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瞿……”


    範同的粥還沒有喝幹,朱圖山的出工哨子就已經在吹了,這聲音,他一聽頭就要爆。


    “今天,全體男女勞力都到稻田摸草……”朱圖山邊吹哨邊喊著話朝他走來“隊委以上幹部,到大隊部開植保工作會議……”


    “噢!你們幹部今天又要開會啊?”範同“忽落、忽落”地喝幹了碗裏的粥,捏著空碗,兩眼挑釁似地瞪著朱圖山:“我也要去!”


    朱圖山被範同盯得直發怵,但又不敢發作,隻好耐著性子解釋:“嘿嘿,阿同。你不是隊委,就不必了……”


    “我偏去……我曾經是突擊隊長”範同有意橫撐船:“你們天天開會,我就開不得?”


    “青年突擊隊長不是幹部,今天是幹部會,我們隊委以上的幹部都是有通知的。”朱圖山拿出一張紙,朝範同晃了晃,拖著鞋爿“踢塌踢塌”地竟自走了。


    “哼!”範同心中窩澀,憤憤地朝著朱圖山的背影發牢騷:“你們拿了工分捧茶杯開會,我們拿了工分可以出工不出力!”


    “是啊!”範同一鼓動,群眾就三三兩兩地走過來附和他:“這年月,幹部們有開不完的會,我們社員有幹不完的活。”


    “我們的會也開不完呀,隻不過我們社員開會是在夜裏。沒有工分。”


    “田裏幹活的人和大隊部開會的人一樣多就好了!”


    “‘白露白批批,秋分稻透齊’我們過去單幹的時候,摸草從來不過白露。現在秋分都快到了,還在摸草,一直到霜降,還要‘屁屁’地打農藥,這稻怎麽會有好收成?”


    “我們都是做煞坯,捏的是鐵耙柄,口糧帶水份才分個九折,曬個大太陽又一個九折。他們捏的是蒲扇柄,風涼陰處坐坐,天南地北侃山海經,倒要每天補貼兩角錢,四兩稻穀,還有什麽公理?”


    “一忽兒清查隊,一忽兒專案組,一忽兒工作組,一忽兒文宣隊。今天抽幾個,明天又來抽幾個,隊裏的正勞力差不多要抽光了,就是輪不到我們這些老弱病殘。”


    “一講起文宣隊,我心中就來火。他們補了工分還要現金,英雄人物學不像,卻搞什麽送戲到田頭。雙搶大忙,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放個屁都沒有時間。他們這些壯勞力倒在嫋氣百搭,甩竹板,扭腰肢,蹶屁股。我們哪裏有閑心?”


    “好了,好了。”範同止住大家:“大家出工歸出工,到田頭後我來當家。他們既然開得幹部會,那麽我們也開得社員會。大家到田頭坐它半天,講講故事。也享受享受,你們看怎麽樣?”


    “好!”有了領頭人,這批老弱病殘倒也很齊心的。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到了田頭,大家在地墩上尋了片蔭涼處海侃神吹地聊起了天。範同像模像樣地當起了指揮:“你們哪一個先講個笑話或者小故事給大家聽聽。”


    “我先講一個呆頭女婿的故事。”瘸腿的阿根向來喜歡開頭炮:“有三個女婿去給丈人做壽。丈人心裏想,我做壽,三個女婿都會送酒來。我自己就備好一甏冷水到時候與他們的甏混在一起,反正辯不出是誰的。不料,三個女婿也都這樣想,各帶了一甏冷水去赴宴。開席後,四個人都裝著醉了。因為他都以為吃到的是自己的那甏‘酒’。丈人說:唔,實在是一甏好酒,可我平時酒量不大,吃一杯就會醉。大女婿接口說:我隻要呷一口就醉了。二女婿說:我隻要一聞到酒香就會醉。三女婿一聲不響,撲地躺倒在地。另外三個異口同聲地問,啊喲,你怎麽一聽到酒字就醉了呢?”


    “你講的哪裏是呆頭女婿?而是精明女婿。倒不如讓我來講一個女人偷漢的笑話給你們聽。”彎胳膊阿土接著講了下去:“一個女人與別的男人偷情,恰巧被丈夫撞上了,那個男人倉惶地跳窗而逃。可是被她丈夫抓住了一隻腳,那男人一掙,一隻鞋子被丈夫拔了去。丈夫說:等到明天,我認出鞋是誰的再與你算帳。便把鞋當枕頭睡著了。妻子乘丈夫熟睡的時候用他自己的鞋換了出來。早上,丈夫一覺醒來就對老婆罵罵咧咧的,可是一看鞋,認出是自己的,頓時懊悔不及,對老婆說:我錯怪你了。原來跳窗的是我自己呀!”


    “你們講的都是些老套套,今天我講一個新故事給你們聽吧!”歪嘴阿狗接了過去“我講的是一個女赤腳醫生,她老是心不在焉,一有空就打絨線。有一次一個病人來叫她打針,她嘴裏隻顧念著絨線的結法:兩針朝上,三針朝下。那病人嚇了一大跳問:怎麽?為什麽要打五針?女赤腳醫生向他糾正:這不叫打五針,叫作五針並一針。”


    “你說的那個赤腳醫生還算不上最心不在焉。”排骨阿金搶了過去“我碰到過一個人才是真正心不在焉。那一天,我到遊津浜買東西,那個人一把拉住我說:哎呀!老王,好久沒見了,你變化真大呀,以前你的臉色很難看,現在吃了些什麽?竟變得這麽年輕。我說:我叫阿金,你恐怕認錯人了!他說:我就知道你叫王阿金呀!你一定是吃了種什麽靈丹妙藥?以前那麽矮小,現在這麽高大,真是好口福啊!我說,我不姓王。那個人更驚奇了說,怎麽?你連姓也改了?”


    “好了,好了!”範同忽然阻止了大家:“我現在倒想辦一點正經事。把今天我們這些群眾的意見寫成一篇稿子,貼到公社大門口去,讓那些當幹部的了解一下我們的怨氣。我看這篇稿子讓見森來寫吧!他是知識青年,筆頭好。”


    “寫稿子,什麽樣的稿子?”見森問。


    “什麽稿我也叫不上來,隻記得那種格式叫作什麽……溜。”論文化,範同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順口溜!”見森馬上就反應過來了。問範同:是不是就是倪伯武寫的那種‘鑼鼓響,咚咚鏘’‘啊,啊’的那種?”


    “不是,不是!”範同有點不耐煩:“這東西我要把它貼到公社大門口去讓人家念的,又不是叫人家唱的,咚什麽鏘?這個‘溜’的詞我倒已經想好了……”他肚皮裏雖然缺少墨水,但發起牢騷來卻是個天才:“這‘溜’的詞就是‘豐產方變癩痢,密植田像抹布。百頭運動都不動,還到田頭來送戲。我在田裏苦幹活,你在埂頭唱京戲。待到年終分紅時,大家收入三角貳。你窮我窮大家窮,西風喝光再吃泥。’”


    “師傅,這種寫法像大字報,現在可不時興了。”見森提醒他。


    “不管它,不管它,寫好再說。”


    不料,這個‘溜’還沒有變成稿子。這件事就讓全畢正知道了。中午飯剛落肚,他們就急匆匆來到範同家,一進門就大發雷霆:“好你個範同,癩痢打傘,無法無天,竟敢反對樣板戲?”


    沒想到,今天的範同一反平時的萎縮樣,來了個針尖對麥芒:“我並不是反對樣板戲,廣播裏的樣板戲我天天聽。可我就是反對像我一樣捏鐵耙柄、吃辣醬的雄鴨子,田裏的活不幹,拿了工分補貼,脹毛了嗓子在田埂上喊戲。隊裏的收入都讓你們這些開會的、喊戲的給糟蹋完了。”


    “你們這些幹活的難道是在賣力嗎?我三番五次看見,你們不是鐵耙打滾,就是把鐵耙當篙子撐!”全畢正也會找岔。


    “我們打滾也好,當篙子撐也好。可總能出糧食呀!比你們捧茶杯,乘蔭涼總要好得多。”


    “你……你不要活不耐煩!”他開始威脅。


    “我的成份是三代貧農,自然紅,加上窮光蛋和大老粗,雙保險。不怕你們拿我報複。”範同毫不未弱。


    “你不要自以為是貧農就覺得了不起。高貴者最愚蠢!”


    “高貴?”範同像不認識似地盯著全畢正。他手指著自己的鼻子,一步一步地朝前逼:“你說我高貴?我現在窮得連鹽都買不起,天天清湯寡水,幾碗薄粥,燉點豆瓣醬,也不見一點油星子,還高貴?這高貴我可不要了,白送給你,我今天反正豁出去了,你大不了叫我吃官司,


    我可不怕,蹲班房還比這樣多點油水呢。”


    “你這是反動、反革命行為!”今天碰上範同兜底摔,全畢正表麵上雖然聲色俱厲,可內心卻開始發虛了。


    “革命是革命,活命是活命。我窮,我過不下去了,當然要罵山門,你要有本事不讓我發牢騷,就要有本事帶領大家富裕呀!你的那幾個謀利益的方案為群眾謀到了什麽利益?啊?”


    “你,你!”全畢正氣極:“我當幹部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你這種蠻不講理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再爭了。阿同你就省幾句吧!全主任畢竟是一個大隊的當家人,管著一千多號人,他又不是存心要我家過不好。你埋怨他,他去埋怨誰?”範同那屋裏的勸架也勸得恰到好處。


    “今天,要不是看你家娘子通情達理,我遲早會叫你看顏色的!”


    說罷,頭一扭,瞟了葉燕香一眼,狠狠地走了。


    “好人隻怕耿固頭”範同的脾氣,在紅光五隊向來溫順出了名的,這一次竟像吃了豹子膽,居然敢與全主任作起對來?無論是哪一位鄉親,都是不曾料到的。


    他發火是因為窮。正如他老婆所說的:在胡家灣,最苦的莫過於他這一家了。他們一家,夫妻一對加兩個兒子一共四口人。按理說,吃吃做做也苦不到哪裏去,可他不知怎麽搞的,像是交了“漠柯運”,幾年來一直時運不濟,長期處於要一樣沒一樣的景況中。


    不得誌……懶……窮……借債……牢騷。在這樣的圈子裏,循環上幾年,誰都會一樣怨天尤人的。


    說他懶,其實隻是有點偷懶,骨子裏卻並不懶。真正懶的倒是他的老婆葉燕香,也許是模樣太好的緣故,皮膚又白又嫩,明明是叫化子一般的命,卻偏偏養成了一副官太太的脾氣,晴天曬不得,雨天淋不得,下田怕蚊蠓,刮風怕毛蟲。哪怕到幾步遠的橋口淘米,拎點水,她也非要戴頂草帽,生怕曬黑了那張標致的臉蛋。氣候稍微有點惡劣,她就找借口不出工。所以,一年下來,最怕分紅的時候,喊到範同的名字總是透支了多少多少。看到人家有錢領他隻好眼紅,迴到家裏免不了將葉燕香埋怨幾句,說得客氣時,老婆就迴答:“我是隻貪安耽不貪財”。若是說了兇點的,她幹脆倒過來吐怨氣:“我嫁給你範同,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找對象時看錯了門頭”。家裏頭豬不養,羊不喂,隻飼了幾隻長毛兔。不養豬羊自然也就沒有了肥料分。主要的經濟來源就隻有靠硬工分的收入。然而這幾年隊裏的收入逐年在遞減。每個正勞力的分紅值從一九六七年一元貳角、一九六八年的一元另伍分猛跌到一九七三年的三角貳分。以前尚吃穿有餘的範同一家,近期的生活質量就急轉直下了。


    他們的大兒子六歲了,生得像娘,臉蛋俊美卻天生是個瘸子。四歲的次兒不是昨天咳就是今天瀉。經常折騰得範同東顛西跑,疲於奔命。家裏能賣的都已賣了。老早他引以為榮的生產隊第一塊半鋼防震上海牌手表,也在無奈時忍痛賣給了小弟兄。前不久一個將要結婚的朋友與他商量房間裏的那一尊瓷質的主席像能否轉讓給他們作婚房的擺設,範同滿口應承,把它擦得一幹二淨,就等對方拿錢來換。可不知為了什麽,對方突然說不要了。厭得範同好生懊惱。


    俗話說:“越窮越苦越犯難,中午吃粥客人來”。這陣子,範同正窮得走投無路的當口,又半腰裏殺出個程咬金。小兒子在節骨眼上犯了病,瘋似地哭。他看著心煩,反正:“大是心肝,小是寶貝,阿二橫豎是個打殺坯”就到赤腳醫生那裏要了幾片安定。喂了進去,安耽了一會,誰知發寒發熱,病更重了。向別人借吧,原本就為數不多的幾個小弟兄個個像避瘟似的躲著,就連自己的親姐夫也是“道著錢,便沒了緣”。就在上個月,他好不容易剪了點兔子毛,盤算著到供銷社收購部把它賣了後,下狠心也要燒頓紅燒肉吃。沒料到被姐夫知道了。堵在他從供銷社迴來的路上,催著要他還去年借給他的一栲栳穀子。還不顧臉麵地嚷:“你窮我也窮,你當我的穀是偷來的?不用還哪?你上次不是親口說過賣了兔子毛就折錢還 我的麽?”


    範同被逼得沒法脫身,忽然眉頭一皺,耍起了無賴。他指著自己的嘴巴說“你比我總是條件要好一點麽!今天我還了你……這個洞拿什麽塞?”


    姐夫怒不可遏,揮手給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倒真的把範同給打醒了。麵對盛怒的姐夫,他確實感到幾分理虧。自己借了他的穀,不但沒還他,卻反而朝他耍無賴,要知道,姐姐一家吃口也是重的,除了硬工分的收入,也撈不到外塊,哪有條件來接濟自己呢?


    以前,他一門心思期望著全主任對本隊有所幫助,也指望他為群眾謀利益的方案能變成事實。可哪裏知道,全畢正所描繪的一片金光,卻把集體的經濟弄得精光!


    隊裏的收入靠不住,屋裏那個又不爭氣,自己又沒有多大的能耐,空下來時,他隻好朝著天上歎長氣:“唉!當家呀!真好比掌舵。我這個船老大撐的是一條破船,又逢上了逆風逆水滿船腳。加上餓肚皮外行,實在是難以搖到頭了!……我這‘漠柯運’怎麽一交上,就沒有個盡頭啊?”


    廣播裏、會議上都在讚美窮。窮苦的大眾是革命的主人,貧窮的階級是領導階級。貧窮的人民越窮越光榮。窮則思變,一窮二白,沒有負擔,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對範同這樣窮得邊油鹽醬醋都買不起的人來說,就算有一張現成的白紙,也至少得再買一點顏料吧。


    當生存的條件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他再也不會盲目地羨慕當年朱圖山獻忠的那份光榮了。也再不會吹噓‘我與越南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總理隻差一個字’那種毫無意義的大話了。他現在想問的正與以前的狂熱所相反,全畢正為什麽要把公社批給紅光五隊的一萬斤返銷糧給退了?朱圖山為什麽不把拋荒的“獻忠地”退還給社員耕種?


    “你們這些捏蒲扇柄的幹部,不曉得我們這些捏鐵耙柄的社員的苦,我們為什麽不能發牢騷?就是泥菩薩也要動火了……”


    或許,這又是一個偶然吧。範同居然也會有“發跡”的這一天。


    那是一個極其平常的一個傍晚,範同獨自一個人在隊裏一塊零星的秧田裏耖田。他沒有聽見遠處大忽隆的社員們已經收工的哨聲。在太陽落山,天色已暗蒙蒙時他才耖好了那塊田,從那邊將近三裏遠的外阡裏悻悻而歸。迴到家時,那些早已收工的社員已經洗澡洗衣,吃過夜飯,坐在門檻上拍蚊子,搓腳丫了。細細算起來,他足足比別人多幹了兩成的活。他倒也滿不在乎,顧不得洗臉洗腳,先拿了碗粥坐在門檻上“突落突落”地喝了起來。


    湊巧在這時候,縣革委來蹲點的玲委員到他的道場上來串門。自從那一次刮鑊子的事後,她一直對範同“既省功夫又省柴”的觀點有著很深刻的印象。這時看見他這麽晚了,還粘著兩腿的泥巴,捧著碗在喝粥,還以為他是從自留地上迴來。不由得說道:“範同同誌啊!我看你一鐵耙也挖不出個金菩薩來。就這麽一點點自留地,何必那麽精工細作呢?”


    “我不是從自留地上來。”範同一邊給她搬凳讓座,一邊解釋。


    “那這麽晚了,還兩腳的泥,為什麽?”


    “嘿嘿”範同憨厚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一個人在外阡的小秧田裏耖田,沒有聽見收工的哨子……我也不爭氣,前陣子吃緊的時候把那塊手表賣了,不曉得辰光……”


    “這麽說,你是在公家的田裏幹得這麽晚羅?”玲委員像是發現了新大陸:“這可是好人好事哪!”


    “不,不。是我沒聽見那哨子聲。”


    “不!你是有意的,是想做了好人好事不留名,對嗎?”


    “不。玲委員。我真的沒有這樣想。”


    “哎!看你做了好事還想迴避。這愈發


    說明了你風格高尚,做了好人好事,還要做無名英雄。”


    “哎!我那象是做好人好事的人呢?衣破爛衫,飯都吃不飽,再說家裏這攤子……”


    “你越說,風格越高了。你生活困難,可思想是紅的。在你麵前,我這個共產黨員也自歎弗如呀!”


    “玲委員……我……”


    “像你這樣的貧下中農兄弟,根子正,思想好。心靈像金子一樣地閃光,可是過的生活又是這樣的艱苦,我們這些當幹部的心中有愧呀!”


    “玲委員……我就是多幹了點也是應該的呀!”


    “對!你這句話講得好。這是典型的無產階級主人翁的高尚境界!”


    “……”


    兩個人,一個是越辯越惶恐,另一個則越讚越感慨。


    以後的幾天出工,範同照例像往常一樣懶洋洋的。一天上午,他帶著見森轉了一大圈隻堵好了堤埂上兩個漏水的鱔魚洞,就在埂頭上將鐵耙一架,坐下來休息,一邊與見森閑聊。


    “見森,我勸你,千萬不要在農村裏找對象。依我看,倪伯武與朱春蘭結婚就不值得。”


    “為什麽?”


    “我們農村裏沒什麽大講究,就隻要有勞動力,可他一不會做農活,二不會幹家務。現在有他娘在經濟上照顧還可以過過日子,要是將來他娘死了,他怎麽過?”


    “那他不是還有丈人丈母和公社的那個‘表叔’嗎?”


    “丈人丈母怎麽能養女婿呢?再說那個‘表叔’也不見得肯養他。叔還帶個‘表’字。一表三千裏,在我們鄉下早就不來往了。”


    “他古表叔培養他當了幹部,當了幹部後就有了工資,吃飯有食堂,不是已經在養他了嗎?”


    “唔!但長久也不是個辦法……其實上次他跟陳窈窕找對象,倒挺合適。”


    “噯,陳窈窕是不錯!”


    “那麽,他們現在已經散夥,你去跟她找了,不是挺好嗎?”


    “瞎說!她比我大兩歲,我喊她阿姐呢!”


    “大兩歲,勿搭界 的,女大貳,米鋪地麽。”


    “瞎說,瞎說,我不要,也不找。”


    “噢!我知道了。你是嫌她有迴湯味,對嗎?其實這東西就像吃‘叭嗒’,越迴湯,味道越濃。”


    “你這個師傅怎麽正經都不教我,盡教我些邪派?”


    “你說我是邪派?我看你們城裏人才真的邪派呢!褲腳管小到五寸,被捉住後就要當街剪掉。有一次我上街,被工糾隊們發現我的褲管太小了。捉住我後就拿汽水瓶往我褲管裏塞,塞不進去就說我的褲子是流氓阿飛穿的,拿了剪刀馬上就要剪,我一看急了,就大叫‘我不是流氓阿飛,我的褲子是土布做的。縮了水才這麽小的,你們把我這個鄉下人當流氓。我不服,流氓阿飛難道會和我一樣穿土布褲子嗎?工糾隊們想想也有道理,倒真把我給放了。事後,我經常瞎想:小褲管有什麽好?假如真正想耍流氓,褲腳管太小了,手怎麽能摸得進去?再說耍流氓的人也不會這麽笨,從褲腰裏摸進去不是更方便麽?所以我倒要說,真正笨的是那些工糾隊們,他們搞的都是些革命的形式主義。”


    “你這個師傅怎麽都是些低級趣味?工糾隊剪褲腳管你就往摸進去的方麵去理解。那麽,按你這麽說,工糾隊把褲管剪開後,手更摸得進去了。他們倒反而成流氓了?其實,工糾隊們剪褲腳管的目的是為了反修防修。為了防止在我國出現像美國的嬉皮士、雅皮士一樣的頹廢青年。可見你這個師傅的思想境界並不高。”


    “我哪有什麽思想境界。隻怪你自己那一次稀裏糊塗就選了我當師傅,你要是事前打個招唿,我就會叫你不要點我了。”


    “那時候,我聽說你是青年突擊隊的隊長,以為你一定非常積極,非常有水平,所以……沒想到你的水平還比不上我呢!”


    “噯呀!什麽叫突擊隊你知道嗎?就是輪到活幹不完了,讓青年小夥子去突擊一下,既不給記工分,又不給補貼。隻是幹完後寫張光榮榜,表揚表揚。我那個共青團就是那時加入的。現在都已超齡了。可我這個‘隊長’卻一共才派過兩次用場。一次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的時候,我帶領五個青年挖了個防空洞。另一次是學大寨,搞人造小平原的時候,我的土埭擔都是裝得最滿,所以就這樣被人叫了‘隊長’……”


    “……”


    見森忽然不作聲了。他側著耳朵向遠處聽了一會,驀地跳了起來:“師傅,你聽。高音喇叭在說你的名字呢!”


    “瞎三話四。我的名字怎麽上得了廣播?”


    “真的,真的。”見森驚喜地叫著。


    “怎麽可能呢?”範同也滿腹狐疑地豎起了耳朵。


    廣播裏的報道已經接近了尾聲,隨著風一陣響,一陣輕地飄來:“……範同同誌這種崇高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是怎麽來的?這與他平時經常學習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五篇光輝哲學著作是分不開的。……在田頭,他隨身帶著毛主席的著作……在家裏,他孜孜不倦……油燈下,他捧著……聚精會神地……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我們廣大的貧下中農要是都能像他一樣……”


    “是玲委員……玲委員。”範同突然激動得唿吸急促起來。他使勁地搖著見森的手臂,卻似乎是在與玲委員說話“玲委員……你看得起我,我已經感恩不盡了……我做得太少了……我要做好事,真的要做好事,做一輩子……”


    八輩子都不敢夢想的榮譽在心理上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向他猛烈地襲來,傾刻間,激動與興奮漲滿了他的胸腔。榮譽對於任何人都有著一種潛在的欲望。他範同當然也不例外。隻不過以前連肚皮都填不飽而不敢奢想罷了。今天,當這根長久地被壓抑著的神經一旦被觸動,意外的喜悅降臨到他的頭上時,怎麽能不叫他激動萬分呢?


    大千世界就這麽難以意料。當初倪伯武像貓捉老鼠一樣的瞪著眼睛想尋一點好事做時,可就是偏尋不著。今天範同偶然碰上,卻不費吹灰之力自己送上門來。這豈非是前世的因緣,上蒼的安排?


    這以後,玲委員成了範同家的常客。她每一次從家裏或是從縣裏迴來,總要帶一些學習資料或大批判報道送給他。還不時地開導他,鞭策他、鼓勵他,硬是將一個窮愁潦倒的範同在不長的時間裏改變得渙然一新。感動得他悄悄地與妻子商量:“玲委員可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哪!她當這麽大的幹部沒有一點官架子,竟會看得起我這樣的基層群眾。這恩德實在沒法報了……我想,等那隻新母雞的頭窩蛋下齊後,我們自己就不要吃了。省下來,送給她補補身子,也算表表我們的一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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