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當空,灼灼的曬烤著大地。說是汾江,可今年嚴重的旱災,水流早已沒有先前那麽充沛。灰白色的土地,到處都蔓延著斑駁的裂痕,遠目望去,雜草叢生。


    幾隊士兵輪流在軍營四周巡視著,個個表情肅穆,嚴陣以待。隻在經過主帳時,會忍不住好奇的偷偷往裏頭飄兩眼。


    肉肉收迴目光,灌了口茶,漫不經心的翹起腿。側眸凝視著端坐在她對麵的小鬼,先前的驚訝已經沒了,可麵對這預料之外的客人,她仍舊半晌都沒能擠出一句話。


    “你還會抱著我轉圈圈嗎!”


    很久之後,稚嫩的聲音劃破寧靜。也讓始終麵無表情的肉肉,終於露出了笑容。


    “當然會,不過你要聽話。”略微向前傾了傾身體,邊說,肉肉邊伸出手逗弄著他的臉頰,“讓猴子哥哥帶你去玩,好嗎!”


    “好。”


    眼看著那兩道身影消失在營帳外,肉肉清了清喉,終於再也無法假裝鎮定,驚嚷了起來:“為什麽左津會在這裏,我以為他已經……”


    “左淳消失後,鄭尚宓和左津幾乎構不成威脅了。莫堃也已經無心於後宮之爭,外頭傳說左淤並不是夏侯儼玄殺的,而是餘念修下的手。為了保全左津的命,夏侯儼玄將他托付給了淩申。”許遜耐著性子解釋,先前並未在傳迴隸德的信中說明,就是因為個中原由隻字片語難以說清。


    而對於左津,他也著實拿捏不準該如何處置。


    “虛偽。”軟下身子,肉肉按捺不住的低咒。


    說什麽托付,原本夏侯儼玄就是為了求和而來的,左津所扮演的不過是個人質的角色,用以向淩申顯示他的決心。如果他們一時衝動殺了左津,自然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指責。


    “這麽說來,鄭皇後還在他們手上!”範誌沉著聲,問道。


    無論後來的朝廷亂成什麽樣,在他們一幹人的心目中,莫堃仍舊不配做皇後。也便是因此,“鄭皇後”這稱唿始終改不過來。


    “嗯。”端潤有氣無力的應了聲,所有的精力全在剛才和雲龍久別重逢時,消耗光了。


    範誌沉默思索了片刻,舒緩過一口氣,“幸好雲龍決定和夏侯儼玄合作。”


    他這話說的很輕,卻也足以在靜謐的營帳內,激起不少人的反映。


    馬盅就率先跳了起來:“和夏侯儼玄合作!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許遜也附和道,目光帶著不敢置信飄向雲龍:“你瘋了嗎!那個男人可以隱忍那麽久,到最後連晉王都不是他的對手,甚至反咬餘念修一口。現在,連左津都利用上,那孩子才多大,他竟然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


    “是誰曾說過,戰場上是不能有片刻心軟的!你殺不了別人,就等著被殺。”對於他們的一致反對,肉肉並不覺著驚訝,隻是輕緩的挑眉反問。


    “可是我們和夏侯儼玄不同。我寧願你選擇暫時合作的人是餘念修,起碼……你能拿捏住他。”


    麵對阿盅的叫嚷,肉肉有些哭笑不得:“我能拿捏住的人,同樣也能拿捏住我。”


    “許遜,阿盅……”氣氛相持不下,範誌突然開口:“皇上離不開隸德,雲龍是他授意派來的人。”


    一句話,讓先前還氣焰高漲的倆人迅速奄了。就算懷疑雲龍的決斷,可是對於玨塵的選擇,他們相信是必有其因的。


    “我不想和你們為了這件事爭論,更不想拿‘聖命’這兩個字來壓製什麽。我要的,是你們倆的一句‘信任’。如果覺得我的決定不妥,隻要能說服我,我絕不會一意孤行。”說著,肉肉起身,狀似隨意的踱步到正中幾案前,那裏攤放著地域圖,三分天下顯而易見。


    順手推倒了按放在薊都上的“昶”字旗,她從鼻間噴出一聲哼笑,繼續說道,“先別開口,說話前先認清現在的局勢,我們……是騎虎難下。今年天災不斷,百姓可以認為是左姓皇朝昏庸無道,自然也可以認為是淩申逆天而行!”


    “你的意思是,鄭皇後如果出事了,夏侯儼玄一定會想辦法牽扯到我們身上!”端潤仔細咀嚼著雲龍的話,總算悟明白了她的意思。


    “嗬,你比你家男人聰明多了。”仿佛隻有片刻的嚴肅,很快的,肉肉又換上玩世不恭的笑。曲起手指,帶著幾分調戲意味的彈了下端潤的臉頰,挑釁的目光落在許遜身上。


    直至把他氣得鐵青了臉,又發泄不出,她才覺得舒暢。


    “雲龍。”沒理會許遜猛吹胡子的怪模樣,阿盅突然起身,豪氣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剛才的話別放心上,我馬盅還是會和最初時一樣,誓死追隨你和玨……皇上。”


    想了大半晌,馬盅總算時參透了。夏侯儼玄之所以牽製著鄭皇後,自是有他的打算。倘若他們直殺入薊都,鄭皇後會遭遇意外,原因便是他們挾持了左津,母子情深,為了保護兒子,為母的什麽事做不出來。屆時,所有事任由著夏侯儼玄去說,既然收留了左津,淩申是橫豎都脫不了關係了。


    除了……現在不顧左津母子的死活,派人把那孩子送迴薊都。可馬盅明白,他們誰也做不出。


    “言重了,我舍得看兄弟去送死嗎!”阿盅的傻氣,讓肉肉覺著動容。


    有時候迴想離開臨陽後的點滴歲月,才發現當真是已經走了好長一段路。太多人事都在悄然改變,包括她自己。如果沒有玨塵,肉肉堅信她絕不會去涉足天下,可如果沒有阿盅和董家兄弟風雨相伴,她更信成就不了今日的自己。


    孤軍如何奮戰!


    “不說這些了,雲龍,我去建灶,給你和範將軍準備些好吃的,當作洗塵。”端潤邊說,邊興衝衝的卷起衣袖,看起來比肉肉還興奮。


    “不用了,將士們吃什麽,我和老家夥也吃什麽。雖然老家夥老了,還是能委屈的。你們聊吧,我去營裏逛逛。”清鍋冷灶的日子都嚐試過,肉肉不想太過獨特,是有些如履薄冰了,生怕又激起這些苦戰的將士們反感。


    許遜迴過了幾分神,對上端潤詫異的目光,他蹙起眉看著雲龍步出營帳的背影。尚還記得第一次見她時,是劫後餘生,這丫頭躺在床上氣勢如虹的和他吵架。而今,骨子裏的秉性似乎還在,卻尋覓不到從前橫衝直撞的身影了。


    時雲龍變了,隱約透著些大將之風。他估算不出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隻覺得有些想念那個嚷嚷著想吃肉的姑娘。曾經的她,願望很小,吵吵鬧鬧,單純美好。


    很快,許遜就知道自己多慮了。


    原本打算陪著端潤一塊去替雲龍收拾床鋪的,腳步卻不知不覺停在了人群密集的大帳前。


    “怎麽了,看什麽!”端潤正絮叨著,許久都沒聽見身後的許遜有迴應,不禁好奇的迴頭。見許遜呆滯的立在那,也跟著後退了幾步,看了過去。沒多久,就抑製不住的詫異了起來:“雲龍在幹嗎!”


    “天太熱,隱約記得那小士兵背上生了瘡,昨晚還跑來問我拿藥,說疼得睡不著。”許遜記得那孩子,才不過十四歲,平時就屬他和猴子最能鬧,這幾天被背上的毒瘡折騰得安靜了不少。


    “那她……”端潤還是沒想明白,撥開人群湊近看了會,才總算懂了:“她在給那孩子吸毒瘡!”


    “嗯。”床邊的雲龍顯得很認真,是從前少有的凝重表情,許遜恍惚的看著。


    小士兵的背被太陽曬得黝黑,那顆已經化了膿的大毒瘡也更顯眼,雲龍就這麽湊上前,一口一口替他吸著毒氣。也顧不得髒,反倒讓那孩子受寵若驚,麵色緊繃,動都不敢動一下。


    許遜不自覺的咧開笑容,真覺得自己先前的顧慮太過多餘。時雲龍,任是周遭人事變遷,她總有她的活法,精彩卻不失最初的純樸。這麽比較下來,他反而覺得自己有些混帳了,以前領著起義軍時,每逢盛夏,士兵們因為時時穿著甲胄操兵,也時常會發毒瘡。


    他也替人吸過,而今,他卻隻記得一次次的給藥,囑咐軍醫,自己卻已經放不下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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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安是汾江邊的一座小鎮,人煙稀少,不算起眼。


    百姓世代依靠著汾江水為生,今年的大旱戰亂,讓這裏變得更加荒涼了。


    遍地的荒田,途徑的百姓也個個形容枯槁,叫人看了生生的不忍。這裏,讓肉肉想到了塞北的冬,慘白慘白的荒蕪。


    支著頭,她意興闌珊的搖晃著手中的茶盞。看零星的茶葉沫子在褐色的水中晃悠,茶館裏很靜,掌櫃的倒在一旁打盹,小二偶爾甩動幾下手中的抹布驅趕蚊蠅。根本就是做死城,尚還留著的人,怕也隻是舍不得祖宅罷了。


    “雲龍,他們來了。”


    隨著範誌的提醒,肉肉微轉過頭,目光聚集在了不遠處。一行四人,錦衣華服,行走在汾安的街邊尤為招搖。


    踏入茶館後,其中的一個侍衛喝了聲,掌櫃的被驚醒。一見來人的打扮,趕緊起身招唿。


    夏侯儼玄衝侍衛使了個眼色,肉肉瞧見一錠銀子落在了桌上,跟著他們似乎說了什麽,掌櫃喜滋滋的收起銀子,拉著小二去了門口。


    “範將軍,久違了。”入座後,夏侯儼玄輕掃了雲龍一眼,堆著笑,話鋒卯上了範誌。


    “承蒙王爺牽念。”


    不合時宜的,肉肉噴哼出一記諷笑。斷定範誌是故意的,明知道蜀王稱帝了,硬是不願將稱唿改過來。


    “嗬,雲龍……你可是很久沒來薊都走動了,也不想著來看看老朋友。”在範誌那討了沒趣,夏侯儼玄故意忽略了他,與肉肉套起了近乎。


    卻隻換來肉肉的一聲冷哼,連眼底的笑意都是幽冷的,“是啊。事太多了,很久沒能去安旅的墳上送些香燭紙馬了。”


    “雲龍,我是被逼的。”這字字句句,刺得夏侯儼玄麵色煞白。無奈的,他閉上眼,說得揪心。


    “我知道。都是被逼的,安旅的死把你逼得喪盡天良;盈夜的死,把餘念修逼得愛權如命。隻可惜因為沒人逼晉王,所以他死了,大權旁落了;因為沒有人逼安旅,所以她也死了,卻毫無怨言。”肉肉語氣很不屑。


    她不明白,為什麽要把錯歸咎在旁人身上。做了就是做了,這是權術之爭的戰場,爾虞我詐在所難免,沒有人會去追究理由,無非隻是想個自己個暢快。


    “王爺,我們其實並不熟,不用寒暄太久。你該知道,淩申現在實力,足以輕而易舉的拿下薊都,逼你禪讓。左津也好,鄭尚宓也好……比起自己的利益,我顧忌不了別人的生死。所以你不如直截了當的告訴我,如果跟你合作,淩申能有什麽好處!”


    夏侯儼玄怔然,看著眼前的肉肉,想不透是什麽讓一個人能有那麽大的改變。印象中的她,遊手好閑,刁蠻任性的程度甚至不亞於盈夜。轉眼,竟能這樣泰然素若的與他謀事。


    迴過神,他淡笑了下,打起了幾分精神:“餘念修那麽恨淩玨塵,你覺得他會讓淩申搶先一步入主薊都嗎!沒記錯的話,隸德隻剩下玨塵和董家兄弟駐守了吧,樊陰呢!”


    “我不喜歡被人吊胃口。”肉肉正色,嗅出了幾分意料之外的端倪。


    “玨塵雖在隸德,可是為了全力拿下薊都,恐怕傾巢而出了。如果這時候餘念修攻打樊陰,玨塵會猝不及防,到時,遠水也救不了近火。我們合作殺了餘念修,我借兵力給淩申,死守樊陰。”


    “好。”猶豫了會,肉肉撇了眼範誌,見他沒動聲色,還是爽快的應了。


    “真爽快。”伴著肉肉唇角淺顯的笑意,夏侯儼玄也跟著笑。眼神交匯,很容易就讓人以為,那是種與生俱來的默契在流竄。


    爽快嗎!肉肉暗笑在心。她不在乎夏侯儼玄允諾借的那些兵力,因為篤信玨塵不會沒所防範。夏侯儼玄和餘念修都能想到的事,玨塵又豈會疏忽!隻是天下真的太亂了,亂到人心悵然,勢必得先除了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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