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辛亥年,春節前後的好幾天都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在江南,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了。然而,讓人納罕的是,下大雪時竟霹靂交加,雷聲隆隆。當年輕人都在為這場大雪而歡唿“瑞雪兆豐年”時,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封建對他們的喝斥就猶如給興頭上的年輕人潑冷水:“好什麽好?這叫臘繃,是不吉祥的征兆!”


    到開春,人們又驚奇地發現,門前屋後的杜園竹、孝子竹都紛紛地開了花。老封建們又故弄玄虛地翻出了他們的老皇曆:“天道輪迴嗬!看來要改朝換代了。六十年一個花甲,上一個辛亥年,也就是宣統三年,竹子也開了花,後來果然出了個孫中山推翻了滿清帝製。他一上台就號召大家剪辮子。我那根大辮子,有多麽神氣嗬!哪裏舍得剪?東躲西藏捱過了半年,將它盤在羅宋帽裏,可還是逃不過。有一次上街,我正在店裏買東西,這時肩膀被人搭了一下,我以為碰到熟人,迴頭一看……啊呀!不得了!一個革命黨公差站在我背後,將我帽子一掀,不由分說,就‘哢嚓’一剪刀,將剪下來的辮子往我肩上一扔,說聲‘小兄弟,革命了。留頭不留辮,留辮不留頭’。沒有了辮子,我心疼得抱著頭哇哇大哭……現在想起來,還真好笑呢!”


    年輕人對那些老古董卻滿臉不屑:“老壽頭,都六十年過去了,還念叨那根老鼠尾巴。如今都什麽年月了?還說什麽改朝換代?廣播裏哪一天不是在講國際、國內形勢一派大好?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反動派必然滅亡,這朝代改換得了麽?”


    不錯,朝代確實沒有改變。然而,當年的十月中旬某天,早起的人們還像往常一樣,把盛在碗裏的粥擱在一旁,嘶啞著吃糙米粗糧的喉嚨,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吟誦著“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時候,外蒙古荒漠上的那一聲巨響傳到了紅光五隊。隊長朱圖山的喊聲代替了平時的出工哨子:“今天全隊停工,到大隊部開大會,由縣革委的玲委員向全體社員傳達中共中央絕密文件。”


    玲委員是縣革委下到紅光大隊蹲點的幹部。她的真實姓名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大多數的社員隻知道她的姓名中有一個“玲”字,又因她樂於與群眾打成一片,待人和藹,故鄉親們都親昵地稱她為“玲委員”。別看她是位女同誌,她的演講口才可是能力很強的男同誌也比不過她的。這次會議上,她除了向大家貫徹中共中央文件時是照著文件讀的外,後來給大家上的長達一個多小時的形勢教育課,就根本不用稿子。


    “曆史是嚴肅的,決不會因為一小撮時代的跳梁小醜的顛倒而顛倒過來。嘲弄曆史的人最終還是受到了曆史的嘲弄……兩千多年前,衛國出了一個名叫荊軻的刺客,他為了達到刺殺秦始皇的目的,給秦始皇獻上了一幅令其饞涎已久的‘督亢河山圖’。‘河山圖’是美麗的,然而,正是在最美麗的地方卻藏著一把謀害其性命的匕首……兩千年後。大野心家、大陰謀家林彪為了達到篡黨奪權的罪惡目的,妄圖重演這一幕曆史古劇,對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竭盡了吹牛拍馬之能事。創造了一套詩人無法想象的、世人無法仿效的、高超的馬屁術。一會兒‘最最最’。一會兒頂峰。一會兒一句頂一萬句。一會兒‘立竿見影’。一會兒‘天才’。終於騙取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對他的信任。在一九六九年召開的黨的‘九大’上,毛主席親自選定他為自己的接班人,並且把它列入了黨章。但是,這個大野心家心術不正,身居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高位而心猶不足。對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陽奉陰違。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當他接班人的地位已經確立後,就把毛主席的健在看成是登上權力頂峰的障礙。這個平時自我標榜為最最忠、最最親密的‘戰友’,終於迫不及待地撕下了偽裝,暴露了大陰謀家的醜惡嘴臉。一手策劃和製訂了謀殺毛主席,推翻無產階級政權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但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遠遠比他這個無恥小人英明,聰明和高明,使他的《五七一工程》泡了湯。而他自己卻鑽進了溫都爾汗的荒漠,在沙丘野草中作他的最高‘夢’去了。”


    “賣國賊林彪被釘上了曆史的恥辱柱,他所提倡的‘三忠於,四無限’全是一些空洞的教條主義,從今天開始就應該堅決取消……但是,這不等於說不要運動了。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我們還是要搞下去的。並且還要把它引向深入。試問像我們這樣一個擁有八億人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國土的大國,不搞運動能行嗎?我打個比方,我們的中國就像是一個人,人的生命在於運動,停止了運動,人就會生病。隻有經常運動,身體才會健康。才會覺得有力量。繃緊了肌肉和神經,才能抵抗細菌和病毒對機體的侵蝕。因此,偉大領袖毛主席從來就不曾忽視過運動的作用。建國以來,他幾乎不間斷地發動了肅反、鎮反、土改、三五反、反右、三麵紅旗、社教以及現在的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大運動。每一次大運動裏還包涵著一係列的小運動。諸如,學毛選、破四舊、四大、大串聯、文攻武衛、清階等等。猶如無數個肺泡組成的肺葉,有了肺葉的運動就產生了推動生命的動力,有了動力機體就會蓬勃發展,就可以強有力地抵抗帝修反的病毒對我們偉大祖國的侵蝕。社會主義的事業才會興旺發達。所以,我們要深刻地領會毛主席的偉大戰略意圖,把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現在我講一個小插曲給大家聽聽。六二年,蔣介石叫囂要反攻大陸,我們那個村上來了祖孫兩個人,東瞧瞧西看看,磨蹭了大半天。老的那個一忽兒指著一片房屋告訴小的那個說,這房子都是你曾太公時蓋造的。一忽兒指著幾隻大阡的田說那是你太公時置下的。一忽兒又說那一大片桑園是他家的祖產,到後來幹脆說村前那座橋也是他家的祖產。碑上還有他曾太公的名字呢?到後來,連那個小的不相信了,問老的那個:‘爺爺,你說這些都是我們的,那麽別人有什麽?’是啊!這個小的問得好,他問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什麽都是他們地主家的,我們貧下中農還有什麽?你們說,這運動、這階級鬥爭、這路線鬥爭不搞還行嗎?連地主的小兔嵬仔在潛意識裏都已經感染上了這種病毒,我們廣大的無產階級民眾假如還不運動,不鬥爭,不政治掛帥的話,那麽,亡黨亡國就為期不遠了。


    當然,我講的這個小插曲隻是強調了一下階級鬥爭的重要性。今天我們的首要任務是徹底批判,憤怒聲討林彪反黨集團的滔天罪行。把林彪這個資產階級的大野心家、大陰謀家、叛徒、賣國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肅清他們的流毒。以抓好革命來推動當前的農業生產……。”


    玲委員的形勢教育洋洋灑灑,一流順水。而全畢正對於這形勢的突變就顯得不適應了。雖然他也意識到了這突變中自己必須提高認識,調整方向,不落後於形勢的重要性,可是轉好這個彎子實在太費勁了。他的發言不但詞不達意,而且簡直可以說糟糕透了“啊……這個……麽,哼!總的來說……就是,嗯,歸根結蒂……如果是,最最簡單地一句話……拆穿了講吧……啊!這個禿子林彪同誌……我早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這個東西精,做了大官羨皇帝,做了皇帝想登仙,真不是好東西!”


    “俗話說‘人有良心,狗也不吃屎’毛主席待他這麽好,而他竟恩將仇報,真不是好東西!”


    “他早年當逃兵,不是好東西!”


    “他從來不聽從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不是好東西!”


    “他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不是好東西!”


    “他叛逃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不是好東西!”


    每念一句“不是好東西”就狠狠地跺一次腳,為的是把喊了多年“林副主席”的習慣改


    過來,但還是把林彪稱作了“同誌”,好在以他目前的權勢已沒有人再敢與他作對了。


    “咣……咣……咣”大清早,全畢正的安穩覺就被對岸範同刮鑊子的聲音吵醒了。他懊惱地披了件衣服走到河邊,隔著河向對岸正刮得起勁的範同喊過去:“你天天這麽早就咣咣地刮鑊子,噪得我困覺都不安耽。哪有象你這樣刮得勤的?再說,你就是把它刮通了,也隻能省下幾個柴錢?”


    範同“嘿嘿”地傻笑著,他的確有點不好意思:“全主任,介早就把你吵醒,實在是對不起呀!可我也沒辦法,現在稻草柴要三元一擔,我能省個十斤八斤,也就是節約了二三角錢哪!以前我懶得刮鑊子時,燒一餐早粥就要八到九個草秸,現在我把鑊子刮淨了,隻要六個草秸就可以燒滾了,隔幾分鍾,再用一個草秸迴把火,連燉醬蒸菜都夠了。小裏不虧長算,一年下來,我倒能節省不少呢!”


    範同那個屋裏的,叫葉燕香。這時也走了出來與對岸的全主任搭上了話:“我們的大主任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你一個大幹部,不顧家,當然也不曉得柴米貴。你家嫂子最近又當上了吃工資飯的民辦教師,過下去的日子是‘麻雀踏不坍屋’羅!可我們夫妻倆又有些什麽?一沒有祖產,二不會手藝。一年到頭,兩腳插在地裏,背朝皇天。天天雞叫做到鬼叫。年終分紅時,算盤珠撥得劈曆拍拉,眼烏珠瞪得夾眨夾眨……全隊的社員中,除了嬌囡婆媳兩個瘋婆子,最苦的就是我們這一家了。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又不曉得體諒社員群眾的苦楚。前天朱圖山帶了人檢查自留地,在我家地上點來點去,就是多點出一棵茭菜,我向他求情說:‘我們家成份好,這多的一棵就照顧了吧!’誰知他虎著臉,做出副大公無私的腔調說‘要鋤掉,堅決得鋤掉,假如不鋤,就把範同的團籍除了’。你這位大主任幫我評評理,難道多種了一棵菜,我家範同就變成修正主義了?”


    這女人,能說會道,又天生一副“翹嘴陡奶,有錢難買”的好豐裁。細眉毛,大眼睛,五官緊湊,嘴唇圓而勻稱,簡直就像店裏賣的洋囡囡投的胎。常誘得一些色鬼男子發情似地神魂顛倒,尤其是她在偶而一笑時,那微微露出的舌尖細膩粉紅,蠕蠕而動,宛如河灘上張殼曬陽的蚌,更令人恨不得撲過去、啄上一口,以解心頭之饞。


    然而,說她有錢難買,她卻偏偏沒錢。正應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紅顏薄命”。也許因為身段太好,麵容嬌嫩的緣故吧!她剛嫁到胡家灣時,就遭了全畢正的白眼:“這個女人,資產階級味道實足。吃得做不得,你們看她那吃飯的模樣,多麽嗲氣。拿筷子的那隻手,小指翹得高高的,活像電影裏的姨太太……”


    就因為全主任說過那番話,人們都不敢與她太接近,尤其是在開大會時,人們更拿觀賞稀有動物的眼光來看她。


    要是在平時聽到葉燕香的那種話,全畢正肯定是要發作的。可是今天不知為了什麽,他非但不感到刺耳,而且竟連她的模樣也越看越順眼了。


    “是啊!是我這個大隊主任沒有當好哇!”他竟破天荒地謙虛起來,這倒是他生涯中“小和尚見丈母——頭一遭”的事,“這幾年光顧了政治掛帥和抓革命,對生產忽視了。自從上次聽了玲委員的報告才知道,上頭的風向也有點轉到抓生產上去了。”


    “你們怎麽一大早就在說我的名字哪?”每天都早鍛煉、晨跑的玲委員正好跑到這裏,停了下來,參加了他們間的對話:“說給我聽聽,你們在談些什麽?”


    “我正跟範同……同誌,在說刮鑊子的事呢!”全畢正尷尬地介紹了一下:“我嫌這聲音刺耳,他說,刮了鑊子既省功夫,又省柴……”


    “好哇!可見得貧下中農的覺悟並不低呀!”玲委員不由得讚歎道:“他們的政治覺悟有時候比我們這些當幹部的都要高,我當幹部這麽多年,怎麽就沒有想到過刮鑊子也是節約鬧革命呢?”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鄉親們發牢騷。以前我老是考慮,政治問題最重要。政治上去了,共產主義也就實現了,大家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生活問題自然也就解決了。後來聽了你的形勢教育課,我才知道,原來吃飯問題差不多和政治問題同樣的重要。”


    “對呀!我們共產黨之所以能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獨裁統治,那基礎就是人民群眾,人民是水,我們是舟。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要使我們的政權萬代不動搖,就首先要贏得人民群眾的信賴。林彪反黨集團之所以像蔣介石一樣會失敗,其主要原因就是脫離了群眾。你看全國那麽多純樸而厚道的老百姓盲目地緊跟著他,高舉寶書虔誠地喊了那麽多年的革命口號,可是老百姓幸福了嗎?他們得到實惠了嗎?根本沒有!相反,他們的胃卻越來越薄了,幹勁了也提不起來了。要知道,這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哪!要使他們擁護你就必須與他們打成一片,同唿吸,共命運,為他們謀利益。如果,你能讓他們一年四季每天都有兩頓幹飯一餐粥吃,那就說明你這幹部是當成功了。誰都會擁護你。所以,我們這些當幹部的都應該幹些實事。”


    “玲委員”範同的喊聲隔河傳了過來:“你說得好,你把我們貧下中農的心裏話說出來了。我們擁護為群眾幹實事的幹部,希望幹部們與我們一起大幹苦幹加巧幹,艱苦樸素拚命幹!”


    “對,對。當幹部是應該幹!”玲委員那番話使全畢正也深受啟發。同樣,範同的那句“大幹苦幹加巧幹”也給了他很大的啟發:我大幹苦幹不行,難道就不可以巧幹嗎?俗話說‘文官動動筆,武官殺脫力’。諸葛亮搖搖羽毛扇,曹操的百萬大軍就被殺得丟盔棄甲,那功勞遠遠在關、張、趙之上。這就證明了巧幹的作用。同樣,我要是也能巧幹,還不一樣是功不可沒麽?”


    他開始留意起田間的農活來,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地發現,那幾千年一貫製的彎腰操作法可以找到突破口而把它顛倒過來,他在會上強調:“我們為什麽要在拔秧、插秧、摸草、割稻等農活中都彎著腰,躬著背,冒風雨,頂日頭像狗一樣趴著操作呢?我們難道就不能以無產階級的新風尚打破封建傳統的操作法,讓社員減輕勞動強度,挺起腰杆來種田麽?所以,我認為,插秧機非搞不可。其實,大家沒有必要被那個‘機’字嚇一跳,那隻不過是資產階級反動技術權威用來賣關子,搭架子而嚇唬人的。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參觀,看到人家土法上馬的那個東西也很靈光,結構也非常簡單。隻不過上部一個大扁鬥,中間一個大木輥。木輥上釘滿了卡口鐵絲,扁鬥裏的秧根淌到下麵,卡口鐵絲就夾住秧苗往前滾,滾過的地方秧就栽上了。我當時就想,這樣的‘機’我們隨便哪個社員都會搞得出的。”


    “插秧機的辦法假如萬一不靈光,我的另一個辦法也可以解決彎腰問題,那就是拋秧法,拋秧法隻需要將小苗帶土移植的秧畈,用鐵鍬戧起約一公分厚的帶苗秧板,再每三四根秧苗捏成顆粒,人站在界塍上就可以向田裏拋。這方法,也許比插秧機還管用,這樣一來,原來很繁重的體力勞動不是變得像遊戲一樣有趣了麽?”


    “我的再一個辦法可能更管用,更革命,更大膽。我琢磨過,按照封建傳統遺留下來的做法,從選種開始到插好秧苗,要經過選種、孵芽、濾水、做秧田、下種、拔秧、挑秧、插秧等許多環節。我的這個辦法把這些都省略了。那就是點播種,把幹種穀一次性點播在耘好的大田裏,這樣做雖然也需要稍微地彎彎腰,但大部分彎腰的活就可省去了,而且還不會傷及秧苗。”


    “除了以上的彎腰問題,我還發現了一個密植的問題,因為隻有密植才能提高糧食產量。我曾經仔細地觀察過,以前我們田裏的稻杆子太稀了。農民們都知道有一句土話,叫作‘三鐵耙 、六稻杆’。這就是說,墾三鐵耙的田,才隻有六棵稻杆的麵積,


    這不是太浪費了麽?現在我要把它翻過來,變成一鐵耙六稻杆,那樣的話,畝產至少可以提高一倍以上,說不定,還能跨過‘雙綱’達到噸糧田呢!”


    “也許有的同誌要問,密植以後肥料的問題怎麽解決?就像人吃飯一樣,密植前是三個人吃一鍋,密植了三倍後就成了九個人吃一鍋。怎麽夠呢?在此我要坦率地告訴大家,請大家放心。我早已考慮好了肥料的問題。因為我在上次參觀拖拉機的典型時,意外地發現了解決肥料問題的辦法。他們那個隊還在大辦畜牧業,利用河塘放養的水漿板(革命草)不給羊吃,而是用攪漿機攪成漿,再拚入一些柴夥糠,直接作飼料喂豬,我還以為他們在吹牛,偷偷跑到畜牧場一偵察。果然那些豬都隻隻養得滾壯。所以我迴來的路上就在想,迴去後一定要叫紅光大隊的每個生產隊都搞‘百頭運動’。假如,‘百頭運動’一旦搞起來,那一百頭豬先不要說能出多少肉。就是一點肉不賣,光給我屙肥料也就等於是一爿小型化肥廠了。”


    “以上所說的都是比較迫切的問題,另外,我還學到了一些其他的先進經驗,將來有條件時也可以實踐一下。比如,有些先進的典型已經在生產植物生長素、‘九二○農藥’和抗蠍稻虱的土法馬拉鬆。尤其是土馬拉鬆,搞起來真是便當,隻要弄些苦楝樹葉,加些老堿、柴油放在水裏燒一下就成了。殺蟲效果出奇的好,還有我們浙江的農科研究部門已經培育成功了三季稻的稻種,這些都可以列入我們紅光大隊的遠景規劃,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變革梨子,就得親口嚐一嚐’。所以我今天給大家提的方案,大家都要同心協力地去做,廣大的貧下中農同誌們就會過上幸福的好日子。最後,請同誌們不要猶豫不決,今天我所說的話決不是劉少奇時期刮浮誇風,是虛假的。而是實實在在為我們貧下中農同誌們謀利益的!”


    “嘩……”這一次的會議,雖然玲委員不在場,但全畢正憑他的豪言壯語贏得了與玲委員一樣熱烈的掌聲。


    “大家不要鼓掌,不要鼓掌。”全畢正聽到那麽多由衷的掌聲,心裏象灌滿了蜜。他非常豪邁自得地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說:“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作為紅光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已經莊嚴地向我們最偉大的、最光榮的、最正確的黨提出了入黨申請。等到正式批準我入黨的那一天,也等到我為群眾謀利益的方案實現的那一天,你們再為我熱烈地鼓掌吧!不過,我要提醒大家,越是我的方案將要勝利實現之時,一小撮階級敵人就越會感到恐慌,一定會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用形形式式的理由跳出來猖狂反對,所以我們更要牢記偉大領袖毛主席關於‘任何新生事物的產生都是要經過艱難曲折的’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諄諄教導。高度加強革命警惕性,時刻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隻要有哪一個地富反壞分子膽敢跳出來反對我的方案,我們就要對他嚴厲地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這是全畢正有生以來最成功,也是最得民心的一次演講,然而,這畢竟是在紙上談兵,真正實施的時候竟然樣樣都豁了邊。


    先說那插秧機,他把知識青年,迴鄉青年一概拒絕,卻令人驚訝地將這高難度的製造任務指派給了三年級都沒有念完的朱春蘭。把朱圖山父女倆嚇了一跳:“畢正兄弟,你那好意我們領了,可春蘭連封信都寫不囫圇,怎麽能擔當得起這樣重要的任務呢?”


    全畢正卻深謀遠慮:“這東西看看難,其實容易,假如讓有文化的人搞成了,沒什麽稀罕。但如果春蘭搞成了那意義就大了。可能報紙會登,廣播會報道。所以這好差使我怎麽肯放給別人?再說,她的背後還一個有文化的男人好為她參謀。”


    “你是說伯武呀!他就更不行了。上次我教他用草繩打個‘咩咩結’。他學了半天還打不像樣呢!”


    “你不要把你女婿看死麽!過去不是有句名言,叫作什麽‘隻要有鐵棒,就能磨成針’麽!”


    朱圖山和女兒沒話說了,勉勉強強接了任務迴到家裏,籌劃來,籌劃去總沒有頭緒。他們原本就不開竅的大腦哪裏承受得了這麽重的負荷?塞得進一台“機器”的結構呢?何況這台“機器”的任何部件都沒有現成的資料圖紙可借鑒。諸如:動力來源、傳動部件、齒輪大小、鐵絲木輥、規格尺寸、行距間距、速度牢度、元釘漏鬥,用肩背還是用手搖?不同品種的秧苗根部攜帶的不等量的泥漿,問題一大堆,猶如一團團亂麻在父女倆的腦袋裏擠壓翻騰後變成一串串煩惱,折騰得他們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無奈,隻好死馬當成活馬醫,把這些問題叫人代筆寫了封長信去請教在縣裏當了幹部的老公倪伯武。


    一個星期後,老公的迴信來了,內容隻有一句話:“這個問題我經過分析後認為是個機械的問題”。信封裏麵又夾了張倪伯武在學校時兩派武鬥中發的“碰到問題在毛主席語錄中找答案”的索引卡,建議父女倆學一學“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


    朱圖山父女倆被弄得哭笑不得,隻好硬挺著頭皮,用老婆量布的竹尺和自己那雙長滿老繭的手,一挎一挎地在木輥上釘滿了三寸間距,上端開了卡口的鐵絲,應付了全主任的重托。


    說來倒真是奇的,隻要秧苗比較整齊,在裹帶的泥漿又不太多的情況下,它倒真的能鉗住秧苗,在往前滾動的過程中栽在泥上,隻不過它想個稚嫩的小童,需要兩個人扶,兩個人拉,一個人喂,速度比人工插還慢得多。然而秧苗一旦能夠插到泥裏,它就成了一個沒有文化的新型農民,不要投資,土法上馬敢於向資產階級技術權威挑戰的一個成功典型。其意義也就遠遠高於它實用性了。


    土製插秧機扛到公社展出的那天,全畢正紅光滿麵,沉浸在喜氣洋洋的快活中。合不攏嘴地向前來參觀的人們吹噓著它的產生過程。


    然而,他後來的那些為社員謀利益的“拋秧法”、“點播種”、“密植田”、“百頭運動”卻使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莊稼畢竟不像政治,可以隨心所俗。那些曾經讓嘻嘻哈哈的婦女們過足了遊戲癮的“拋秧法”東一簇,西一塊地長得像癩痢頭上的毛發,成熟後,有的地方一汪白水,有的地方饅頭似地聳著幾個堆,看起來那模樣既有點像丘陵,又有點像群島。這樣的田焉能收得高產量?


    “點播種”的長勢更是“千年不見親娘穿紅裙”。幹種穀剛播下時還星星點點的均勻好看。沒料到當晚正逢上一場大雨,穀尚未出芽就被大雨一衝,氽到了一邊。等待到出齊後一看,活像是一副中國的地形圖——西高東低。低窪處那些水氽不走的稗草籽倒反而長得鬱鬱蔥蔥,像是韭菜地裏夾種了大管蔥,鶴立雞群地往上直竄,不用說,那“點播種”也算泡湯了。


    再說“密植田”,這是全畢正下了血本的,除了施足了基肥,又加足了追肥,發棵後又用尿素噴了道根外施肥,間距一寸半,每棵植株都在七根以上,密得幾乎毫無縫隙,所以,光是種穀就用了七十斤一畝。當它剛發棵時,長勢油亮烏青,全畢正看了欣喜異常,簡直就像孩子搭了個野夥棚。


    孰料,這片過度下種,過度施肥的密植田也不替他爭氣。過密的苗棵,吸足了過量的養份後擠在密不透風的環境中,互相爭光,隻顧一個勁地往上瘋長,就像倪伯武那樣的缺鈣身材,雖嫩綠卻無勁力。到了透筒抽穗的關鍵時刻,被一場狠毒的八號台風全部刮倒。遠遠望去,這一片大田竟像蓋了一層柔軟的被子,尤其是後期到了紋枯病的旺發季節,反而成了繁育病菌的溫床。收割時更不像話了,那軟綿綿的稻把子,人們捏在手裏竟像捏著一團團抹布,畝產僅得一百二十五斤,除去種穀七十斤,淨收獲隻有五十斤。


    最苦


    的是畜牧場裏那一百頭豬,它們假如有知,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被熱熱鬧鬧地請進紅光五隊後會是那樣的命苦,當初它們都隻隻膘肥體壯,飽滿光滑。自從進了這倒黴的百頭運動場,天天吃的是柴夥糠、革命草。有幾頭強一點的,幹脆倔起了豬性,死活不吃柴夥糠拌革命草,寧可嚼墊棚的柴草,沒過多少時間,它們中有的痢倒在地再也起不來了。有的脊梁骨薄得像把劈柴刀。有的成了不會爬樹的猢猻。還有的幹脆被一陣風就刮走了生命,身軀溶進了接納萬物的大地。


    全畢正迷茫了。簡直難以置信:“我這麽傾心地對待它們,它們為什麽就沒有半點點‘迴報’之心呢?我一番好心,為了減輕群眾的勞動強度,為了讓他們增加收入,難道就這麽個結局?當初的設想何等美麗,但輸得這麽慘,究竟是什麽原因?”


    他的腦海裏一片空朦,隻好帶著滿腹的疑問和不解去求教玲委員。玲委員不假思索地說“你首先排查一下,有沒有階級敵人畜意破壞的可能性?”


    “沒有,沒有,肯定沒有。”他堅決地否認:“無論哪道環節,我都親自把關,看著他們選種、下種、施肥到收割、脫粒、司膀、入倉。我敢保證,他們對我不會有弄虛作假的行為。”


    “倘若在階級鬥爭方麵找不到原因,那我也無法判斷問題出在哪裏了。也許,是因為天氣的因素吧?”


    “天!”他眼前忽然一亮,找到了答案“是天!這鬼天氣,前階段不是狂風,便是大雨,如今又幹旱了這麽長時間。一定是有階級敵人在作孽,念了種什麽惡咒,天才會……”


    “不,不。”玲委員糾正他:“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自然的天氣因素。我們共產黨人不信邪,不信神,信的是人定勝天……”


    “對,我們共產黨是不信神,不信邪,不信天。可是階級敵人信呀!我們大隊就有這麽個一貫道,會唿風喚雨。兩年多前,我帶領民兵鬥爭他的時候,有人對我說這個一貫道會念一種咒語,叫天聽他的話。我就是不信。我說,刮風下雨是天上的事,人怎麽指揮得動呢?不料,就在民兵們用足了勁,把他的胳膊擰得‘咯咯’響的時候,怪事真來了。隻聽他的嘴裏‘嘰哩咕嚕’念了一陣,突然平地裏刮起一陣狂風,先是吹走了民兵手中的批判稿,然後把擰他胳膊的兩個民兵眼睛裏都吹滿了灰塵。我這才信了。所以我敢肯定,這個一貫道賊心不死,躲在陰暗角落裏搞了陰謀詭計……”


    “這種事,沒有證據,怎麽可以隨便懷疑呢?”


    “沒有憑據不要緊,先把他揪來,開個現場批鬥會,叫他邊批鬥邊坦白。”


    一貫道被揪到田頭的時候,全畢正怒火填膺,狠狠地揍了他兩個耳刮子,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烏龜一貫道。娘打癩痢,狗賊的東西,居然賊心不改,叫天來與我們革命派作對,破壞抓革命,捉生產。我今天就是要專你的政,扒你的皮!”


    一貫道有口難辯,縱然有理,也沒有膽敢辯。曆史的經驗告訴他,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碰到這種場合隻能識相一點,順著他們,才會不吃眼前苦。正如鄉親們背地裏說的:“你強得過爺娘,強得過全畢正麽?”


    “是,是,是我沒有改造好世界觀,跟不上形勢認識差,”吃了冤枉苦他還是趕緊認罪。


    “我不要你作檢討,而是要你下雨!”


    “是,是。我保證半個月內一定下一場大雨。”


    “操你個瘟x,還想拖時間?十天!”


    “是,是。十天。”


    一貫道認罪態度越好,全畢正就越感到索然無味。他停了停,忽然轉移了憤怒的方向。


    “憤怒聲討劉少奇的減產陰謀!”


    “向劉少奇討還血債,要還糧食!”


    “堅決打倒劉少奇的臭老婆王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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