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穀生幽蘭,


    隻歎無惜憐。


    不為早折損,


    切莫出深山。


    ——《仕女圖》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仿佛隻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黑夜,當人們再次醒來的時候,原野裏早已不經意地泛出了一層黃綠,隱隱的、淡淡的,象是雞雛身上的絨毛。今年鹽河平原上的春天,來得倒象是格外早些。河麵上更是睜開了睡眼,沉寂了一冬的河水再也按捺不住湧動的心情,歡唿著、跳躍著,打著旋兒,爭先恐後向前跑著、笑著,一切都無法拘束了,管它是霜劍冰刀,隻要攔著去路,就把它統統粉碎掉,讓它們在我這歡樂的懷抱中消失吧!


    隻有凝固的村莊仿佛被殘存的冬天包裹著。周圍的樹木一株株剝出了白骨,裸露在料峭的風中,早枯死了。耕地裏一溝溝、一壟壟,哪裏有莊稼的影子。一年饑饉一年荒,唉,春天啊,就這樣來了。


    良家鎮的街上還不夠熱鬧。河水剛剛開道,來往的船隻都還沒到。鎮上的男人們隻想趁這幾日再好好地歇上一歇,攢下力氣好幹活,開了頭兒一年就不得閑了。女人們沒有集趕,沒有戲看,她們還出來幹嗎?寬綽的大街上最多的就是孩子了,窮人家的打寶、抽尜尜、抓石子兒,富裕人家的就結夥搭伴地上村學了。


    李家少了三個孩子攪鬧,愈發顯得冷清了。金香推說身上不舒坦,有幾日沒到前院來了。大太太就隻好天天躲在屋裏養神靜思,時不時地還能聽到後院時裏傳來的斷斷續續的清唱。舉人老爺整天呆在書房裏,很少與人見麵,有時飯也要傳進去自己吃,他定是在書中找到黃金屋了。


    若玉獨自一個人蜷縮在床邊,有時斜倚在錦被上,就這樣呆呆地守著,若有所思,思又若無,整日慵慵懶懶的,打不起一點精神來。兒子上學之後,她就更加寂寞起來。盡管她不再年輕,但在別人眼中還十分美麗,可她卻在春日裏,妝束有些散亂,心裏一陣陣地空虛。或是春倦,她同往年一樣時不時輕咳。


    屋裏的書桌上收拾得整齊幹淨。左邊的案頭擺放著一套《石頭記》脂硯齋甲戌年評本,那是主人每天必要翻看的書。書的旁邊疊放著一塊蛋青色的絲織方帕,一角上繡著乳白色的蓮花。桌中央的箋紙上排著一對鎮石,從石質上看應該是一對,奇怪的是半邊並沒有字,隻在另一邊刻著單字“緣”。右上方的筆筒和硯台也都是白玉石雕成,與那鎮石倒象是選自一塊石料。屋裏的其餘擺設十分簡單,稍顯華貴的就是一對青瓷瓶和牆上的字幅了。那是一首詞,詞牌《青門引》,字寫得清秀、雋永,沒有落款,無從知道字與詞出自誰人之手。詞曰:


    輕冷還乍暖,風雨方定來晚。清明寂寞近庭軒,花中酒殘,病又是去年。畫角吹醒樓頭風,夜靜入闌幹。更披明月哪堪,隔牆送影過秋千。


    若玉緩緩地踱到窗前,推開舊冬裏糊在一起窗扇,一股涼風“嗖”地撲進了她的懷裏。這一陣風驚得她倒添了幾分精神。外麵的天高了一些,不再是冬天裏蓋壓在她的屋頂上。白雲也掙脫了出來,一片片飄散。


    “二太太,你別站在風口裏,小心著涼吧。”送水的小姑娘是蕙兒,自從芸兒燙傷了腿腳,她就主動承擔了下來。見二太太動也沒動,她顧不上倒水,連忙放下壺,過來把窗子關上了。


    若玉轉迴身來,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仔細地看著蕙兒為她斟茶。


    “你是叫文慧吧。”她問。


    “我叫蕙兒,是太太您給改的呢。”蕙兒送過茶盞來。


    “是誰給你取的名兒?”她接著問。


    “我媽,她……”話說到這兒,蕙兒的眼裏湧上了淚珠,就低下了頭。


    “她讀過書?”若玉沒注意到蕙兒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隻教過我唐詩和宋詞。”蕙兒說。


    “你學過這一首嗎?”她指著牆上的字幅。


    蕙兒抬起頭來看了看,搖搖頭。她的牙咬著嘴唇,一句話也不願再說了。這時二太太突然伸過手來,握住她的胳膊,心疼地說:“你也穿多點,別凍病了。”就象母親撫摸自己的女兒那樣。蕙兒有點受寵若驚,嚇得趕緊抽出手來,後退了兩步,拎起水壺來走了。


    二太太臉上還留著剛才的溫情。屋裏又隻剩下她一個人了。下午,若玉翻閱著《石頭記》,直到孩子們下學迴到家來。


    用完晚飯,三個孩子聚在舉人的書房裏複習功課。若玉獨自迴來在燈下讀書。等讀到“埋香塚飛燕泣殘紅”一迴,不知不覺把那“葬花吟”念出聲來。一句句淚濕尺素,一聲聲寸斷肝腸。當讀“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她幹脆攏上書,伏在案邊抽泣起來……


    待她慢慢把淚水絞幹,屋裏的空氣使她透不過氣來。由於過度的傷心,她的胸口正在一抽一抽地疼痛。她強忍著走到窗前,又把那扇窗子打開。屋外的月光湧進來,那麽清涼、爽潔,普照著天下每一顆痛苦抑或幸福的心靈。


    春夜如墨,明月如水。若玉提起筆來,一手抵住心口,輕咳著寫道:


    月上東山照東鄰,不見西廂垂淚人,


    窗內撫琴千般怨,斑竹點點萬數痕。


    夜色未央更漏殘,燭光明滅風聲寒,


    綾帕新題斷腸句,病起相思人無眠。


    簾外明月對落花,不知來年落誰家,


    一樣花開人麵美,冷風淒雨苦相殺。


    可憐花謝雨風中,滿園冷落水流紅,


    一方殘樹聽雨好,人去樓空與誰聽。


    寒塘何曾渡鶴影,今夜冷月葬花魂,


    夢中一片秦淮水,前生合是采蓮人。


    蕩舟心許艗首迴,君子拂袖傳羽杯,


    沾裳斂裾畏傾船,淺淺一笑暗相隨。


    自是才子白衣裳,日月秉承才情長,


    儂今弄琴君知音,何時伴君就華章。


    君子去兮幾日還,不係江山係紅顏,


    江山難改人易老,雪腮不度鬢雲殘。


    春風怨,不度玉門關。


    若能他日再逢君,生死相許共纏綿。


    隻願去向來生逢,魂夢幾迴與君同,


    今宵又吟別離曲,醉中喜剪蠟燈紅。


    慘淡冷酒寂寞樽,蕭縮畫屏孤獨身,


    枯花敗葉淒涼日,一簾風雨送黃昏。


    黃昏送雨輕扣門,門裏門外兩消魂,


    君子可記芳草詩,院內秋千落香裙。


    香裙此生隨花去,來世塵中尋玉人,


    玉人難在來生緣,徒留香裙對黃昏。


    不知此生何處渡,敢問何處渡來身,


    一朝紅顏春歸處,玉人香裙兩無尋。


    詩剛剛寫完,若玉忽覺背後有人推她。她連忙把筆放下,正待迴頭看時,聽見兒子仲良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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