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掌燈時分,李家的客人已陸續到齊了。除了伯涵少爺的先生,都是舉人老爺的朋友,一些多年的世儒故交。平日間本不少來往,但今日是斷不可不到的,入塾從師,少年歸向,這是儒家的頭等大事,可喜可賀也。


    良家鎮的這位先生,原是一位流落的書生。此人姓秦,四十歲上下,一年四季總穿著舊而幹淨的長袍,容貌睟然,身材臒然,談議津津,文質彬彬。他和舉人老爺隻在學識上進行交往,從不摻雜其他多餘的東西。其人舊學很好,用舉人的話說是有質有情,有氣有聲。在晚宴開始之前,他和舉人坐在上首的紅椅上,談笑風生。其他的世兄們一會兒聽著,一會兒彼此交換著各自不同的看法。


    福來進屋來稟告說都已準備齊全,然後引領著諸位客人到迎賓堂去。這些謙謙君子們相互推讓著,李舉人和秦先生坐了上首的主席,下首陪著福來、伯涵和仲良。


    菜過五巡,酒過五味,這些宿儒們敲擊著碗盤杯盞,不停地吟誦起明月之詩、窈窕之章,或張狂、或放蕩、或悠然自得、或怡然相悅,神情不一,形態各異。隻有秦先生還存留著庸雅的風度,靜靜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演,時不時地把眼光投向伯涵和仲良。


    “秦先生,我妹妹也想上學。”伯涵站起來,聲音宏亮,拳心兒裏攥著汗珠。象是聽到一聲叫板,整個堂屋裏頓時啞然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來,有一位世兄的筷子還停在半空中。


    就如同時間突然抖動了一下,接著每個人都又恢複過來。幾位儒生瞬間紮起了一道籬笆,守護著儒學的尊嚴。他們的口中噴灑出一道道肆虐的洪水,向著小伯涵無情地衝擊過來。李舉人沒有反應,秦先生的目光也始終是那樣安祥、鎮定。


    伯涵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在過去的一天多的時間裏,他苦思冥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麽女孩子就不能上學呢?他把頭腦中那些古代偉大女性的事例一遍一遍地講給自己聽,最後決定無論結果如何,一定要為妹妹去爭取。今天他當眾勇敢地講出這句話來,最擔心的是父親和先生的反對,現在看到父親和先生並沒說一句話,於是心中又平添了幾分成功的信心。


    一陣疾風暴雨,幾位鄉儒但見小伯涵默不作聲,隻當是嚇退了眼前的這位白衣小將,便欣慰地安坐下來。這時伯涵開口說道:“諸位叔伯,恕侄兒冒昧,我十分敬重你們,飽讀經、史、子、集,通覽詩、詞、歌、賦,張口即有驚世之作,揮手便得天下文章,集忠義於身,匯文武於體。”


    “世侄過獎了,不敢當,真不敢當。”幾位鄉儒謙笑著,手擄著胡須等著下文。


    “隻可惜與古人相比,尚有千裏之差。”伯涵話鋒一轉繼續說道。


    “那是,那是。”人們附和著說。


    “男的不說,隻說女的。先來看這忠義二字。越國西施,容貌沉魚,去國離鄉,取辱吳宮,史稱禍水。可是沒有她的忠肝義膽,哪有三千越甲,直吞吳城,一血國恥;漢代昭君,美可落雁,自行請命,和親北番,沒有她的大忠大義,哪有西漢的穩定與繁榮。不施貂嬋之計,怎堪後漢之亂?無有文成公主,焉有高唐大夢?古今多少女子,為了忠義,舍棄幸福,拋卻親情,到頭來史冊無載,反留千古辱名,其冤何訴?其情何白?再說一個”文“字,班氏昭女,輔父助兄,著《漢書》冊,輯抄較訂,哪有青春?李家清照,其才天高,以文憂國,以詞憂民,心可史鑒。又有薛濤,文姬,神采飛揚,字若天成,豈是庸庸男人可比擬;最後說這”武“字,花木蘭替父從軍行,十年征戰苦,千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梁紅玉擂鼓抗金兵,沙場自從容。尚有楊門女將,個個文韜武略,技藝超群。這女子們哪一個我們能比得上呢?如下我們民族內憂外患,我等男兒隻知在家中飲酒唱賦,於國何濟,於民何益啊!由此我就更驚歎那些忠義敢行,文武全才的真女子、真豪傑。當初秦始皇燔滅典籍,以愚黔首,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我們的思想是何等桎梏,為何還要在此基礎之上給普天下的女子再套牢一層男權的枷鎖。太史公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每個人都有報國酬民的權利,任是何人也不能剝奪的。女孩子怎麽就不能讀書、受教育、治國平天下而幹一番事業呢?”


    這一番話直說得眾人無言以對,福來在旁邊早已聽呆了。各位鄉紳更是羞愧難當,尷尬地連稱“世侄真是好口才”。他們哪裏知道,伯涵為了這一番話和說出這一番話的勇氣已經煎熬了整整一個晝夜,而此時伯涵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或許是激動的緣故,他不得不壓製著自己的唿吸。


    “鄙人也還算得上是個讀書人,是聖人的學生。讀了聖人的書,人要變得聖明。”李舉人話說得有條不紊。“所謂聖明,即是聖達、通明。剛才聽了犬子的話,盡管是班門弄斧,但其中也不乏道理。定國安邦說得太大了一些,真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也就不錯了。這件事我不反對……”


    “世兄,您怎麽能……”


    “女孩子應該不出閨閣,學些女紅……”


    “讓愛女拋頭露麵,任外人品頭論足……”舉人的話尚未說完,幾位世儒鄉紳吃驚地站了起來。


    舉人仿佛沒有看到他們一樣,扭身向秦先生說:“秦先生,這收不收可就在你了。”


    秦先生把讚許的目光從伯涵臉上收迴來,對著李舉人含蓄地笑了笑。


    “先生,收下我妹妹吧。她天資聰慧,稟賦極佳,能於詩詞,比我和哥哥還要強些呢。”是二少爺仲良在說話。


    “噢,果真如此,那我倒要看看。去叫你妹妹來,我現場命題、定韻、限時,你們兄妹賦詩如何?一來聊助酒興,二則幾位學兄品評品評,我再作定擢。”秦先生認真地說。


    伯涵趕忙跑出堂屋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激動地說:“真兒,就看你自己的了。”隨著扯著妹妹汗津津的小手,直奔迴屋裏來。


    迎賓堂的北牆上懸掛著一幅古舊的水墨畫《風竹圖》,堂聯道:風來疏竹,風過竹未經聲;雁度寒潭,雁去潭不留影。畫下方的迎賓桌上早已擺好筆墨紙硯,三個孩子正襟端坐在椅子上。


    不一會兒,福來轉過迎屏來,手中的紙上寫著:題目:詠雪;韻腳:哀韻;限時:半香;不限五七。而此時整個迎賓堂中已飄散出一股幽幽的檀香。


    畫屏前麵,正是觥籌交錯……


    香尚有半指的時候,福來捧著三張小宣紙到宴席上來,雙手遞到老爺的手中。


    鹹言盈祥瑞,莫測其胸懷。


    世上紛紛惡,皆曾雪中埋。


    ——李伯涵《詠雪》疑是春風至,萬樹梨花開。


    不辭人間冷,隻為送清白。


    ——李真《詠雪》一夜北風萬戶栽,玉樹瓊枝落瑤台。


    無論天下貧與苦,卻把和暖送將來。


    ——李仲良《詠雪》舉人老爺一邊看著,一邊搖頭,依次向下首傳去。紙上的字一律是工筆楷書,有柳、歐、顏三體。那些世儒們稱讚了字,又稱讚詩,連聲叫出好來。最後傳到秦先生麵前來,他上下翻了幾遍後說:“幾位世兄高見?”


    “第一首立意獨特、奇絕,言人所不敢言,一改常規,反其意而用之,真實、正直。”


    “這二首境美意深,套用古詩毫無痕跡,尤其後兩句格致高雅,融情入景,自然、不矯情。”


    “第三首雖入筆平淡,但用意深遠,寬厚、樸素,正所謂仁者見仁,有古詩之風。”


    ……


    “諸位過獎了,實在是過獎了。秦先生,你看……”李舉人輕輕地問。


    “詩文雖好,尚需磨煉啊!不過這個女學生,我收下了。”此時三個孩子從畫屏後麵走了出來,遠遠地恭敬地站著,緊握的小拳頭這才慢慢地鬆開了。


    院子裏流淌了一地的月光,多麽美好的夜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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