑容。連僅有的一點緊張氣氛也不複存在了，代之以和諧的對話和商討。
然而，對話畢竟是對話，一些不容迴避的敏感問題還是擺到了桌麵上，老百姓拿著供應券排長隊買不到大帶魚的問題又提了出來，要求市領導當麵給全市老百姓一個說法。
薑副秘書長先是強調貨源不足，盡管一入冬就派出龐大的采購隊伍赴沿海各地采購，但采購來的大帶魚還是很有限，僧多粥少是主要矛盾。繼而強調社會風氣不正，大環境不好，銷售隊伍很難控製，走後門等不正之風在所難免……
對他這個說法，群眾代表當然不滿意，一定要叫他咬個牙印，每人到底能保證供應多少大帶魚？
薑副秘書長看看王副市長，吭吭哧哧不敢說。
群眾代表更惱火了，說出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你薑副秘書長是不是把大帶魚都送領導家了！”
“你們市政府是不是要把大帶魚克扣下來賣高價蓋辦公大樓？”
“看來你薑秘書長又要升官了！”
“……”
王副市長見狀站起來果斷表態說：“請大家轉告全市人民，今年春節的帶魚供應，按照供應券上的數量，大帶魚不少於60％，如果哪一家的大帶魚少於60％，就直接打電話找我，我拿商業局長試問，不行就建議市委撤了他的職，讓行的人來幹！”
話音一落，群眾代表們就狂熱地鼓起掌來，連一向不鼓掌的記者們，也放下筆，放下錄音話筒，放下照相機、攝相機，同大家一起鼓掌。
對話會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會後趙部長握住金戈的手，激動地說：
“開始我還真有點不放心，怕鬧出什麽亂子，收不了場，所以我才不請自到來坐陣。沒想到會有這麽好的結果，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啦！”
“這是群眾的創造，我隻不過是一個執行者。”
當天下午晚報就以《公仆情暖市民心》的通欄標題，全文刊登了春節副食品供應對話會的內容。市電台、電視台也全文播發了對話會現場錄音、錄相，一時間對話會成了全市人民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王副市長一夜之間也成了新聞名
星，在省報、省電台、電視台等新聞媒體上頻頻亮相，成了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心裏裝著群眾，敢於對不正之風和腐敗現象說不的好官、清官、硬官。
為搞好對話會的跟蹤報道，金戈親自率采訪組赴市政府和各商業網點采訪，他在對薑副秘書長的采訪中不無擔心地問：
“薑副秘書長，怎麽樣，王副市長拍著胸脯承諾的60％大帶魚，能落實嗎？不然的話，咱們可是都不好交待呀！”
薑副秘書長詭秘地一笑說：“放心吧，金社長。這是會前我和王市長商量好了的，我唱黑臉，他唱紅臉，先抑後揚，以達到爆炸性的劇場效果和轟動性的新聞效應。實話告訴你吧，60％隻是個保守數字，還有10％在我手裏做機動。怎麽樣，你金社長如需要，我100％供應你大帶魚！”
金戈一下子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他隻恨自己太農民、太書生、太軍人，整個一個被愚弄、被嘲笑、被人耍了的感覺。怎麽能這樣，怎麽會這樣，這官場陷阱真叫人難料難防，看來自己壓根就不是個當官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