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喲!媽呀!……嚇死我了……”隨著陳窈窕的一聲驚叫,睡在同一間房子裏的兩個男知青都聽到了屋外有一串沉悶的腳步聲由近向遠而去。


    “陳窈窕……你……你……你嚇人倒怪,在叫……叫什麽?”中間小間裏的倪伯武被姑娘家的尖叫也嚇得牙齒打起架來。


    倒是裏間的華見森膽子大,抄起一截手臂粗的桑樹杆很快地跑到陳窈窕住的外間來敲門“陳窈窕,我是華見森。你開門!”


    門開了,華見森剛剛跨進門檻,上身穿著絨線衫,下身隻穿一條褲衩的陳窈窕就一下子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摟住比她自己矮半個頭的救援者,身體兀自抖個不停。


    比陳窈窕高出一個頭的倪伯武也來了。看見這副陣勢,他當然也要英雄救美,把頭埋在見森肩膀裏的陳窈窕摟過來,扶她坐到床沿上,一邊扶著她的背,一邊安慰她:“別怕,別怕,有我們兩位男同誌在,你不要怕。是什麽嚇著你了?”


    “我……我……”驚魂未定的陳窈窕一邊接過華見森遞上來的褲子,一邊抽泣。女性的嬌弱嫵媚實在使人憐愛:“我見你們都睡了,就熱了點水,想揩了身,汰汰腳,準備睡覺。誰知道,這麽晚了,外麵還躲著人在偷看。我推開窗,正準備倒水,那黑影突然竄起來就跑……。把我嚇得魂也飛掉了。”


    “你看清楚是誰了嗎?”


    陳窈窕搖搖頭:“外麵太黑了,又沒有月亮,那人又逃得飛快……”


    “那麽……”倪伯武遲疑了一下,脫口問道:“那你給壞蛋看去了沒有?”


    陳窈窕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可我估計不大會……窗縫這麽窄,我洗下身的時候又蹲著……”


    “哼!在農村就有這種歪風邪氣。所以下鄉前,我媽媽千萬關照我,要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農村中的階級敵人是無孔不入的。這麽一條小縫,竟然……哼!”


    忽然,他扭頭看了一眼華見森,不滿地指責起來“華見森,你一個男青年,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人家女同誌,長褲都沒有穿,你不覺得不方便嗎?難道……難道你也想像那個壞蛋一樣,偷窺女同誌的這個……這個……皮膚嗎?”


    倪伯武一咋唿,倒把華見森弄得不知所措,沒等自己反應過來,就趕緊往外退,剛跨出門檻,倪伯武就“砰”一下關緊了門。這時,華見森猛然醒悟過來,“我是男青年,你難道是女的?”


    他重新轉過身,重重地打門。把那扇鬆木板的門敲得刮刮響,連土坯牆上的石灰皮也紛紛地掉落下來。


    “你想幹什麽?”門開處,倪伯武手撐門框,忿忿地盯著見森,擺出副打架的架式,想嚇退高不及他肩膀的小八拉子。


    “你問我幹什麽!我倒要問問你,想要幹什麽?”華見森用肩膀奮力一頂,把倪伯武撞了個趔趄。走進小間拿起剛才扔下的桑柴杆,在倪伯武麵前晃了晃說:“我進來拿我的桑柴杆,你留在裏麵做什麽?出去!要麽你脫下褲子讓我看看,假設你胯襠裏是條縫,我就讓你留下來,否則……哼!”


    碰到這麽個強硬的對頭,倪伯武倒反而沒轍了,嘴裏“哎,哎”地叫著,腳步卻趕快往外挪。


    “你這個人,怎麽有點小流氓的習氣,怎麽這樣沒有教養?你……你讀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沒有?”


    “你再敢嚕嗦!”華見森掄起桑柴杆,又作擊打狀。


    “好,好。不嚕嗦了,不嚕嗦了還不行嗎?”


    “嘻嘻……”兩個男青年都跨出門檻後,屋裏的陳窈窕一反剛才的害怕狀,衝著他倆笑出了聲。不知是出於表示對兩位救援者的感謝在笑還是因為兩個男人為了她爭鋒而感到高興在笑。這笑聲,華見森聽起來,卻分明是陳窈窕在取笑倪伯武是膿包。


    然而,第二天事情的進展大大超出了華見森的意料。倪伯武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將原來與見森隔蘆籬緊靠的竹榻鋪搬到了陳窈窕的鋪位旁,隔著蘆籬你一言,我一句的交談變成了兩個人的相聲,相互間的稱唿也都免了姓氏。


    “窈窕,依我看這樣的大事應該去向全主任匯報……”


    “就算了吧!假如報告了,全主任派人查起來,影響弄得很大,反而不好了。再說,不知為了什麽,我一看到全主任朝我笑,我心裏就怕。伯武……倒不如你明天再找些報紙,把門上的縫也一發貼了,我就踏實了……。”


    “糊糊門縫是很便當的。不過,窈窕,有一點我發現,你了解問題、分析問題的本領還不夠。你說的看到全主任有點怕,其實是你隻看到威嚴的一麵,而我看全主任,不但看到了他威嚴的一麵,而且看到了他最革命的麵。他最了不起的一麵,你看現在這個社會,嘴麵上把‘政治是統帥、是靈魂’喊得震天響的人多得數不清,但像全主任一樣說到做到,對自己的親爹也做到大義滅親的人有幾個?”


    “那你為什麽不學學?要是你媽也有曆史問題,你也敢像全主任一樣說到做到嗎?”


    “我……?”倪伯武噎住。他是孝子,要他去揭露自己的媽,豈非太荒謬了?“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呢?”


    “我跟你是開開玩笑。”陳窈窕見倪伯武頂了真,不敢再揶揄了:“你看到你媽發嗲都來不及。再說,真的要是與她劃清了界限,你的生活費誰負擔?”


    “那當然,我媽每個月要補貼給我二十五元錢零用,比有些成份不好的人的總收入還多。所以,我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最偉大的媽媽,也是最革命的媽媽。像我這樣的媽媽,怎麽會有政治問題呢?不過,話還要說迴來,她要是也有一個與全主任的爹一樣的爸,她一定也會把他堅決打倒,大義滅親的。”


    “依我看,全主任這步棋走得並不合算。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在農村正是好勞力,死早了,也是個損失,再說,他身為大隊主任,要找個好老婆容易得很,為什麽偏偏要把舅媳弄來當夫人呢?”


    “舅媳婦模樣好麽……這幾天,我總是跟著那些老頭們刹蠶毛柴,說她不但模樣好,來的時候還帶來一條大獅毛黑狗,全主任喜歡得緊呢!後來那條漂亮的大黑狗被富農分子暗害了,他好傷心呢!”


    “哎、哎”隨著蘆籬杆幾下輕微的折斷聲,陳窈窕在低唿:“你把手伸過來做啥?”


    “那帳子再撈起一點麽!”


    “不要胡來,那邊華見森會聽見的。”


    “都啥辰光了,他早就睡著了!”


    “……”


    兩個大男女後來發出了類似小娃娃發嗲一般的聲音,把蘆籬那一邊華見森的神經勾繃得緊緊的。


    他正步入青春期,入睡前的那段辰光就像餓貓聞不得腥氣。然而,前麵這一對大男女偏偏膽子越弄越大。天天隻顧自己吃飽。哪管別人奶癆。幹得性致高漲的時候,自管忘乎所以地“天哪、媽呀!”地瞎叫,把個華見森折騰得懊惱透頂。瞅著自己從鎮上帶來的那隻破臉盆已經爛了三個大洞,再也無法用牙膏皮補漏了。便生了個歹毒的計謀,用一隻破瓦缽盛了水,放在破臉盆裏。看準了他們“嗬嗬、唔唔”地正起勁的當口,站到半桌上,隔著蘆籬扔了過去。


    “咣啷鐺……”一聲巨響。


    “姆媽娘……!”兩種聲音在慘叫。


    任你是驢子投胎,此刻一定縮了進去。哪怕是燕窩瓊羹,這番也味同嚼蠟了。


    “華見森,這麽大沫事扔過來,存心要砸死我們啊?”


    “你們這一對騷狗母豬,發騷到豬棚裏去,不要礙我困覺!”


    “你才是騷狗!”倪伯武邊穿衣服邊罵。


    “你媽才是母豬!”陳窈窕也在還擊。


    “你爸是隻公豬!”倪伯武打架沒有膽量,吵相罵倒從來都要占點嘴上便宜。


    “我爸假如是公豬,就操你阿奶這隻老母豬。所以我爸是你祖父,我是你爸!”華見森曾經跟小


    垃圾們做過夥伴,罵起下流話來豈會輸給他這個娘娘腔?然而一說到“爸”他忽然覺得心中被刺了一下:“我這不是在糟蹋阿爸麽?他阿奶皺皮幹巴一個老太婆,我阿爸堂堂正正男子漢,我幹嗎要玷汙自己阿爸呢?”


    他沉默了。隔壁那一對大男女見這一邊不再吭聲,以為他服了輸,倒也偃旗息鼓悄然收兵。


    “阿爸……”他的眼前浮現起阿爸的身影。阿爸在充滿慈愛地看著他吃鹹蛋黃的那副饞相,笑咪咪地說著“你吃就是我吃。”阿爸的粗手指裏捏著纖細的針線為他縫跌掉的鈕扣。阿爸用筷尖剔著殘留在龜板上的肉屑說:“這東西,既能治痔瘡,又可治陽萎……”。阿爸噙著眼淚摟著他在說:“我再不會給你吃爆粟子了……。”


    恍然間,他看見阿爸那半邊青腫的臉。阿爸在強,在反抗。宿芹、卜躍聯、浦霞等一群人圍著阿爸在打他。打他的胸口,打他的太陽穴,掐他的脖子,踢他的腰肋……


    “不要打我阿爸呀!”見森想喊,可是胸口喉嚨堵得慌。


    “不要打我阿爸呀!”他真的聽到有人在喊。


    “喔……嗬!”見森猛然驚起,全身冷汗淋漓。


    “阿爸,阿爸呀!……”那唿喊,那哭叫,揮之不去,難道這是幻覺?


    “心肝。乖!沒有人打你阿爸。啊!乖心肝,你睡吧!啊?……”這次他聽清了,這是真切的對話聲。這聲音來自後院,下鄉近兩個月來,他已經好幾次在半夜裏聽到過後院發出的揪人心弦的哭聲了,隻不過從來沒有像今晚那麽清晰。


    他知道,後麵那一戶人家是富農。對於富農,他當然不會同情,都是些不勞而獲的寄生蟲。雖然自己的的成份也不好,可是阿爸是被冤枉的,而富農則是剝削了人民,對他們的懲罰也是應該的。哪能與自己相提並論呢?


    想起來,這戶富農一定是因為這房子被充了公,讓我們知識青年住了,他們自己被趕到後院住,越想越肉痛,才在夜裏找煩惱,特地把怨氣往我們頭上出罷!


    隨著時光的流逝,他逐漸對這個村子有了感性上的認識。這紅光五隊,自然村名叫胡家灣。四五十戶人家座落在南北走向的小河兩岸。小河在村口向東轉了個彎,胡家灣因此而得名,說是胡家灣,其實隻有一家姓胡。這就是知青們住的後院那戶神秘兮兮的富農戶。


    說它神秘,倒也不假。這所房子是老式的磚木結構。兩間一直落,當地人叫作兩進深。前麵一間大九路帶個披沒收後在旁邊開了兩個門,改成三小間作了知識青年的過渡房,後麵一間帶個灶披間留給了富農自用。因為進出的通道被攔斷,隻好改在後門進出,打水、淘米、洗菜等活也都改在後麵自搭的小橋口。所以知青們與富農戶雖然是隻隔了一堵牆的緊鄰。但近兩個月來他們還從未與“房東”打過照麵,隻是偶而在下橋口走過時望上一眼,也總是見那扇用石灰字寫著“漏劃富農胡春山”的後門關得緊緊的。似乎在向人們表明:他們一家是孤立於這個社會的。


    然而,像這樣常年累月地把自己隔絕於社會之外,屋裏的黴氣、潮氣難道就不需要通通風,吹散一下麽?這簡直就像大糞賣錢,自留地獻忠一樣叫人費解。


    全主任對三個知青是相當關心的。經常在吃過晚飯後來知青這兒坐坐轉轉,以前他較喜歡坐陳窈窕這兒,可是後來也許他發覺了倪伯武與陳窈窕打得火熱,蘆籬搭的“牆”被打了個大洞,又拚開了夥食,找起對象來了。身為大隊主任,畢竟是識相的,當然不願意成為別人眼裏礙手礙腳的人物,故串門時倒常往見森這一小間裏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拉拉家常,也算是大隊革委會對知青的一種關懷。


    隻是有一點使見森感到納悶。全主任對後院那條可以窺見富農戶家的磚縫有著超常的興趣。每一迴窺探傾聽後總要對見森叮囑一番,要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如隔壁出現什麽情況就要及時向他匯報。


    “有什麽狗屁情況值得報告?那戶人家簡直活見鬼,經常在半夜裏煩人!”


    “對!這戶人家是鬼!是牛鬼蛇神的鬼。富農份子不是鬼是什麽?所以你要提高革命警惕性!”


    “那我以後多留點神就是了。”對於主任的叮囑,見森把它看作是一份信任,一份青睞,一份恩寵。


    說它神秘也罷。說它惹厭也罷。盡管見森對這戶人家並不感興趣,但陳窈窕和倪伯武卻經常把這一家的女主人當作談話的資料。


    “伯武,現在會散了,我總算放心了。今晚學習班,學習的都是老一套,其主要的內容是叫我們知識青年選師傅。我自己早就想好選婦女隊長當我的貧農師傅。所以一報到我的名,我想都不用想就選了婦女隊長。輪到你的時候,我真要替你急死了。當時大家的眼光都盯著你,可你老是往屋角那個納鞋底的女人看。大家都以為你要選她當你的貧農師傅了。我為你捏了一把汗,連朱隊長都在替你著急,給你打招唿,暗示你……”


    “朱隊長暗示我什麽?”


    “他不是在說‘貧農師傅,貧農師傅,是貧農才能做師傅’。”


    “我哪裏知道,誰是貧農,誰是中農?他們額頭上又沒有寫字!”


    “假如你選個中農,倒也勉勉強強可以將就一下。就怕你選了一個富農,才真叫尷尬呢!你知道嗎?那個低著頭納鞋底的女人是什麽成份?她呀!是個富農婆,就住在我們的後院!”


    “乖乖!怪不得你剛才要捅我一肘子。叫我選朱隊長做貧農師傅。我還以為你在捧醋罐頭。”


    “我才不會吃富農婆的醋呢!我是為你好,不要違反了革命的原則。”


    “可是,我不相信,富農分子的家庭哪會有這樣漂亮的女人?在我印象中,地主婆、富農婆、資本家的臭婆娘,國民黨的姨太太都是些難看透頂的破鞋子、醜八怪!”


    “那倒也不是絕對的。白骨精都可以變成美女,階級敵人自然也可以變為美女蛇!”見森隔著蘆籬“牆”也參與了他們的談話。畢竟是同一塊跳板上下來的人,存不了隔夜的怨仇。


    “可我無論怎麽看,總覺得她不像富農婆呀!假如她真的是富農,那麽這張臉實在是長錯了地方……。”


    “那麽,華見森你為什麽要選範同做你的貧農師傅呢?”陳窈窕不再與倪伯武為了富農婆而糾纏下去了,換了個話題。


    “當時,我和他坐在一起,他正在對我作自我介紹。他說,他當過隊裏的青年突擊隊隊長,成份是貧農。還說他的範姓是個大家族。他的名字和越南民主主義共和國的總理範文同同誌隻差了一個字。所以叫到我選貧農師傅的時候,我見你們都選了隊長做師傅,我也就選了他這個隊長。”


    “其實他這個‘隊長’算得了什麽呀!我聽社員們說過,所謂的青年突擊隊就是輪到有事做了,讓青年小夥子去突擊一下,或者多墾幾鐵耙,或者多挑幾擔泥,就這樣叫叫的。既不算隊委,又沒有補貼。連他自己都在發牢騷,他的這個隊長就隻派過兩天用場。就在‘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活動中,他與隊裏的幾個小夥子盡義務挖了個防空洞,事後他還埋怨朱隊長,他們幾個小夥子每人挑了幾十擔泥,連個光榮榜都不登。榮譽、權利、實惠都得不到也就算了,誰知沒幾天,一場大雨把防空洞一下子浸塌了,反而挨了朱隊長一頓批評。”


    陳窈窕說了一大堆,華見森以為她對範同有成見,不禁為自己的師傅要辯解一下:“那他的思想還是好的麽!”


    “要說思想好,他更輪不上了。你們男社員在一起幹活,總是講下流話。而我與女社員一起幹活,講的就是東家長,西家短。可是隻要一講起他,就沒有一個不搖頭的,人們都說,在他眼裏,天下沒有一樁辦不成的事,可是真讓他去做 ,就沒有一樁做得成的事。幹起活來,既懶散性坦,又不得竅門。還常


    常自打圓場,‘百腳爬得快,背了一身債。遊蜒慢篤篤,長了一身肉’。在評大寨式工分的時候,他因為成份好,大家一致評他十分,可是他一定要少拿一厘。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他謙虛在發揚風格,不計較私利。誰知他心底裏自有一套小九九。你猜他怎麽說?他說:‘你們大家為了滿分,爭得麵紅耳赤,吵得打破了頭。我才不犯那個傻呢!我拿九分九厘,少一厘才一分錢,一年加起來不過三元多。可是輪到髒活、重活、累活,我就用不著往前衝了。’早上出工時,大家都已到田裏,他卻還在路上,也不會有人說遲到。晚上收工時,哨子一響,他鐵耙一掮,第一個迴家。你說,他這一厘要換多少個愜意?所以,要是論思想,我倒要說,整個生產隊,就數他的思想最落後了。”


    陳窈窕真不簡單,同一天下鄉的三個知青,為什麽就她了解得多呢?她所講的有關範同的情況,果然第二天就得到了證實。


    一清早派工,新拜師的三個知青自然都被安排在各自的師傅身邊。華見森跟了範同去濾石灰漿。


    濾石灰漿,既不算重活、苦活,又不需要什麽技術。可是,新當了師傅的範同卻非要活龍活現地拿架子,把這份隻需要舀舀倒倒的活描繪得怎麽怎麽的有講究。可是結果自己卻被濺得滿頭滿臉都是石灰漿。好在他會自圓其說:“幹這種活,身上必須濺得髒一點,這樣被人家看見了,就會說你幹活起勁,將來評起大寨式工分來,保證吃不了虧。”


    一個四五尺見方的石灰池,兩個人磨洋工拖到了下午總算幹完了。太陽還在半天裏,範同卻自作主張:“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早點收工吧!”


    見森倒有些擔心:“師傅,這麽早就收工,朱隊長要是曉得了,會扣我們工分吧?”


    誰知,範同師傅更有道理:“他哪敢扣我的工分?他吃過我姐姐的豆腐,我還沒有找他算帳呢!是他狠還是我狠?”


    師傅的理由倒把徒弟給說愣了:“這鄉下稀奇事實在太多了!這種事也可以掛在嘴上?”


    既然是師傅作了主,徒弟當然樂得順水推舟。撈個早收工,也好趁早洗洗這滿頭滿臉的石灰漿。


    近一段時期,幹旱了很久。前麵的大橋口水位淺得一攪就泛淤泥。見森隻好到後麵的小橋口去洗身子,汰衣裳。


    洗好澡,汰了衣服上來時,他出乎意料地發現那扇寫著石灰字的後門開著。門口站著兩個反差極為強烈、年齡相差半個多世紀的人。一個是佝僂著腰,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另一個卻是月朗星明、伶俐乖覺、惹人注目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身上穿著一件用大人衣服改的半大衫,與衣衫襤褸的老太婆相互倚偎著,長胳膊攙著短胳膊,分不清誰在倚賴誰。


    “下放哥哥”蒼老的、並帶點“咕咕”的喉音在叫。見森從未聽到過這種怪怪的稱唿,可是馬上意識到,被叫的分明是自己。


    “求你個事好嗎?”老太婆怯生生地盯著見森手裏的半塊肥皂說:“我們家成份不好,沒有肥皂票。你把半塊肥皂賣給我,行嗎?我想給我們的阿發理理頭發。”


    “賣給你?”見森疑惑著,心裏卻不由得想:“半塊肥皂怎麽好賣?說是向我買,隻不過說得好聽罷了。那意思說穿了就是想討!……不過也無所謂,大不了就半塊肥皂……”


    “就送給你們吧!……給你,小同誌。”不知怎麽的,見森也不知不覺地冒出個別扭的稱唿。也許是因為他的這副慷慨模樣是裝出來的,心底裏卻對他們充滿了鄙夷,所以才會衝出這種把小孩子叫作小同誌的不倫不類的稱謂。


    下鄉前,洪媽媽曾再三叮囑他:鄉下有些人是很愛貪小便宜的。有的人借了錢不還,也有的幹脆見人就討。今日果如其然。


    “下放叔叔,謝謝您。不過,我阿奶不叫我小同誌,叫我乖心肝!”這個被叫作阿發的孩子仰起圓圓的臉,天真而又清脆地叫著見森,寬寬的額頭下閃爍著兩顆烏黑發亮的眸子:“我阿奶要給我剪一個漂亮的分開頭呢!”


    他顯得非常活潑和興奮。邊說邊從袋裏摸出一張寫著蠟筆字的紙,將嘴裏正在吮咂的半顆硬糖吐在紙裏包好,說是等剃好頭再吃。一轉身從屋裏搬出了一條斷了腿、綁著布條的凳子,隨即坐到了上麵。


    那斷腳凳“咯吱”搖了一下。


    “下放叔叔,這凳子是我自己修的,你看修得好嗎?”阿發賣乖似的拍著用布條綁了竹稍當腳的凳子問見森。又轉過頭對阿奶說:“阿奶,這一迴你可要給我剪一個出客點的分開頭啊!再不要像上次那樣給我剪個‘馬桶箍’了!”


    “好、好。乖心肝。”阿奶一邊迴答,一邊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了起來。


    “半塊肥皂是‘買’的,凳子是用布條綁的,剃頭是用自己家的剪刀剪的,難道現在還有連一角剃頭的錢都付不起的人家麽?也許,他們在故意裝窮。也許,這正是農村中的地富反壞善於偽裝的狡猾本性!”見森被“買”去半塊肥皂後心中不悅。可是對這個挺活潑可愛又乖覺伶俐的小男孩卻很感興趣和納悶:“這樣蹩腳的富農戶,怎麽會有這樣好的孩子?”


    他駐住了腳,不忍離開。就站在他們旁邊,看著他阿奶剪頭發,其實,華見森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很有吸引力的阿發。


    “啊喲!”阿發輕輕地叫了一聲。他阿奶瑟瑟抖動的手指實在不怎麽高明。一剪一剪的留下了許多剪刀印不算,又夾住了阿發的一小撮頭發。


    “疼嗎?”他阿奶既心疼又歉疚。又好象在埋怨這把剪兔毛的老爺貨不靈光。


    “哎哇!”又是一下。


    長長的睫毛裏,一顆晶瑩的淚珠由小變大,大眼睛眨巴了一下,終於奔出了眼眶。


    “糟糕,這一下阿發肯定要哭了。”見森想。


    出乎意料,阿發並不哭,反過來安慰阿奶“阿奶,我不疼。是我自己不好,頭動了一下。”


    “咦?”當他阿奶心疼得手腳都打顫的同時,見森的心靈也被震顫了。這麽個小小的孩子,竟這麽懂事?想想今天第一次被人稱唿為“叔叔”的自己,剛剛脫離了兒童時代,並不比阿發大多少,對孩提時代的任性和頑皮的記憶猶如昨天。那時候自己對阿爸會有阿發這樣的體恤嗎?”


    想到此,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對阿奶說:“阿婆,我手指靈活,讓我來幫阿發剪,好嗎?”


    “叔叔,您肯為我剃頭?”阿發大有受寵若驚的喜悅,更顯現出一派無邪的天真。


    “肯、肯。阿發真乖!”見森情不自禁地托起他的下巴,摸了一下他粉嫩的臉。


    “這孩子……”阿婆顴骨突出,刻滿風霜的臉舒展了“像他媽媽,又聰明,又漂亮!”


    “噢,像媽媽。”見森正逗著阿發,對阿婆的話漫不經心,隨口問了句“他媽媽還沒有收工吧?”


    “唔……不!”咕咕的喉音中忽然夾雜了一絲嘶啞“又被公社叫去了。”


    “那他阿爸呢?”


    “沒……了”語音大變,見森詫異地抬起頭,看到阿婆臉上剛才那舒展的笑容已跑得無影無蹤,癟癟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傾刻間多雲轉陰,布滿了愁雲。失去了光澤的眼睛裏明顯地流露出痛苦與怨忿相混雜的神情。


    “叔叔,我癢。”阿發的唿叫使見森醒悟過來。他一拉圍在阿發脖子上的圍布“奇怪!好好的怎麽會掉進頭發呢?而剛才他阿奶接連兩次夾了他的頭發,他都沒說疼?”


    “乖阿發,忍一下。馬上就好了。”作為新來的知識青年,沒有必要去分析當地人家那些與已無關的閑事。見森加快了手上的速度,還幫阿發洗了頭,用木梳給阿發的頭發分開了一條頭路。又跑到前麵自己的小間內拿了一塊小圓鏡給阿發說:“阿發你照照,漂亮不?叔叔給你剪的是不是新式的分開頭?”


    小圓鏡勾起了阿發的興趣。他照一下自


    己的麵孔,又翻過來看一下鏡子後麵的畫。反複地撫弄著,瞧著鏡子裏的自己笑著說“叔叔,你看我的臉上有兩個笑窩。我阿奶說。笑窩就是漂亮。長大了會招小姑娘喜歡的。”


    “真是討人喜歡的乖心肝呀!”見森被阿發的天真和幼稚深深地感動了。凝視著他逗人的笑靨,忍不住將他抱起,往頭頂上麵托了一托。阿發也親昵地摟著見森的脖子說:“叔叔,以後我頭發長了,你總給我剪,好嗎?”


    “好、好!隻是你以後不要叫我叔叔,就叫我哥哥吧!那小鏡子你喜歡就送給你。”


    “真的?叔叔……不,哥哥,謝謝您!不過,我還是要叫您叔叔。我阿奶都叫您‘下放哥哥’,我怎麽也可以叫您哥哥呢?”


    “下放哥哥,好了嗎?”阿婆兩眼定定地看著見森,幹癟而多皺的手裏攥了幾個鉛幣子,畏葸地半伸著胳膊,似乎在為難。


    “好了。”見森答道。


    “下放哥哥”喉嚨裏又咕咕的:“那肥皂……隻有八分……再給你個雞蛋,行嗎?”


    “啊……!”見森吃驚地瞪著她叉開的做成八字樣的拇指和食指,頓時茫然無措地將阿婆的手亂推:“不!我不要……錢……這一點點……肥皂都小半塊了……是送給你們的。”


    阿婆還是固執地伸著胳膊,似乎非要見森收下不可。


    “這錢就給阿發買糖吃吧!”見森驀然迴想起剛才阿發舍不得把硬糖一次吃完,把吃剩的半塊包在廢紙裏的情景。


    “不。叔叔。我媽說,我們馬上就要有錢了。再隔幾天,長毛兔可以剪毛了,我們的兔子毛色好,可賣到二級。那是因為我經常給它梳的,所以到時候賣了毛,我阿奶就會帶我到下伸店去買糖……。”


    阿發從阿奶手裏拿過八分鉛幣子,硬塞到了見森手裏,阿婆卻轉身還要去拿雞蛋。


    “不要!”打雷一般粗魯的嗓門,使一老一小都吃了一驚。甚至連見森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可怕的吼聲竟會出自他的喉嚨?他拉起阿發的半大衫,把八分鉛幣子塞進了阿發的口袋。


    鉛幣子仍從半大衫的破袋裏一分兩分地淌了出來“袋漏了,去叫阿奶補補,啊?”


    “下放哥哥,這怎麽行呢?非親非故……怎麽好……?”阿婆還欲推讓。


    “有茶嗎?我渴了,我想喝口水。”見森倒並不是真的想喝茶,為的是盡快結束這種難堪的相持。


    “茶!開水,行嗎?”阿婆拿了隻小碗,從竹殼熱水瓶裏倒了一碗已經沒有熱氣的開水遞給見森,抱著歉意說“下放哥哥,要是在過去,我們家裏是從來不缺茶裏果的。薰豆、芝麻、桔子皮、蘿卜幹,有的時候還有卜芝,樣樣俱全。可現在……這個家都成了這個樣子,哪兒……”


    阿婆灰裂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像是觸動了心事,倏地眉頭一皺,失神的雙眼慘然地看了看見森,一層晶瑩的液體蒙住了她那枯黃的玻璃球一般的眸子,在眼角逐漸匯成了兩顆黃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鼻梁的兩邊,淌進了深深的皺紋裏。


    看到阿婆這幽怨、淡漠、憂傷的神情,見森心裏陡然泛起了一股酸楚。他仿佛已經覺察到這副神情裏所包涵著的極大不幸。上前寬慰地勸她:“唉!阿婆你這麽大年紀了,不要傷心,身體要緊哪!”


    誰知,這極其平常的一句善意勸慰卻揭開了她感情的閘門。稀疏的牙齒咬了咬幹癟的嘴唇,終於“哇”地哭出聲來。


    “阿奶,您別哭麽,您為啥又哭了呢?不是說好大家都不哭的麽?”阿發伏在阿奶腿上也“嗚嗚”地抽泣起來。


    “大家都不哭?。”見森的神經似乎被針刺了一下:“原來他家半夜裏的哭聲是為了不讓孩子知道啊!”


    “不,乖心肝,讓阿奶哭,哭哭痛快點。心裏好受些。”阿奶傷心而慈愛地撫著阿發的頭,欲製還慟。


    阿發仰起淌滿淚水的臉,撈起身上那件半大衫的衣角往自己的眼睛抹了兩下,又拿起衣角去擦阿奶老淚縱橫的臉,嗚咽著說:“阿奶,您別哭了,好嗎?”


    “乖心肝”阿婆艱難地抑製住悲愴,把阿發摟得很緊很緊,兩張相隔半個多世紀的麵孔,緊緊地貼在一起:“心肝,你也別哭,阿奶才不再哭了,啊?”


    她用手捂著眼,可是,淚水還是不斷地從指縫中往外溢。


    “你不哭,阿發才會不哭呀!”見森同情地責怪道。現在他才領悟到剛才阿發為什麽要推說癢而把傷心的話岔開了:“阿婆,究竟為了什麽事,可以說給我聽聽嗎?不要悶在肚裏,煩壞了身子,啊?”


    “唉!天道不公啊……!”阿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藉以恢複一下過於激動的情緒。良久,她轉過臉對見森斷斷續續地講起了她們一家所遭受的變故……


    “想想我們這個家,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心真的像是要碎了……前年,我們還是好端端的一戶人家。我和兒子春山、媳婦嬌囡都出工掙工分,就阿發這個小孩子吃閑飯。吃穿用途都不用愁。人們都羨慕我們是和睦老小一家子。兒子春山踏實勤謹,被社員們選了生產隊長。媳婦嬌囡賢德善良,又生了這個聰明漂亮、討人喜歡的孫子阿發。正籌劃著再生一個孫女,這個家就算十全十美了。哪裏曉得,祖宗在前世不知作過甚麽孽?去年遭了報應……”


    “前陣子,造反破四舊,我家春山隻顧埋頭生產,對運動從來不插話,倒也相安無事,可是後來。全家裏的那個白肚蠶從公社迴到大隊當了民兵連長,正好逢到上麵要叫民兵挪總,把以前的幹部都奪了權,靠邊站著,就由著他一個人無法無天,發號施令。把好端端一個大隊弄得全都亂了套。”


    “他當了權後,社員們就遭了難,他每天興興逗逗,耀武揚威。說是要一步就跨進共產主義,今天要這邊的生產隊合並,明天又要那邊的生產隊搞合並,並到我們胡家灣的時候。兩個生產隊都不願意合並,一直鬧到男人們打架,女人們相罵,兩個隊還沒有並成。矛盾卻越來越激烈,我家春山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出麵勸住了大家,叫大家再不要為了合並的事傷了和氣,他講得合情合理,兩隊的社員見東隊的隊長與大家想的一樣,自然就聽了他的,誰知這一來全家的白肚蠶見並不成生產隊了,就對春山更刻毒了。他在會上就對春山說:‘我不信我這個連長鬥不過你這個隊長!’沒過幾天,他到公社去請來了貧宣隊蹲點,貧宣隊把東西兩隊的社員叫到了一起,調解說服加動員,說:‘生產隊合並是符合毛澤東思想的,社員們暫時想不通是可以原諒的。大家都沒有錯,隻是可能有階級敵人在從中搗亂破壞,還說東西兩個隊全連長和胡隊長兩個幹部的意見也不統一,你們兩家鬧矛盾總有一家是錯的。誰對誰錯一查田畝冊就知道了,當即拿來了土改時的田畝冊一查。他們全家田地的總畝數是九畝六分。而我們胡家田地畝數是九畝八分。土改時劃成份都為中農。這時候,貧宣隊長發話了,他說:‘現在查下來雖然當時定的都是中農,但是,胡春山家離富農的扛子隻差了兩分,這說明胡春山與階級敵人靠得近。而全連長與階級敵人離得遠,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現在我們經過調查,矛盾和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現在我宣布:錯的一方是胡春山而不全連長!”


    “他這一宣布,那個白肚蠶高興得連連給貧宣隊員們發香煙。可是我家春山哪裏會服氣。在會場上就跟貧宣隊長吵了起來。貧宣隊長被惹火了,惡狠狠地對我家春山說:‘我們是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等於是貧下中農組成的法院。我們的判決是不可以反對的,誰要是反對,誰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貧下中農。”


    “這個時候,要是我家春山認了這個理,倒也沒有後來的大難了。可是,我家春山偏偏是個耿固頭,認準了自己沒錯的事就是牛也拉不迴來的,直把個貧宣隊


    長惱得發了狠,朝著我家春山暴跳如雷:‘你反對小隊合並,就是反對共產主義,你搞搗亂破壞,反對貧宣隊就是階級敵人。你土改前有九畝八分田地,當初就應該劃為富農分子。現在我以法院的名義對你這個階級敵人進行莊嚴的宣判,從今天起,你的成份就是富農份子,漏劃的富農份子!”


    “這一下,春山懊悔都來不及了。貧宣隊長和那個白肚蠶不由分說就把他關了起來,要對他實行隔離審查。開始一兩天,他們倒還通知我們給他送飯。第三天飯也不叫送了,給他戴了高帽子遊村。誰知到第四天,一幫貧宣隊和民兵竟抬來了一個青一塊,紫一塊的……屍體……啊!老天不開眼哪……啊!飛來的橫禍呀……”


    阿婆說到這裏,早已泣不成聲了。


    “打死了?”見森驚問。


    “明明是活活打死的,可那些人卻說,不是打的,是誤傷。全連長隻輕輕一腳,溜了神,不巧踢中了陰處……我怎麽會相信,拖住了春山小時候的一個把兄弟,一定要問個究竟,這個把兄弟見沒有人了就把實情偷偷地告訴了我。”


    “他說:春山被關起來的三天裏天天跟他們大吵。我們幾個民兵和其他幾個貧宣隊也覺得他冤而替他向貧宣隊長和全連長求情,都說他情節輕微,又當了那麽多年生產隊長,就算沒有功勞,也有一點苦勞。貧宣隊長本身就吃軟不吃硬,見大家替他求情,倒也順水下台階,就說:‘那麽,你們就叫他向我和全連長下跪磕個頭,討個饒。看在大家求情的份上,就給他個悔過自新的機會,我就不追究他了。誰知春山死活不肯磕頭。我們隻好再打圓場說:‘隊長,現在不時興下跪磕頭了,就讓他鞠躬代磕頭吧!’沒料到春山實在是個僵脾氣。這個時候他還嘴強說:‘判我富農,我不服,要我鞠躬作個了結可以,但我隻向你貧宣隊長鞠躬。他姓全的不配!’這一下,貧宣隊長的脾氣重新提起來了說:‘給你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已經寬大你了,你卻不知好歹,還要討價還價,你情節雖然輕微,但態度惡劣。打!’全連長不知從哪裏尋了根胳膊粗的牛腿骨罵他:‘你這個狗都不如的東西,今天我就用這根狗骨頭結果了你!’說罷他掄起骨頭就對春山亂打。打翻後又對春山的胯襠用骨頭捅,沒幾下,春山就臉色煞白,冷汗直冒。我們都勸:‘全連長,打不得了。他的臉已經在扭了,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這時的全連長打得正狠,哪裏肯歇手?還說:‘阿黑的臉也扭過’。我不曉得阿黑是誰?可我當時猜想:那個叫阿黑的人肯定吃過春山的苦頭。我不了解情況,所以就不敢再勸了……”


    “屍體弄迴來後,嬌囡給他抹身,那褲頭上全是血塊,粘得脫都脫不下來……男人這要緊地方被打得這樣,還怎麽活得成呢?”


    “他們把我阿爸的尿卵脬打得紫鼓鼓的,小雞雞腫得這麽大……”阿發比劃著一雙小手,又插了話。


    “事後,那個殺千刀的白肚蠶還厚著臉皮找上門來,假惺惺地給我們賠不是。還說叫我們放心,隻要我們不搞翻案複辟,大隊就給予我們照顧,一定負責把他埋得深深的,不僅不要我們開支,還可以給我們三千工分的補貼。他說這可是最高的待遇了,假如想翻案,那麽,一個工分都不會給!”


    灰白的頭搖了搖,憔悴的臉上驚過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那後來呢?”見森聽得心都焦了。


    “哎!還後來呢!我因膽小怕事,心想人都死了,不能複活,也就算了。可是嬌囡是個上過初中的人,她哪裏肯依?非要告狀不可。誰知告到公社裏,公社非但不幫我們伸冤,還硬說我們是汙蔑革命派。反而把她也關了起來隔離審查。我一個老太婆,除了出工,又得管豬羊雞鴨,又要帶阿發,再多了一份送飯的活,哪裏吃得消?隻得認了罪,寫了保證書。就這樣,他們還給嬌囡規定了每逢批鬥會,必須隨叫隨到參加陪鬥,才把她放了迴來。現在,人雖然被放了迴來,但三天兩頭地被叫去批鬥。你想想,我們這樣的一戶人家怎麽鬥得過這個殺千刀的白肚蠶呢?他可是個廣播裏、戲裏都揚過名的人哪!”


    “那她為什麽不到縣裏去告呢?”


    “難道這苦頭吃得還不夠啊?我們又沒有三親四眷在縣裏,哪會幫我們說話呢?越到上頭,曉得他的人越多。哪會有這麽傻的人,不幫廣播裏、報紙上宣傳的英雄人物,反而為一戶富農成份的人家出頭呢?如今,最苦的隻是我那個媳婦嬌囡,每次被叫去,她不是陪鬥就是挨打,那些貧宣隊員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拿階級敵人尋開心,他們把四類分子集中到一間房子裏,說是要懲罰壞人,可他們自己卻怕累,就把扁擔一扔,命令壞人們互相輪番對打。說是壞人鬥壞人。他們自己卻在旁邊抽煙喝茶 ,取樂。這陣子,我那苦命的媳婦可受夠了罪,你想,她一個女流之輩,力氣不大,打別人時心腸又軟,下不了重力。於是造反派和貧宣隊叫她趴在地下狠狠地揍了她幾扁擔,教訓她說:‘你必須這樣打!’罪過噢!嬌囡怎麽能與男人們對打呢?多虧了那些男的壞人心腸不壞,總把扁擔頭都打出頭一點,看上去很用勁,其實扁擔頭都打在身邊的泥地上。要不然,她真會被那些男壞人打死的。隻是,這一頂帽子一戴,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解脫哪?”


    “阿奶”阿發又天真地插話了:“媽媽說了,到了我有孫子的時候,我們的成份就又可以變成清白了。”


    “這隻是想想罷了”阿婆又苦笑了一下:“我隻見過罪孽越變越重的,無罪的變成有罪的。太公輩上的事也會翻出來挖樹掘根,可從未看見過有罪的變成清白的。”


    “阿婆,你不要這樣想。好日子後頭總會有的。說不定將來阿發長大了,學了門手藝。當個廚子什麽的,天天燒東坡肉給你吃。或者將來做了漁夫,經常拿了鯽魚來孝敬你,讓你吃得嘴巴都合不攏。”


    “嘿嘿!其實有那一天,我就是不吃魚肉也是開心的……!”阿婆笑起來倒也蠻有幸福感的。充滿了美麗的憧憬。


    “阿奶,你看太陽已經照到第二塊石頭上了,該淘米燒夜粥,媽媽就要迴來了。”機靈的阿發心裏總惦記著媽媽。


    當見森蹲在自己的灶口燒火做夜飯時,隔壁的嬌囡也在公社裏結束了批鬥後被放了迴來。也許是認識了的緣故,今天隔壁從那堵漏縫的牆裏穿過來的對話尤為清晰。


    阿婆的聲音:“嬌囡,你今天又受苦了吧?你是前世欠了我們胡家的債呀!來到我家這麽些年頭 ,芥菜籽落到了瘦地上,什麽苦都讓你受了,我做婆婆的心裏不好受哇!”


    “媽,我嫁過來都這些年了,你還用得著說這樣的話嗎?是好是歹,難道我心裏還不明白?再說今天還好,沒吃什麽苦頭。他們主要是批曲書記,曲書記也在批他們。他們互相對著批判得很激烈,就把我們這些壞人忘了。所以,今天我們的頭都沒有人來撳……您也不要急壞了身子。”這是嬌囡的聲音。


    今天的晚上,隔壁很安靜。見森剛剛背了幾條平時不常用的語錄,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是,約莫到後半夜,後院突然出現了一陣沸反號天的吵鬧聲。見森從夢中驚醒過來,就趕緊披了件衣服來到後麵。胡家的門口已喧喧嘩嘩地圍著許多人,有的拿著手電筒,有的提著迴光燈,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麽。


    屋裏有嬌囡的哭聲。不一會,門口一陣騷動,大隊革委會主任全畢正被一群三十多歲的壯漢叉著胳膊推了出來。


    全畢正被叉到後門外的一塊空地上後,叉他的壯漢鬆了手。但他又被等在外麵的人用雪亮的手電筒照著臉,一個憤怒的聲音責問他:“你夜闖寡婦人家,是什麽企圖?”


    平時裏趾高氣揚的全畢正這時完全沒有了往常的威風。在一片:“說說”的怒吼聲中耷拉著腦袋,蒼白無力地作著辯解:“我是想照顧她,給她們補貼工分…


    …”


    “你這個害人精,把人家害成這樣還說是照顧!……”


    “別跟他磨嘴皮。”人群中有人在喊“大家不要軟心腸,給我打殺這個殺父害友的畜牲坯!這種人,打死他也不罪過!”


    “打!打!”周圍一片全是憤怒的吼聲,人們已經開始你一拳,他一腳地塞亂拳頭了,全畢正突然一聲怪叫:“你們沒有理由打我!嬌囡本來就是我的,是我讓給春山的!”


    這一會,人們打得更恨了:“他還嘴強,打死這個賊坯!”


    身為大隊革委會主任的全畢正竟會有這種時候?不禁使見森大為驚訝。問了旁邊的人才弄懂了一些原委。原來這群漢子都是春山和全畢正小時候的拜把子兄弟,住在毗鄰的大隊,因為不屬於同一個大隊所以不怕全畢正。近來,見春山家遭了大難,便約好後湊了些錢送來,誰知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麵全畢正與嬌囡正在吵架。


    把弟兄們一開始還弄不懂是怎麽迴事倒也不敢貿然進入,後來聽見全畢正在說:“給你工分你不要,卻偏要翻案,與我過不去。我哪會給你好果子吃?你今天迴頭與我和好還來得及。要不然,你受一輩子活罪可別怨我。”


    裏麵很久沒有動靜,到後來突然傳出了扭打掙紮的聲音,中間還夾雜著嬌囡咬牙切齒的罵聲:“你這畜牲,害得我家破人亡。現在還想打我的主意,我實話告訴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裏麵的全畢正似乎還在用強,把弟兄們情知不對,發一聲喊,衝了進去,捉住了全畢正一頓亂打。他們平時就恨透了他,正遺憾沒有抓他的把柄,這一會豈肯錯過了?


    鬧到天蒙蒙亮,全畢正已被打得像隻脫殼的蟹。把弟兄們經過商量,把瑟瑟發抖的全畢正捆了扭送進了公社。誰知道,一踏進公社的門檻,全畢正突然像一個過足了煙癮的鴉片鬼。軟殼蟹搖身一變成了吃人老虎。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是階級敵人設下的圈套。富農老太婆搞的美人計,妄圖汙蔑和腐蝕革命幹部。”


    把弟兄們總以為這一次一定能將他搞得身敗名裂了。沒料到公社負責人與他穿的是一條褲子。反而將把弟兄們狠狠地克了一頓。說小弟兄拜把子是封資修的黑貨,上海灘青紅幫的遺風。尤其是在現在的階級鬥爭中,無產階級已取得全麵勝利的大好形勢下,你們還在搞宗派、拉山頭,為階級敵人鳴冤叫屈,更應該受到嚴厲的批判!


    一樁大事,事實再明白不過了。可是經公社的這位負責人一番訓導,竟化解得煙消雲散,不了不之。


    把弟兄們沒有達到目的,也覺得沒有臉麵再迴去向嬌囡交代,竟不告而散,各自迴了自己的家。


    嬌囡和婆婆得知了真情,唿天搶地地哭了一場:“這世道坑人哪!天理不公呀!”


    哭著、喊著。婆婆似乎悟到了什麽。從廚角裏尋出了半盤去年用剩的木屑蚊煙。瑟瑟抖地點著了,供到灶架上的毛主席石膏像前,一家三口恭敬而虔誠地朝著表情不會起任何變化的寶像跪在地下“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哭喊著:“毛主席、林副主席。您們是窮苦百姓的大救星,我們一家這麽苦,你們要是可憐我們,就行行好,救救我們吧!”


    一家三口沉浸在悲苦的深淵之中,企求著根本就不可能迴複的公正。蚊香在嫋嫋地燃著青灰色的煙霧,讓風一吹飄忽得無影無蹤。它究竟能否飄到北京?毛主席、林副主席會不會因為接受了香火而受感動?當然,這無非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然而,除了這,又有什麽其它的方法更能慰藉這三顆滴血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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