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真是個好地方。


    這是雖然也能偶而看到“打倒、揪出”之類的標語,但映入知青們眼簾中最多的是每戶人家的大門上千遍一律地用最鮮豔的色漆畫著的毛主席頭像和頭像下三個嵌在紅心裏麵的“忠”字。


    曆古以來,這裏就是富庶的魚米之鄉。最富的生產隊,每天的勞動日值可以達到一元貳角。這麽高的收入,幾乎可以與城裏的工人老大哥相提並論了。就整個杭嘉湖平原來說,也稱得上首屈一指了。


    這裏原來叫作通津公社,現在已改名為反修公社。是全縣最先進的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先進典型。所有的大隊名稱也都改掉了以前帶有四舊色彩的自然村村名。成了清一色的紅字頭、紅雷、紅同、紅光、紅芒……甚至連公社所在地遊津浜也改作了現在的紅軍浜。


    紅軍浜的公社大禮堂今天熱鬧得像個菜場。兩百多個知識青年擁來擁去地吵鬧著。嘰嘰喳喳地詢問著、挑選著比較富裕的生產隊。同樣,各個大隊的安置負責人也像挑選商品一樣地挑選著各自中意的對象。


    一陣鬧猛過後,隻剩下兩個最疙疙瘩瘩的知識青年沒有人要,一個自然是年齡最小的華見森了,他不但看起來最嫩、最矮小,而且穿著也最為寒酸。一條軍便裝,很明顯已經不合身了。上麵的五顆鈕扣竟有三種顏色,兩顆是紫色的塑料扣,兩顆是黑色的電木扣,再一顆竟是女式大衣上用的大排扣。那條褲子更難看了,盡管當年見森曾經穿著它去見過毛主席,但今天這條勞動布的褲子已短得將要露出膝蓋了,是洪媽媽好不容易找出兩塊顏色相近的布料幫他接長了足足半尺,才勉強蓋住腳踝,所以,雖然他沒有挑選的要求,但同樣他也沒有受到別人的挑選。


    另一個看起來並不是沒有人要,而是他自己太挑剔了,確切地說,是那個陪他來的娘太苛刻了。看他娘的模樣,像一個很有點來頭的女幹部,胸前佩著的寶像竟有碗那麽大。軍裝的上衣標袋裏齊刷刷地插著三支鋼筆,與她相比,她的兒子舉手投足間反而顯出了一股娘娘腔。


    他叫倪伯武,就是苕東碼頭上輪船發動的時候被見森拉錯衣服而喊:“姆媽”的那個高中生。模樣長得像菜市場賣的豆芽菜,白淨又細嫩。他跟著娘一上岸就盯著公社管安置的負責人古敬寶同誌叫“表叔”。還向“表叔”打聽,哪一個生產隊完全沒有階級敵人,倪伯武就把戶口落實到哪一個生產隊。然而“表叔”的迴答實在令娘倆感到掃興。因為“表叔”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完全沒有階級敵人的生產隊。隻好耐著性子向娘倆個解釋:“雖然一個階級敵人都沒有的生產隊確實找不出來,但是數量少一些的隊肯定是有的,容我再想想就選一個少的隊將就一下吧!”


    可是“女幹部”仍然是不依不饒:“我們出生於三代清白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庭,也正是階級敵人拚命也要爭奪的目標。伯武這孩子年紀輕,把他投入到革命的熔爐裏去鍛煉,我就放心。假如把他放在有階級敵人的生產隊裏,階級敵人是無孔不入的,萬一我兒子被階級敵人的糖衣炮彈所擊中,受了他們的拉攏和腐蝕而變壞了,叫他將來如何去接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班?這樣大的政治原則問題,叫我怎麽放得下心呢?”


    正當“表叔”與“女幹部”難以妥協,相持不下之時,古敬寶的辦公室裏來了一個三十出頭的魁偉漢子,他生就一張很有棱角的國字臉,他就是反修公社紅得發紫的大名人,新任的公社貧代會主任兼紅光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全畢正同誌。


    全主任的身後已跟著三個楚楚婷婷的姑娘,分明是他已經挑選到本大隊的知識青年。


    “我還想要個男的。”他說。


    “啊……好,好!迎接新來的知識青年,隻有紅光大隊是主任親自出馬。可見得對知識青年足夠重視了。這兒有一個好小夥子,叫倪伯武,另外還有一個叫華見森。個頭小一點。你看著辦吧!我以為無論哪一個,能插到你的大隊,真是好造化了!”


    全主任大概是喜歡捧的。一聽這話,立即咧開嘴笑了:“好……好。要!這個麽 ……這兩個麽……我都要了。”


    他雖然長得魁偉,但笑容和說話的模樣卻不很好看,笑的時候似乎有半邊的麵孔很費勁。說起話來還有點“這個,那個”的詞不達意。


    站在旁邊的“女幹部”一聽說這是個主任,就好象老相識似地插話了:“噢,主任同誌哪,我請問一聲,你們大隊的政治形勢怎麽樣?”


    “政治形勢?”全主任不解地皺起了眉頭:“難道……難道說我們大隊的政治形勢還不算好?這個……我們大隊的政治形勢之所以好,就是因為打倒了一個一貫道。兩個二流子。三個……富農。階級敵人還會翻了天?”


    “那好,那好!”“女幹部”忙不迭地應聲說:“既然主任同誌這樣說了,我當然也就放心了。為了反修防修,也為了將革命的紅旗高舉到底。今天我鄭重地把孩子交給你們。叫他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三大革命實踐中勇當先鋒。為的就是要他們將來接好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班,為早日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正因為毛主席他老人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我們就更應該嚴格要求下一代了。尤其是像我們這樣三代都清白的革命子女,更是階級敵人妄圖拉攏爭奪的對象。所以,我們要堅決地抗腐蝕,不忘本。用實際行動猛烈擊碎美帝蘇修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我國的第三、第四代身上的黃梁美夢。”


    “女幹部”的長篇高論贏得了全畢正的“哈哈”一笑,盡管模樣不好看,但聲音卻很洪亮“你放心吧!我全畢正站在階級鬥爭的風口浪尖,一貫立場堅定,對階級弟兄最親,對階級敵人最恨。這個……這個,在整個反修公社講起我,哪一個不翹大拇指……?”


    華見森不止一次地聽人們講過,鄉下人是最樸實,最豪爽的,今天果如其然。看來,這個叫全畢正的主任準錯不了,想當初,鎮上和居委會來“動員”他下放的時候,還以為不知要被“強迫”倒怎樣糟糕的地方去。可是到了鄉下,非但沒有碰到半點“強迫”的事,而且還居然被安排到最先進又最富裕的大隊。再碰上這麽個豪爽的主任。真是喜出望外了。


    他們一行人在全主任的帶領下,來到了紅光大隊。其中的華見森、倪伯武和另一個叫陣窈窕的女青年被分配在自然村名叫作胡家灣的五隊。據全主任介紹,這五隊是他本人的所在隊,無論是生產形勢、革命形勢、經濟收入都列全大隊的前茅。階級敵人都已被徹底打倒(這倒消除了“女幹部”的顧慮)。每個全勞力日值是一元另五分,算得上富得流油了。


    紅光五隊幾乎是一個沒有缺點的隊。政通人和富裕之外,還有一個好隊長。隊長的大名叫朱圖山,年近五十,為人熱情好客。他也是全公社有名的模範人物。當全主任率領知青們剛一進村,就受到他和社員們的熱烈歡迎。


    在“砰砰……嘭彭”的爆仗聲和口號聲中,知青們像新娘子般地被接進了臨時充作迎客廳的養蠶場內。


    養蠶場被清掃一淨。裏麵像辦喜事般地鋪擺著七、八隻八仙桌。在靠東首的牆邊,一群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淘豆、推磨、濾漿、燒火。


    三個知識青年連同那個“女幹部”即倪伯武的媽,剛剛在“迎客廳”內坐定,迅即被全隊的群眾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全無顧忌地指著新客人一個個評頭品足。


    “喲!看那個女的,好漂亮!”


    “全主任不是說了三個都要女的麽,怎麽來了兩個男的?”


    “哎,你看,這姑娘小小年紀,戴著手表,興許是找好婆家了


    。”


    “你曉得啥?城裏姑娘條件好,手表都是自家爺娘給買的。”


    “你看,那個這麽小就下放了,他爺娘怎麽舍得呢?”


    “是呀!介小,做得動田裏活嗎?”


    “年齡及格都得下,這是政策和策略……”


    “去,去!他這麽小,年齡怎麽會及格?一定是他上學上得早,初中畢了業,才一道下來的,要不,他就是個老頭茄子……長不大!”


    “長不大?那是倫特勒司,先小後大。”


    “哈……是約克種……哈……!”


    “喂!你們看那個白麵孔,被包捆得像個炸藥包,他的老子一定當過解放軍……背機關槍,噠噠噠……”


    “哼!瞎吹牛皮。機關槍是背的嗎?是扛的!重機關槍要四個人才扛得動……”


    “看你自己在瞎吹,你知道機關槍一共有幾種嗎?告訴你吧!至少有五、六種呢!……有重機關槍,輕機關槍、旱機關槍、火機關槍、水機關槍……還有朝天機關槍。”


    “哈!還不知道是誰在瞎吹呢!哪裏有水機關槍?槍著了水還打得響嗎?”


    “那上次不是有一本電影叫什麽來著……?槍管打熱了,他就撒泡尿,不是又能打了麽?”


    “啊哇!你踩著我的腳了。”


    “誰叫你伸到我腳底下去的呢?”


    農村,自有農村裏一套趕時髦的規矩,東首牆邊忙碌的是今晚歡迎新客人的儀式中最重要的節目——憶苦飯。


    顧名思義,這憶苦飯是要人們迴憶舊社會的苦,體會新社會的甜。舊社會糠菜半年糧,那麽,這憶苦飯一定是非糠即菜了。那些新來的客人如果咽得下這非糠即菜的憶苦飯,就說明他們是能夠與廣大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的,否則反之……。


    也許,這正是對城裏來的小夥姑娘的嫩嗓子作第一次考驗吧?


    事實上,新客人的顧慮是多餘的,憶苦飯隻是個像征而已。


    當東首牆根那口殺豬用的大鐵鑊子裏滿滿的一鑊子油爆肉丁豆腐渣即將滾開的時候,剛才那一群嘰嘰喳喳的半大孩子早已轉移到了鍋台邊,人手一隻空碗,你一把,我一把地在搶了。


    “不許搶!”隊長朱圖山嚴厲地喝住了這些饞嘴的孩子:“客人都沒有嚐過新,要吃,等做完‘四件事’,有你們吃的,我保證你們每人都有一大碗。如果現在誰敢搶。等一會,我就把誰的碗倒了!”


    隊長確實很權威,他一聲喝,嘰嘰喳喳的場麵馬上平靜了。


    當噴噴溢著油香的豆腐渣被端上桌子時,還有一個大講究,全隊的男女老少全部到齊後,朝著毛主席的寶像排好隊,手拿寶書,先唱《東方紅》。接著將寶書上舉三舉,捫胸三次,嘴裏念著: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然後,再讀三條語錄,最後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樣,農村裏流行的“四件事”儀式才算全部完成。


    從這一點看,農村裏的“三忠於,四無限”比起城裏的“早請示,晚匯報”來要嚴肅而又虔誠得多。城裏人每天隻做一次,而且是自發的各單位不派人監督。農村裏的“四件事”。每天起碼做三次。出工前,午飯前,睡覺前。而且,必須服從隊長挨家挨戶的檢查。誰要是忘了,那可是要對你不客氣的。輕者檢討認罪。重者批鬥遊村。可見在思想領域裏,貧下中農已經在某些程度上超了他們的老大哥——工人階級。


    待到開飯時,豆腐渣已經涼了。但仍不失為一種美味。豆腐渣能做得這麽好吃,是大大出乎知青們的意料的。大家都有一種不早嚐為憾的感覺。然而,在心裏他們仍不免要嘀咕:假如在舊社會天天能吃到這麽好的豆腐渣,那不是比新社會還強了麽?可是,從他們嘴裏出來的聲音卻好象被豆腐渣堵塞了,大家都“唔、唔”地裝著一副很有感觸的模樣。


    憶罷苦,還得思甜。這甜,不單單是按工分分掉了幾百斤豆腐幹。更有趣的是晚上舉辦的歡迎會。這裏每個生產隊都成立了宣傳隊,鑼鼓絲弦一應俱全。在臨時搭的木板台上,小夥子們學著《沙家浜》裏的樣,“嘭嘭”地在台上摔著“丁包”。阿姆大嬸們則跳起了縮著一條腿的“踹踹腳”。姑娘們把紅紙用水漂濕了,當成胭脂往自己臉上抹紅印。也有的拿了一隻空信封一蹲一蹲地拍著大腿,一邊“阿玲啊,阿玲啊”地唱著,較有文化的年輕人在為排練節目獻計獻策:“你這樣下去,危險哪!這個‘哪’字要拉長聲調,更要做出表情,念時要哪……啊!”就連一些上了年紀的大爺們也不甘落後,唱起了老掉牙的,但在農村依然很時髦的憧憬社會主義美好前景的歌謠:“社會主義像天堂,村村都有馬達響,隊隊都有大喇叭,家家都有電燈亮……!”


    戲散後,新客人被安頓在一間從漏劃富農那裏沒收來的平房內。這是一間闊開間的九路頭前埭房,中間用蘆籬編的簾子攔了兩道“牆”成為三個小間。靠外麵的一間光線和空氣都較好,就照顧了那個叫陳窈窕的女知青。中間一間最大,成了“女幹部”與倪伯武母子倆的臥室。最裏麵的一間既黑又潮,就給了對什麽都不會計較的華見森。


    也許是“金窩銀窩不及家裏的草窩”吧!這第一夜,同一間屋子裏的三“戶”人家都犯了失眠。雖然,金窩銀窩之說對於華見森來說是不存在的。但是,來到了這麽美麗富裕的村莊,遇上了這麽熱情又豪爽的領導,又見到這麽些純樸好客的群眾,他仿佛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個夢想中的世外桃源,再加上跳出了是非之地的欣慰,怎能不使他過度興奮而失眠呢?


    蘆籬“牆”的那一邊,“女幹部”母子倆睡在竹榻鋪的一橫頭說著悄悄話,中間還夾雜著流眼淚、淌鼻涕的聲音:“心肝……這裏學習沒有電燈,洗東西沒有自來水,燒飯不用煤爐……苦了,累了,娘不在身邊……你可怎麽辦嗬!阿囡,媽媽真是舍不得你在鄉下吃這份苦……!心肝……以後缺錢用,就迴來拿……表現上要積極些……唔!政治上你古表叔答應多關心你的……”


    做娘的諄諄教導,向兒子吐出片片慈情,做兒子的也不含糊,像課堂上背書一般地向娘捧出拳拳孝心:“媽,你放心。我一定遵照您的教導,聽毛主席的話。滾一身泥巴,磨一手老繭,煉一顆紅心,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


    “哎!別這樣不吉利,誰讓你耽一輩子啦?……你現在跟媽說話,不必要講大道理,其實有些幹部講大道理也是違心的。你別看他們講得一流順水,頭頭是道,可做起來天知道又是一副什麽模樣……”


    外麵的小間裏,陳窈窕的竹榻“刮喇喇”響了一下,像是翻了個身,母子倆的對話停了。這種話要是讓別人聽了去,可是有被人揭發的危險性的。


    陳窈窕在“嚓嚓”地劃火柴,不知是看表,還是想起床放輕幾兩,但一忽兒又沒了聲音,想必是找不到馬桶。


    又隔了好一會,母子倆這一邊終於有了輕微的鼾聲,外間的陳窈窕也發出了均勻的唿吸聲。


    那些瞧熱鬧的社員們散夥時,華見森的肚子就有點餓了。這豆腐渣好吃卻不耐饑。越是到了後半夜人越醒索了。


    他開始數數,據鷹哥講,數數可以催眠,他以前從來沒有失過眠,這法子有沒有效,倒值得試試。


    一、二、三、四……兩百還沒有數到,那些數字真的有些跳躍和參差了。


    沒料到,不遠處又有了響動,那裏大概有個豬棚,似乎有仔豬在“咕咕”地啃棚。恍忽間,那“啃棚”的聲音竟漸漸地變成了人聲。像是有人用什麽東西捂著嘴巴在哭泣。中間還摻雜著一兩句人的說話聲。


    傾刻間,見森睡意全無。他一骨碌坐起了身子,豎起耳朵傾聽起來,這次他聽清了,實實在在是大人的哭聲。


    他大惑不解,什麽人會在這萬籟俱寂的後半夜哭泣呢?為什麽要


    捂著嘴巴壓抑自己?就算有什麽傷心事,也用不著這種哭法,攪得人心裏煩亂和厭惱。


    這一夜看來真睡不成了。媽的,可惡!


    ……


    鄉下有句土話叫作“新來乍到,不知坑缸大小”。要知道坑缸有多大,看看好說,其實難量。如果要計算坑裏的東西,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秤稱。閑話不落空,果真一大早隊長朱圖山就來叫門了“倪伯武、華見林、陳窈窕三位新來的同誌,都該起床了。”


    他肩上挑著一杆竹子刻著尺寸的丈竿。丈竿的兩頭,一頭是準備給陳窈窕用的馬桶,另一頭則是一隻給兩個小夥子合用的糞桶。其時見森還剛剛合上眼睛,是倪伯武先開了門,當他看到睡眼惺忪的倪伯武剛把門打開時就劈頭問了一句:“你們屙了沒有?”


    “屙……屙什麽?”倪伯武被問得懵懵騰騰。


    “吃進去的,總會屙出來麽!”


    “這麽說,昨天吃的豆腐渣會拉肚子?”倪伯武還是莫名其妙。


    “噯……是你誤會了。我是怕你們到外麵去解手,才一早把糞桶給你們送過來。”


    朱圖山一邊解釋著,一邊拿下糞桶:“這隻糞桶是借給你和叫華見森的小青年合用的,以後要是屙屎呢,就在上麵放條扁擔,撒尿時就把扁擔拿掉……這隻馬桶是我從家裏拿來借給陳窈窕用的,她一個姑娘家,應該照顧……”


    “這點小事,也要麻煩你隊長,怎麽過意得去?他們小夥子,又不是女同誌,到外麵解手很方便的。”


    “女幹部”也被吵醒,嘴上雖在客套,心裏卻老大不滿意,為了解手這點小事,攪了她的安穩覺。這鄉下人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呢?然而,又不能指責他的好意,因為農村裏習慣了早起。


    朱圖山還在嘮叨解釋:“現在這糞哪,是金子。俗話說‘楊柳青,糞是金’我怕遲到一步你們屙到外麵去浪費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節約鬧革命。所以你們要把它屙在糞桶裏。開工後會有人來稱的,還要量度數。二十度以上每斤一分錢哪!一則為公家提供了肥料,支援農業生產。二則你們也好增加點收入。耽會兒,等你們做了‘四件事’,喝了粥,我就領你們去把自留地丈給你們。所以,今天給你們優待,不要出工了,在家作一點準備,工分照記!”


    “哦!”倪伯武這才恍然大悟:“這鄉下真是太好了,連屙屎都會有收入!”


    朱圖山陪著他們做完“四件事”,喝了早粥。送走了眼淚鼻涕的倪伯武他娘,已是日上竿頂了。他把丈竿往肩上一扛,叫了會計,領著三個知青優哉遊哉地丈自留地去了。一行人逛了一大圈,最後在一塊栽滿桑樹的地墩前停了下來,朱圖山用手一指“就這塊。”


    他用丈竿量了一圈,會計把算盤拔了一通說:“正好三分。”


    “那麽就在這塊地上給他們丈出每人三厘。”朱圖山吩咐完會計轉過頭對三個知青說“這塊地共計三分,是你們的自留地,但是每個人隻能種三厘。餘下的每人七厘要挖好界溝,分成三塊……。”


    “為什麽要三七分開?”華見森不解地問。


    “你們剛來,當然不懂,按照我們公社的規定,每個社員的自留地是一分。但是,我們廣大的貧下中農,當然也包括你們革命的知識青年在內,為了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表示我們的無限忠誠,所以特地自覺地每個人劃出七厘,作為敬獻給老人家的‘獻忠地’。這劃出的七厘還得給你們豎一塊紅色的‘光榮牌’,寫上你們的名字,到開會時還要表揚你們呢?”


    “那麽,每個人幹脆隻分三厘不就行了?毛主席又不會來種這塊地的!”見森冒冒失失又說了一句。


    “不準瞎說!”朱圖山不滿地瞟了一眼見森,臉上露出了極其嚴肅的表情:“你難道不知道這就是革命的形式主義嗎?雖然這塊獻給毛主席的地他老人家不會親自來種。但是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們貧下中農把自留地都敬獻給了他,那該有多高興啊?”


    “那麽,早上那糞為什麽不獻忠?”見森不知天高地厚地補了一句。


    “胡說八道!”朱圖山勃然變色,簡直氣憤至極“糞怎麽可以敬獻給毛主席?你這小赤煞鬼怎麽竟敢汙蔑我們的偉大領袖。你該知道汙蔑毛主席是要罪該萬死的!今天念你新來乍到,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否則……”


    “噢!噢!不說了,不說了。我知道說錯了!”見森惶恐萬分,連連討饒。他知道假如再多嘴多舌,就要招來非常嚴重的後果了。


    “隊長伯伯,那麽這自留地上的桑樹歸不歸我們呀?”陳窈窕畢竟是女的,問起話來比男小夥子要委婉得多。


    “桑樹是公家的,如果你們想要,隊裏折價五角錢一棵,在分紅時扣除。如果你們不想要,到時候摘了葉歸公家,桑梗歸你們。”


    “這樣做不等於是公家的桑樹栽在私人的自留地裏麽?”見森在心裏嘀咕,但有了前麵的教訓,他再不敢不識時務了。


    然而,就算陳窈窕這麽一句溫和的問話,朱隊長也不願放棄教育知識青年的機會“陳窈窕啊,你作為一個革命的知識青年,來到農村接受我們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今天首先應該學習的,就是要批判自己靈魂深處的私字一閃念。我們貧下中農判斷一個人思想好不好有一個標準,叫作‘忠不忠,三分鍾。三分鍾裏看行動’。你們今後應該多多學習毛主席的語錄: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才能不辜負貧下中農對你們的教育呀!”


    “我並沒有靈魂深處私字一閃念呀!隻不過我們年紀輕,不懂的事多。問問你隊長伯伯,以後就懂事了!”


    “噯!倒底是女孩子家,招人喜歡!”


    唉!這鄉下的事真叫人難以捉摸,城裏人嗤之以鼻的大糞能賣一分錢一斤,而劃歸個人的自留地卻要自覺地敬獻七厘!


    後來華見森才了解到,紅光大隊的自留地獻忠活動就是朱圖山本人發起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學了毛主席的語錄後,我在精神上和行動上都產生了飛躍。”


    從前,他自己也是個為了使自家的自留地的邊界一寸一寸往外擠而經常與鄰家鬧糾紛的人。一是因為自留地畢竟是勞動工分以外的一項重要收入。二是因為作為農民,他實在嚐透了沒有田地的苦頭。之所以他對田地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


    解放前,他的上輩傳給他的土地本身就少得可憐。加上年成不好,為了糊口,他把這點僅有的祖產也賣了。賣光了田地後就以給人家做長工為生。所以,有幾個比較刻薄的人就把他挖苦為“摜脫貨”。


    解放後,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人民翻了身,他擺脫了被人雇用的處境,過上了不被人剝削的幸福日子。


    更讓他因禍得福的是,土改時劃成份,他因解放以前就沒有了田地,所以他的成份就被定了雇農。


    雇農,被毛主席稱之為農村中的無產階級。和城裏的工人老大哥一樣,其革命性遠遠比半無產階級的貧農和中農可靠。所以他逢人便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也沒有我朱圖山的今天。現在我的成份被評為最光榮級的雇農,我從心底裏感謝毛主席,擁護共產黨!”


    正因為自己底板子硬,所以勾起了他想當幹部的欲望。早在浮誇風時,他就在公社負責人的安排下,宣傳過為形勢所需的“經驗介紹”而著實風光過一會。他向人們介紹的內容是如何把一斤米爆成米花,用開水一泡就可以變成十斤飯。又介紹過,每天在老婆淘米時他偷偷地抓出一把,一年總共節約五十斤米的“經驗”。直到一九六二年,國家的形勢有了好轉後,他那套“經驗”才過了時,從此偃旗息鼓。


    這幾年裏,他雖然沉默了,也盡管自己也知道是個粗人,但是他想當幹部的欲望仍然相當強烈,尤其是眼看著比他小十多歲的全畢正兄弟因為兩捧黑泥被公社曲書


    記相中,抽上去做了半脫產幹部,他真是既感到羨慕,又充滿了妒忌。


    全畢正當上幹部後,他常常在心裏頭思忖:全畢正是中農,我是雇農。曲書記選幹部為什麽不論成份呢?細細想起來,除了黑泥的因素外,也許另一個決定的因素就是全畢正上過半年多的識字班,比自己這個文盲多了一點點文化吧?


    “社會主義是天堂,沒有文化跑不上”這“文化”兩個字,總像一塊烏雲,遮住他這朵向陽花。他後悔當年沒有像畢正兄弟一樣參加掃盲班、識字組。又對畢正兄弟能當上半脫產感到心理很不平衡:論文化雖然他有一點點,假如論口才他還不及我哩!


    然而,更多的時候他還是自找台階下:“畢正兄弟能當官,他有他的福氣,這些也許都是命裏注定了的,我天生是條捏鐵耙柄的命!”


    這一次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的時候,他一聽到“文化”這兩個字就認為他對這個運動是沒有戲唱的。可是後來聽說太倉沙溪洪涇大隊的顧阿桃老大娘不識字,用畫符號的辦法學習毛主席語錄而成為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典型時,他忽然精神旺發,匆匆地去找當初還不是主任的畢正兄弟,向他討教。


    他和畢正兄弟向來都很要好。同時他也很敬佩和羨慕畢正兄弟在曲書記的培養下已鍛煉成很有氣勢和像城裏幹部那樣的官派了。尤其令他這位“圖山大哥”感動的是,當了官的畢正兄弟仍然像以前一樣尊重他。哪怕是在被曲書記打發迴來後的日子裏,他也不會忘記在“圖山大哥”麵前賣弄隻高出一點點的“學問”。


    “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兩個人在一起學語錄時,朱圖山最喜歡學這一條。他是雇農,既然連貧農都是革命的同義詞,那雇農就更不在話下了,況且它很短,很容易記住。


    “節省每一個銅板,為著戰爭和革命事業……”這一條雖然很長,背起來也比較困難,但它很實用。朱圖山對它的領會也最深刻“共產主義之所以到今天還沒有實現,主要是因為大家不節約。尤其是不節約糧食。有些人天天嘴裏吃著白米飯,腦子裏還在想著紅燒肉。比資本家還資本主義。要是大家都這樣的話,共產主義要到哪一天才能實現?”


    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很多次在他的“寶書”中教導我們:“反對大吃大喝,注意節約。”“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反對貪汙和浪費的鬥爭,過去有了些成績,以後還應用力。”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畢正兄弟在公社工作了七八年。以他目前的水平,不要說已經遠遠高於當年的半年私學和後來的識字班,甚至可以說簡直已經達到當年曲區長的那一檔水平了。


    畢正兄弟雖然不是黨員,但在與圖山大哥一道學語錄時卻經常選共產黨員這一章學習,使得他圖山大哥產生了一種自己遲早會成為共產黨員的預感。


    “共產黨員的先鋒作用和模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共產黨員應該作到最有遠見,最富於犧牲精神……”


    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努力,他硬是記住了寶書中許多有用的警句,而且有幾條順口一點的整段他都能背下來了。


    去年秋收後的某一天,他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像平時一樣翻開了那本打滿了記號的寶書,當讀到“艱苦的工作就像擔子,擺在我們的麵前,看我們敢不敢承擔。”時,忽然似有所悟。


    “敢不敢?……敢不敢?那麽,我自己敢不敢做一番別人不敢做的事呢?”他悶聲不響,一連抽了好幾根“大紅鷹”。忽然來了靈感。把寶書往貼身口袋裏一放,繼而手一揮,像是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淩晨,天蒙蒙亮時,他瞞住全畢正,瞞住社員們,甚至瞞著老婆和女兒,挑了滿滿一擔被貧下中農稱為“定心丸”的口糧穀,“杭育晃、杭育晃”地挑著來到公社糧站敲門。當糧站的驗貨員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個頭冒熱氣、臉上露著乞求般表情的他時,還以為這麽早就來了個賣了議價糧急等錢用的光棍農民,一如往常地搭起了驗貨員的架子。撮了幾粒穀子往嘴裏一嗑“必撲”一吐說:“你這穀太潮,不合格。挑迴去曬個大太陽再來吧!”


    可是,朱圖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徑自“蹭蹭”地挑進了糧站,往倉庫大門邊一倒,既不叫司磅,又不要開票。他是決意做個無名英雄了,倒空了籮擔迴頭就走,把驗貨員弄得摸不著頭腦:“哎,哎!你這是幹啥?”


    這時的他,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頭一別,手一揚,比剛才的驗貨員更趾高氣揚地迴答:“這是伢貧下中農節約下來,獻給毛主席的一片心意,向他老人家表忠心的獻忠糧!”


    說完,連姓名也不留,大步流星地趕迴家裏。一口氣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碗粥,一直激動到出工。


    直到公社召開講用會,當時的戰鬥總部主任根據糧站驗貨員提供的情況和相貌特征,要求各大隊協查這位獻忠的無名英雄時,全畢正才知道朱圖山作出了如此了不起的創舉。散會後去問他,他還謙虛哩:“你畢正兄弟比我高一腳,所以我很敬佩你。這一次,是我考考自己,敢不敢像你一樣有大無畏的革命精神。”


    這以後,朱圖山的美名迅速傳遍了整個反修公社。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標兵。實實在在地風光和快活了一陣子。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幹脆把自家的三分自留地也劃出了兩分一裏,獻了忠。這一下,他的名氣愈發大了。他的光榮事跡被推廣後,自留地獻忠活動也就在全公社形成了一種必不可少的風氣。


    就在圖山大哥正要慶幸自己將要與畢正兄弟平起平坐的時候,畢正兄弟也突逢時來運轉。上麵通知:由民兵實行挪總,當權派一律靠邊站。


    那一天,當民兵連長的畢正兄弟來找圖山大哥,告訴他:“我決定把東西兩個小隊合並了,東隊的春山老跟我過不去,我把他撒掉,讓你來當生產隊長!”


    盡管很想當幹部,可這畢竟來得太突然,朱圖山一個勁地把手亂搖:“你畢正兄弟一句話,就要叫我當隊長,而且這隊又是兩個生產隊合並的,將來投起票來假如通不過,怎麽辦呢?”


    “投票這種辦法早就過時了,我叫你當隊長你就當,假如我的話不算數,還叫什麽民兵挪總呢?何況你還給毛主席獻過糧,獻過地。你不當誰當?”


    隊長就這樣當上了。可是話還得說迴來。過了年後即進入了春荒季節。朱圖山家的糧食早已斷了。一家人隻好吃九厘自留地上越了冬的隔年胡蘿卜和牆根邊三年自然災害後已不再有人問津的洋薑。甚至廊簷下地窖裏原準備留種的山薯也被吃個精光。又因為自留地實在太少,連吃蔬菜都成了問題,全家人的生活就急轉直下了。


    朱圖山自己倒的確是條硬漢子,勒緊褲帶強挺著,餓煞不曾叫一聲苦,可是家裏的老婆女兒卻耐不住,比宣傳他的廣播音量更大地在他耳鼓裏震蕩著她們的牢騷:“天天吃丁香蘿卜,洋薑薄粥。隻見蘿卜、洋薑,不見粥,吃得肚皮潮煞了!”


    沒奈何,他被老婆逼著去畢正兄弟家借米。誰知,米沒借著,倒被畢正兄弟現在的新老婆麗君不冷不熱地揶揄了一番:“你現在既當了先進,又當上了隊長。風頭出足,又有得到處去參觀白相,還不是都虧了我家那個。如今你不感謝倒也罷了,反而要向我們借米……如果,我家有米借給你,難道不也會去送糧站獻忠,出風頭?”


    朱圖山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吞下的“牙齒”又難以消化,結結實實地“脹”了好幾天。


    這“脹”顯然是心理上的,生理上的“飽”卻依然無從解決,盡管朱圖山對忍饑挨餓有著很強的彈性,然而,彈性被壓製到極限終歸是要爆發的。


    隊裏的種穀使他眼饞,鹽水選種後,撈出了足足一栲栳半癟的次穀。栲栳被抬進了倉庫。可是栲栳的周圍散落了足


    有一斤多的次穀。他瞧著無人看見,收工時拿笤帚掃進了自家的畚箕。


    傍晚,他仍然瞅著這一斤多穀子和自己掌握一半的鑰匙出神,一根接一根地燒著他的“大紅鷹”。忽然他頓有所悟。去倉庫保管員那裏找了個借口,誆出了保管員的另一個鑰匙,在萬籟俱寂的後半夜,他按捺著胸口“咚咚”作響的“鑼鼓”幹出了他自己都認為有損於他光輝形象的行徑。


    兩大畚箕的次穀由於他的神經過份緊張和那雙恐懼得痙摩的手,留下了一道給英雄人物抹上汙穢的痕跡。在天未放亮,雞鴨未出棚把它啄完之前。形粗而心細的畢正兄弟發覺了它。順著這條星星點點的“路標”魁偉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心裏發虛,臉色發白的圖山大哥麵前。


    “去!還不趕快把它掃掉!”畢正兄弟異常嚴肅的命令解除了圖山大哥異常沉重的心理包袱,使得他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隻有俯首貼耳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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