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才瞧見玨塵攜著肉肉迴來,董錯許久沒瞧見他這般容光煥發的樣,更是從沒瞧見過肉肉如今這樣嬌態略顯。想來,孤男寡女的一夜,彼此也是心照不宣的。


    可今兒的他實在沒那好心情去恭喜玨塵,董錯斂了下眉,眼神掠過跟著亂糟糟的士兵,看向玨塵,跟著便轉身進了主帳。


    “出事了。”肉肉躍下馬背,繃直身子。曆經了昨晚,如今的她總是有些變化了,可當嗅到了軍營了那絲緊張的氣氛,接獲到那一雙雙紛紛投來,極其不友善的目光。她強打起精神,嘴角微抿,輕擲了句,便也大步跨向了主帳。


    玨塵默然看著她的背影,又是那股男子般不拘小節的氣韻,仿佛昨夜臂上枕著嬌嗔的她,隻是一場夢。浮雲般,頃刻消散。


    暗歎了聲,他轉頭打量了下四周的士兵們。好些人在對視上他的眼神後,慌忙的避開,亦有不少皺眉迎上,好似有無數的話想說。


    “怎麽了!”步入主帳的時候,許遜正在詢問肉肉昨晚的去向,整個人顯得緊張兮兮的。玨塵隨意掃了眼,沒多理會,看向了董錯。


    “龐肅死了。”董錯呷了口濃茶,說的很淡,他不相信玨塵會不知道。


    “然後呢!”在一旁的鋪墊上坐了下來後,玨塵仍是未放鬆,確信董錯的話隻說一半。


    “一早昶軍就扛著屍體來興師問罪了。”董盎撐著起身,插了句,從懷裏掏了個豔紅色香囊出來,拋在了幾案上:“順便捎來了這個,說是在龐肅的屍體旁找到的。”


    肉肉先前隻是聽著他們的談話,未曾開口,直到那抹紅影在眼前掠過。她才瞪大眼,瞧了去,須臾後,斥罵道:“該死的餘念修,太卑鄙了!這是安旅的香囊!”


    旁人認不出,對於安旅的繡工肉肉可熟悉得很。她擅繡牡丹,色澤偏淡,針節總繁密不起來。未曾有人教過,一直繡得有些生硬,可肉肉確實從未見過這香囊。安旅死得突然,連留個念想的東西都不曾給她過。


    “我知道,上頭有‘雲龍’二字。”董錯斜坐著,努了努嘴。


    “王八蛋!他們想嫁禍我,早知道昨晚就真該把龐肅給殺了!”肉肉越說越激動,手胡亂的揮著,一不小心就撞翻了許遜手中的茶。


    滾燙的茶水濺上許遜的衣襟,場麵有些亂,大夥的臉色都不怎麽好。就連向來嚷慣了的許遜,被這麽一折騰,都憋著,暗自找了東西擦拭著衣裳。


    “安靜點坐著,沒你的事。”玨塵衝著肉肉低吼了,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牢牢的安置著。多少明白些肉肉的心思,嫁禍而已,不值她氣成這般,而是念修的決絕。見她大口唿著氣,臉漲得通紅,倒也消停了幾分,他再次問道:“他們想要什麽!”


    “交出罪魁禍首,或者就血洗撒昂族。”


    緊接著董錯的迴答,董盎又大聲補充了句:“交出雲龍,興許能求得一時安穩,往後還是得兵戎相見。”


    雖說他心裏也清楚,這一時的安穩,對“淩申軍”來說尤為重要。他們需要修整,糧草需要囤積。起義軍、撒昂軍以及雲龍從薊都收買來的士兵們……這些臨時編製在一塊的將士們,都需要時間操練整合,反之也不過是群散兵,難成氣候。


    可董盎是有私心的,與雲龍相處那麽多年,無論她是男是女,都是兄弟。誰願眼瞧著兄弟去死!


    “義父說由你決定。”看得出玨塵在兩難,左右都是犧牲不得的人,董錯又添了句。


    玨塵能了然他們的意思,橫豎都是希望能保住肉肉,有些被逼急了。他咬了咬牙,下顎都跟著顫動,足以瞧出他的怒氣有多盛,“許遜,你怎麽看!”


    “什麽怎麽看,扔個女人出去求一時安穩!去他的,那老子手上的刀是做什麽用的!那些日夜操練的士兵們是幹什麽的!留著享太平盛世嗎!”邊說,許遜還象征形的揮了揮拳頭。


    “那就應戰。”玨塵起身,說著,彎身把幾案上卷成一團的地域圖攤了開來。


    撒昂族和邊關間有座不算高的山脈,終年覆雪,氣候難定,常有天災。當地人稱它為泥亙山,寓意為“死亡。”地域圖上,泥亙山的位置被鮮紅色的朱墨畫了個圈,是淩固前些天畫上的。


    若硬拚,兩敗俱傷,不如兵行險招,先離開邊塞攻其不備殺入邊關為上。


    “這時節,隨時會雪崩。”許遜甚覺不妥,若是沒被敵人殺死,反被雪給埋了,豈不窩囊。


    “也有可能不會遇上,即便遇上撒昂人懂得應付。”玨塵很堅持,心裏早就定了決心。他會帶一小部分精兵往大路走,其餘的就從山脈間穿出。


    邊塞是撒昂人的地方,按理說有地域優勢,可他們修整了那麽久,昶軍也該熟悉了地形。撒昂兵驍勇有餘,謀略不足,未必能贏得了奸詐的昶軍,隻怕到時候會亂。相較之下,他寧願一搏,也不願斷送了整個撒昂族及前申遺民的命。


    “你們聊,我出去走走。”見他們聊得認真,始終沉悶著的肉肉突然開口,目光呆滯。


    “嗯,別離開軍營。”玨塵分神點頭,心裏是擔心她的,卻也知道大局為重。保住了她,才有朝朝暮暮。


    “沒事的。”站起身後,肉肉牽強的扯出一笑,揮了下手,想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離開前,她順手把幾案上的香囊帶上了。


    外頭很冷,肉肉怕冷,可她突然覺得,有些更冷的事是她該麵對的時候了。不止冷入骨髓,而是冷徹心扉。


    端潤一路搓著雙手,聽聞玨塵他們迴來了,便興衝衝的跑來。手剛觸及主帳的簾幕,就瞧見肉肉團坐在不遠處的小雪丘上,高舉著一個豔紅色的小東西,迎著微弱的陽光,癡癡的望著。端潤側過頭,有些好奇的緩緩挨近她,記憶裏還是第一次看見肉肉這般的安靜。


    “喂!”她的腳步很輕,柔軟的雪地裏,印出成竄的腳印。就在快要靠近肉肉時,端潤笑著大喝了聲。


    原是想嚇她一嚇的,結果肉肉隻是淡漠的收起香囊,苦笑看向端潤。


    “你怎麽了!”端潤開始察覺出了不對勁,有些憂心的蹙起眉,撩起衣擺在肉肉身邊坐了下來,“那個昶國駙馬該不會真是你殺的吧!”


    這事一早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義父好不容易壓住了那些險些暴亂的士兵,就連向來不管事的阿爹都大發雷霆了。端潤勸了一晌午,總算是讓阿爹的氣消了。


    跟那些士兵不同,端潤的確也不怎麽了解肉肉,可她不覺得肉肉沒有殺那個駙馬的理由。


    “端潤,我心情好差,你陪我去騎馬好不好!”緊握著手中的香囊,肉肉看著端潤,下意識的依賴她。這個絢爛的女子,在此刻的肉肉看來,就像塞北的太陽,永遠這樣的嬌豔。


    “成,我們去挑馬。”端潤很爽快,微涼的手一把拉起肉肉,往馬廄走去。一路上,要是瞧見誰對肉肉投來不友善的目光,她就虎視眈眈的迴瞪過去。認定了那群沒腦子的士兵,隻會中了敵人的套。


    左顧右盼了會,肉肉瞧見端潤不停的在馬廄裏徘徊著,好一會才挑出了兩匹馬。肉肉不懂看馬,隻覺得這兩匹馬好高大,眸子閃閃的,看起來特俊。她愛不釋手的撫上了那匹深棕色馬兒的鬃毛,被他不客氣的噴了一臉的氣,臉上終於有了笑。


    “這馬很烈,心情不好時騎它最淋漓暢快。不過你不能離軍營太遠,義父說昶軍的目的怕是在你,我們隻能在軍營後的騎。”


    “嗯!”肉肉重點了下頭,笑嘻嘻的把馬牽出了馬廄,邊哄著它邊有些艱難的爬了上去。


    誠如端潤所說,這馬的性子極為烈,肉肉自知有些駕馭不了它。可她不願服輸,死命的拉緊韁繩,沒有馬鞍,她被顛的渾身酸疼,仍是不想停下。就這樣迎著刺骨的風,在皚皚雪地裏奔跑,原來是這般的解恨。


    “如果你已經不愛那個男人了,就不應該再被他影響!即使他傷害了你,但是你喜歡的人會懂得保護你的。”端潤看著身旁馬背上的肉肉,總覺得她一點都不像昶國的女人,那股豪爽是塞北的,羈傲不遜的。


    “他傷害不了我。”肉肉的發被風吹得散亂,幾縷發絲纏進了嘴裏,她撇了撇唇,速度又加快了些:“以後隻有我會不停的傷害他,因為我徹底的瞧不起他。”


    安旅都已經死了,他都不讓她安穩。肉肉不清楚念修是從哪搞來這香囊的,想來也是不難的,晉王府裏或許會有,又或者……是蜀王給的。但不管如何,足以證明今日的一切,念修是早有安排的。


    “你會殺了他嗎!”這樣的肉肉看起來有點可怕,端潤問得很小心翼翼。她不清楚他們間的恩怨,體會不到肉肉的想法。


    肉肉並沒急著迴答,突然的,勒停了馬。默不作聲的往著遠處,揚手撫了下發,她嗬出熱氣,寡淡的白霧從她口中飄出,很快,就被風吹散。


    “不會,他不怕死,隻怕輸給玨塵。”


    ~﹡~﹡~﹡~﹡~﹡~〖。笙樂嫣寧。〗~﹡~﹡~﹡~﹡~


    早春,夜,逼人的寒氣伴著喧鬧席卷而來。


    念修立在垛牆邊,俯瞰著遠處連綿開的熒黃色長線。是軍隊,從連著成線的火把看來,人數不在少。


    身旁是士兵們的歡唿聲,副將在一旁忍不住的揮手大吼:“來了,朝廷終於派援兵來了!”


    “餘將軍,還是你的法子管用,他們險些就把我們拋在這,不聞不問了。”


    “是嗎!”念修迴答的心不在焉。


    他覺得周圍很吵,卻沒有一絲熱鬧是屬於他的,借著火光,他看著自己的右手。茫然的,找不到下一步的方向,記得自己曾說過,不會喜歡上肉肉的,他們之間就像左手和右手,已經熟悉到握在一起都沒了感覺。


    如今,失去了,才覺得傷筋動骨的疼。


    “聽說沅公主親自領兵來的,你說龐肅的事上,她會不會查出端倪!”


    “查出了又怎麽樣!”念修說得頗冷漠,他不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礙於公主的威儀,總有那麽一兩個被嚇住的。


    他不可能為了守住龐肅真正的死因,殺了所有知情人。可他更不認為,左沅會為龐肅做些什麽,此番前來不過也就求個心安理得罷了。


    “說起來還真沒想到,朝廷會這麽待我們,還有‘淩申軍’那邊,居然抵死都不願交出那個時雲龍。”副將不知道這個時雲龍到底什麽來頭,隻在薊都時見過他一迴,也不過就是個吵吵嚷嚷的毛頭小子。


    原先以為此番隨著餘念修來邊關,堵截“淩申軍”,說不準能立個大功迴去領賞。沒想到,邊塞地勢如此惡劣,上迴那一探,雖然摸清了“淩申軍”的軍營,但也損失不小。糧草跟不上了,士兵們也死了不少。


    每迴送去朝廷求援兵的信函,都像石沉大海般。如果不是念修殺了龐肅,嫁禍“淩申軍”,想利用沅公主的鬧騰逼來援兵,朝廷恐怕是再也不會理會他們了。


    “好生招待公主,跟她說‘淩申軍’這兩日估計就打算出塞北了,我累了先歇下了,明天一早再去見她。”


    自打昨日收到“淩申軍”不願交出肉肉的消息後,念修的心情就一直挺陰霾。此刻,他更是懶得端起虛偽的笑去見公主。


    他累了,隻想好好睡一覺,在夢裏,找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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