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秋陽,霧靄重重,候鳥成群遷徙而過。晨昏的軍營很是靜謐,輕柔的風拂麵而過,念修閉上眼,聆聽著,似乎聽見戰場上士兵們撕吼的淩亂聲。


    “駙馬……時雲龍駐軍濟城外了。”


    身後,響起侍衛通報的聲音,小心翼翼。外頭關於餘駙馬的傳言很多,多半說他心狠手辣、無情無欲。可他們知道,駙馬待公主疼寵至極,唯一讓人懼怕的,便是那陰鬱難測的性子。


    “夏侯儼玄呢!”念修的臉色暗沉下幾分,問地很鎮定。


    “迴駙馬,夏侯儼玄派兵嚴守薊都,自己退守擎陽了。”


    “嗯。”應了聲,念修轉過身,目不轉睛的看著遠處。他怎麽也沒料想到淩玨塵會讓肉肉來汾江,更沒想到她會和夏侯儼玄達成汾安之盟。


    “時雲龍答應夏侯儼玄合攻下西津,代價是,夏侯儼玄借出了三萬兵力以及兩縣。”左沅訕涼的聲音飄來,睨了眼念修,本有太多嗔怪想說,最後還是無奈的吞了迴去。


    “嗬,那大昶還剩下什麽!”念修禁不住癡笑,由那些異姓王口中,他對大昶餘剩的兵力是了若執掌。那些兵力和縣,說是借出的,還當真有收迴來的可能嗎!


    “剩下什麽不是夏侯儼玄關心的,隻要大昶都城還在,哪怕是苟延殘喘,他都甘願。至少這樣還有翻身的可能,他是吃定淩申一開始便打著仁義的旗號,斷然不敢輕易逆天而行。可是你不同,比起淩玨塵和時雲龍,你根本就是殘忍歹毒。他自然寧願付出那麽大的代價,也要先鏟除了你。”


    左沅說的很輕,口吻裏滿是淡漠,仿佛一切都事不關己。


    心底卻悵然,殘忍歹毒,那是世人眼中的餘念修,也曾是她眼中的念修。因為那些人,包括從前的她,都隻是個旁觀者,讀不懂這個男人眼底的寂寞。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迴過神,念修揮手打發了侍衛。頗為認真的打量起左沅,頰邊浮上一絲笑:“公主,如果我真的無力為你拚得天下了,你會怨我嗎!”


    左沅沒有迴答,隻是跟著笑,這笑容就好像好多年前下嫁龐肅的那日。懵懂清麗,未染人間塵埃:“不用問我怨不怨,隻要問你自己悔不悔。如果,夏侯儼玄沒有牽扯出時鐵和母妃的事,也許你們已經聯手揮師隸德了。為了時雲龍判盟,而她卻為了三萬兵力、兩省一縣,與你對陣……你難道就沒有絲毫後悔!”


    “你錯了。”念修垂眸,收斂起笑容,“那麽多年,老爹視我如子,即使沒有肉團子,我一樣不準任何人辱他。何況,鞅妃是你娘。嗬……我們之間雖是不可能有愛,可畢竟你是我該去保護的女人。”


    “那濟城之戰,你打算親自掛帥嗎!”


    “嗯,你留在西津,替我等玨塵。”念修點頭,眼底閃過片刻的釋懷。


    他斷定不出多久,玨塵就會到西津,卻臆測不到這一次,自己是不是又會迷失秉性。隻是短短刹那,念修腦中湧現了太多畫麵,兒時笑聲,少不更事。


    人生,注定沒有重來的機會。既無退路,唯有痛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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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香四溢,歌饒餘梁。肉肉倚在馬廄邊,眼含諷意,凝視著不遠處的昶軍。


    她早料到夏侯儼玄不會借出精兵,原以為會是一群老弱殘兵,卻沒想到這三萬昶軍個個正值壯年。隻可惜,散亂無章,本該嚴謹的軍營,硬是被他們折騰的宛如山寨。


    “老家夥,你曾經效忠的朝廷每年征收百姓那麽多苛捐雜稅,就是為了養那群廢物的嗎!”邊往馬槽裏丟著幹草,肉肉邊笑侃著一旁臉色鐵青的範誌。


    “真是廢物,丟這樣的兵給你,夏侯儼玄擺明了是要你去送死!”範誌那張蒼老的臉,都已經氣紅了,憤憤的來迴走動,目光時不時的飄向那邊正在作樂的昶軍。


    “死不了,我壓根就沒想過靠昶軍拿下濟城。”比起範誌的憤躁,肉肉倒顯得輕鬆,“隻是覺得他們的歌聲真是難聽,跟鬼嚎似的。”


    “你這死小子……”被肉肉這麽一鬧,範誌的情緒也鬆垮了下來,禁不住的哼笑,頗有幾分慈愛的曲起手指,輕敲了下雲龍的額頭。看她俏皮的閃躲,偷吐舌頭的模樣,心一陣咯噔,又是那種感覺……那孩子怎麽瞧都不像個男兒。


    轉頭瞥見範誌的表情後,肉肉正色肅穆了起來。她熟悉那種帶著疑竇的眼神,其實對範誌本是不需要隱瞞的,卻又怕自己這女兒身,讓人信服不起來。


    總之,現在絕不是該說的時候。清咳了聲,她沉聲低問:“不鬧了,有你範將軍在,我就不信這三萬昶軍裏,還養不出一萬精兵了。我讓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信送到鄭皇後手中了,我真是不明白你,想讓鄭皇後知道津兒沒事,大可以借百姓之口,做什麽還要我大費周章的想進法子傳信進宮!”範誌皺眉思忖,看起來很苦惱的模樣。


    “沒什麽,讓你打探事是真的,既然去了薊都,那就順勢傳封信而已。”肉肉輕描淡寫的帶過話題,心卻暗暗的泛起一陣絞痛。


    範誌並未察覺出什麽端倪,對雲龍,他倒是真的深信不疑。被提及了打探的事,他更是分不開心思去計較別的了:“這事挺奇怪,夏侯儼玄分析的很對,現在時機大好,確實有機會拿下樊陰。可餘念修並未派兵攻樊陰,而是調集兵力,嚴守濟城和西津。還有件事……”


    “什麽事!”


    “昨晚我去汾江軍營饒了圈,無意中聽阿盅和許遜說,皇上不在隸德也不在樊陰。似乎董錯來信說了些什麽,我原是想問個明白的,想著還是跑來先知會你聲。”範誌拿不定主意,生怕自己一時魯莽,畢竟當初皇上隻交待他一路保護雲龍,其他的本就不是他該多問的。


    “不在隸德也不在樊陰!”肉肉猛地蹙眉,忽然憶起當時董錯和小鳳的反常。


    這似乎是玨塵第一次有事瞞著她,肉肉說不清心底的感覺,隱隱的不安。她努力的去迴想那天董錯所說的每一句話,可偏偏她從來都不是個聰明人,明知詭譎,卻猜測不透其中原由。


    她知道許遜他們是絕不會透露絲毫的,唯一能做的,隻是憑借直覺,下意識的肉肉看向範誌,脫口而出:“我不會那麽快揮兵濟城,這段時間,替我時刻警惕餘念修,我要知道他做了些什麽。”


    “好。”


    “雲龍哥哥,帶我騎馬!”範誌的話音剛末,不遠處就有個小小的身影奔來,張牙舞爪的直撲進肉肉懷裏。


    見到左津的後,肉肉先前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去,取而代之的笑容很燦爛。她蹲下身,一把抱起左津,輕掐了下他水嫩的臉頰:“津兒為什麽喜歡騎馬!”


    “我長大要像雲龍哥哥一樣,坐在馬上刺稻草人。”左津說得很天真。


    這話把一旁的範誌和肉肉逗得大笑,在汾江時,肉肉曾帶著他一塊上馬練兵。那會,刺得正是紮出來的草人。當時也隻是玩心大起,怕這孩子在營裏悶得慌,沒想後來他居然天天纏著自己要去騎馬。


    “那津兒以後就一直跟著雲龍哥哥,好不好!我們一起征四方,平天下。”看著懷裏笑臉嫣然的左津,肉肉有幾分錯神,酸澀感橫亙在喉間。


    “好是好,可是那樣以後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母妃了!”左津看起來很矛盾,對著手指,很認真的盤算著。


    “真沒出息,等你長大了就是個男人了,你看看這軍營裏那麽多男人,有哪個帶著自己娘親的。”


    聽了肉肉的斥罵,左津環顧了圈四周,果然那些哥哥都沒帶著娘親。跟著,他總算是下定了決心,笑著用力點頭:“好,以後我要跟著雲龍哥哥‘四方天下’。等我有出息了,再去見母妃!”


    尚還年幼的左津,聽不明白肉肉所說的“征四方,平天下”,隻能胡亂拚湊著自己記得的話。肉肉聞言,心不在焉的笑,“天下”……她但願很多年後,左津仍能像現在這樣,笑著,雲淡風輕的,說出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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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這春夏秋冬更替輪迴,轉瞬又一年秋陽高照,遙想當年昭祖、殷後,身後多少功名多少罪。一聲喪鍾,一陣馬蹄,天下亂了,那是英雄豪傑並起啊。淩玨塵、時雲龍、餘念修、許遜……數不勝數。今天,就說那駐守濟城外,久未見動靜的時雲龍。當然,有英雄自然也要有美人,說起這美人就不得不提‘範鳳’這個名字……”


    緊鄰濟城和薊都的擎陽市集,熱鬧異常,茶館裏圍著不少人。隨著那說書先生煞有其事的開場白後,周圍響起陣陣喝彩。


    角落邊,肉肉不合時宜的猛咳起來,剛灌進嘴裏的茶,噴了馬盅一臉。


    “哈哈哈,老家夥,別崩著臉,我知道你家閨女瞧不上我,不敢覬覦,哈哈……”眼見範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隨時都可能上前把那說書的揍一頓。肉肉趕緊嚐試著安撫他,笑意卻怎麽也憋不住:“哈哈,你們還別說。這擎陽的百姓我喜歡,亂世啊,竟然還那麽有風流情懷。”


    “你趕緊收斂些。要真把範將軍給氣死了,看還有誰甘願天天被你這麽折騰。”盡管端潤也很想笑,可是當觸及到範誌駭人的表情後,還是識相的勸了起來。


    “好好好,我不笑了。不就難得放鬆下嘛,想我天天操兵,容易嗎!瞧瞧……”邊說,肉肉邊粗野的卷高袖子,露出手臂,“曬得多黑。”


    馬盅湊上前,端詳起雲龍的手。左右翻個看了會,上下兩截,的確是黑白分明。跟著,他皺起眉,斜睨了雲龍一眼,“誰知道你折騰個什麽勁!我們都已經部署的差不多了,你還打算等到什麽時候。聽聽,連百姓都急了!”


    算起來,自從雲龍領著將士們駐守濟城起,已經快一個月了。行軍本就不適宜拖太久,可她愣是沒動靜,隻不停的命令範誌不分日夜的操兵。任憑百姓揣測不斷,連英雄美人的戲碼都搬上了,她就是不理。


    “你真指望靠那三萬昶軍,讓夏侯儼玄自作自受嗎!”散漫的撐著頭,肉肉輕笑問向馬盅。


    “這主意也是你出的!”阿盅一時被堵得氣極。


    端潤也跟著困惑了起來,開始搞不明白雲龍的意圖究竟何在了。起初,也是她自己說夏侯儼玄太過卑鄙,硬是讓許遜想法子利用這三萬昶軍,反咬夏侯儼玄一口的。現在許遜和阿盅忙了好些天,總算全籌劃好了,她又突然說指望不了……這不是折騰人嘛!


    “我想要濟城,想讓夏侯儼玄自作自受,更想要這擎陽城。”眼波流轉,憑窗眺望著擎陽的繁華,肉肉說得很正經。


    若是可以一舉拿下濟城和擎陽,那日後無論是直取薊都還是西津,都更有勝算了。


    “這不可能!”許遜失聲大叫。


    餘念修移了那麽多兵力去守濟城,他們也隻有全力抗衡。能分出的兵力並不多,何況,夏侯儼玄還親自退守擎陽了,他們根本就沒有餘力分神。


    “攻樊陰時我們也沒動用多少兵力,那還是範誌守著的城。”說著,肉肉轉頭看了眼沉默的範誌,對上他信任的目光,巧然淺笑。


    “那不同,那是因為有樊陰百姓裏應外合。可是夏侯儼玄先前把萬般罪行都推給了餘念修,薊都和擎陽的百姓幾乎全把怨氣積聚在餘念修身上。他們眼中的朝廷雖**,但並不殘暴,尚還不至於配合淩申。”許遜皺眉相勸,不願雲龍去冒險。


    “他夏侯儼玄能忍多久。”


    肉肉舉起茶盞,呷了口,甘苦的味道在唇齒間漾開。茶盞間冒出熱騰騰的霧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忽然想起方才說書先生的話,“身後多少功名多少罪”……一如萬人景仰的昭祖,功過難書的殷後,若沒有幾分睿智狠決去權衡輕重,又憑什麽站在這風口浪尖。


    話尾剛完,擎陽街邊忽然騷動,一群昶軍打扮的人嘴裏嚷嚷著什麽,奔走而過,神色驚恐。途徑之處,先前的祥和蕩然無存。


    許久後,直至那些人晃到茶館邊,許遜等人才聽清他們口中的話。


    “夏侯儼玄生性多疑,不但把先皇之子左津送去淩申做人質,還懷疑鄭皇後通敵,狠心殺害棄屍荒野。”


    整個茶館亂了,這巧合讓阿盅、許遜等人麵麵相覷,刹時,議論四起。


    範誌瞪大眼,頃刻恍然大悟,驚恐的看向雲龍。他想起了那封雲龍讓他千方百計去送的信,信中僅有一句:“津兒很好,勿念。”


    嘈雜中,肉肉覺得自己緊合的眼簾下一熱,有淚,順著臉頰滴入手中茶盞,氳出漣漪。


    尤記得滄幽宮中那個溫婉女子,心思細敏,親和似水。


    轉眼,就香消玉殞,甚是無辜的被淹沒在千萬白骨中。


    肉肉無法不去痛,她終究做了王導,讓鄭尚宓成了周伯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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