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前,日月如梭。


    一眨眼間見森他們幾個知識青年插隊落戶已滿三個月了 。按照全畢正在紅光大隊定下的規矩,每隔三個月各生產隊都要進行一次大寨式評分。這對於知青自然也是一樁翹首盼望的事。因為三個月來,他們自己還不知道各自在貧下中農的心目中所處的“份量”。


    顧名思義,大寨式評分當然應該以大寨為榜樣,政治掛帥,思想領先,故大寨分也即是政治分,政治愈好,那麽大寨分也自然會被評得越高。


    兩個典型的例子是隊長朱圖山和富農婆嬌囡。朱圖山在政治上具有豔麗的天然色彩。根子正,思想紅,論階級成份還是雇農,解放前靠賣田地賣房子度日,田地房產賣光後又給人家做長工。解放後,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人民翻身當家作了主人,才使他走上了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過上了幸福的好日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現在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甘蔗吃到老甜頭了”故在大寨式評分中,他理所當然地被評了滿分。又因為他是全公社的先進典型,政治覺悟冒了尖,又被嘉獎性地另加了一分政治分。成為紅光大隊獨一無二的“加一”。這在全公社也是很難找出第二個的。


    與此相反,像嬌囡這樣上有辮子,下有尾巴的富農成份是無論如何也評不上滿分的。她原來得的是六分八厘,比婦女的正勞力七分隻差了兩厘。可是這一次評分中,她因為有翻案和美人計的行為,又被扣了八厘。這八厘扣的就是政治分,扣也扣得你理由充足,叫你不得不服。


    至於在評分中出現的銖錙必較,唇槍舌劍地拚搏的倒是那些既不是“英雄”又不是“混蛋”的貧下中農。這一群體人數最多,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思想中有不積極的因素,誰都表白自己的政治覺悟是時刻緊跟形勢的。這一點,對於新下鄉的知識青年也不例外。


    三個知青中,倪伯武政治背景最好,成份“自然紅”。評分中得了八分半。陳窈窕的家庭出身是小商販,屬於“尚可”一類,表現也不錯,平時還經常拿著寶書朗誦著練習普通話。貧下中農看著她也覺得順眼,所以這一次運氣也不差,得了六分三厘,與婦女的正勞力隻差了七厘,這在全大隊的女知青中也算得上最高的了。


    華見森是三個知青中最感窩囊的一個。評議小組原先給他定的標準是和倪伯武一個樣。那麽,按理他應該也得八分半。但是,在評議到他時,朱隊長插了一句話,說他在分自留地的時候有一點私心雜念,應稍微扣他一點,促使其改正錯誤向先進看齊。他這一插話,扣他分的理由接踵而至。成份不好,更應該扣。年齡不足十六歲,怎可與二十二歲的倪伯武同等待遇?個頭太矮小,要比倪伯武整整矮一個頭。思想落後,倪伯武曾經向評議小組檢舉過:華見森床頭私藏著反共大毒草《上海的早晨》並且多次偷看。還有一條也許最嚴重和不能容忍的,他曾經散布過同情後麵那一戶富農的言論。就這樣東一條、西一條,計算的結果,華見森的底分隻剩得五分六厘,連最早提議的朱隊長本人也覺得過意不去了。說他畢竟是知識青年,屬於應該照顧的對象,好歹總得給湊滿個六分吧!也好讓他接受教訓,注意影響,縮短與先進之間的距離。


    這樣的理由,這樣的結果,這樣的處理方法,無論從哪方麵講似乎都無瑕可擊。可是華見森哪肯賣這個帳?會議還沒有結束,他就指著隊長的鼻子直唿其名:“朱圖山,娘打癩痢!自留地要獻忠,我哪裏知道?問一句就算私心雜念?你會胡說八道。我也會蠻不講理。明天我工分也不要了,就賴在你家裏,叫你養我。你假如不給我吃飯,我就扒灶頭,拆鑊子。看你信不信……?”


    散了會,迴到住處,他鑽過蘆籬“牆”將正要理床就寢的倪伯武一把揪了胸襟就往外拖。倪伯武哪裏見過這種拚命的架式,嚇得歇斯底裏地絕叫:“窈窕,你快來救我呀!幫我去叫朱隊長呀!”


    “朱圖山來,我照樣打!你這狗賊的東西。老子看《上海的早晨》害著你什麽了?要你去戳壁腳?今天我不跟你講道理,就要你跟我到道場上去。打到天亮,分個你雌我雄!”


    兩個人扭著到道場上,見森剛一鬆手,倪伯武撒腿就逃,好在腳長逃得快,把同樣也睡不安穩的朱隊長叫了起來商量對策。捱過了後半夜,天不亮就搭了檔趕到全畢正家訴苦去了。


    倪伯武逃走以後,華見森恨了一會也就打理床鋪準備睡覺。這一夜他又聽見了哭泣聲,因為感情已開始傾斜,他不再對後院的哭聲反感,反而墊了條凳子,踮在上麵仔細地傾聽起來。


    “媽,這姓全的不讓我們活下去了,有朱圖山在替他做幫手。硬逼著叫評議小組給我扣了八厘。現在一家三口,靠六分工分怎麽活下去呀?”


    “明天我也出工去。我好歹也有四分,加起來也抵得一個男人了。”


    “那麽,阿發怎麽辦呢?”


    “阿發我帶到田頭去,給他把戟子,讓他斫些兔子草也好。”


    “就怕朱圖山又要找他岔……”


    “怕他做啥?他這個慣脫貨,年輕時窮愁潦倒,我還曾經接濟過他,他若拿阿發說三道四,我拚老命也要跟他抄腳底,扒肚腸!”


    “我不是怕他說三道四,而是怕他們下暗手,這白肚蠶和摜脫貨兩個,什麽事做不出?阿發畢竟是個孩子,哪曉得去提防他們。假如一旦出了事,叫我們如何好呢?”


    “唔 ……。”


    “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就算再苦,把阿發也要拉扯大。春山在地下,也就瞑目了……唔……唔!你還是在家照管阿發吧!”


    哭泣聲又起,隔了好長一會。阿婆又說話了。


    “嬌囡,娘有一句話,擱在心裏很久了。說了又怕傷你的心,所以一直不敢說。”


    “媽,您和我還有什麽不好說呢?你有啥想法,隻要講就是了,我不會不聽您的。”


    “那娘可真要說了啊!假如娘說的實在不中聽,你罵我幾句,哪怕給我個耳刮子也都可以的。啊?”


    “媽,我怎麽會呢?”


    “春山去世後,我們這一家受的苦,都是苦在這‘成份’兩個字上,房子被充了公,門上被寫了石灰字,今天工分又被扣了。不是娘要傷你的心,依我看這份苦頭吃下去,再沒個望頭了。這樣的世道,你越想翻案越會吃苦頭。說不定,你案沒翻過來,命卻不在了。到那個時候,我一個老太婆怎麽把阿發拉扯得大?阿發是無辜的。他雖然沒有過錯,但跟著我們過日子,總是個有罪的身子,娘最近常聽人講,山東那個地方不興找上門女婿,經常有一些不生男孩的人家到南方來收小孩子。一個三四歲的男娃要賣到二百多元錢。所以我想,看著這孩子跟著我們受這份罪,倒不如把他賣了,你拿了這筆錢改嫁去。這樣一來,你兩個都跳出了這個火坑。我一個老太婆,諒他姓全的白肚蠶也不敢吃了我……”


    “山東!”見森心裏猛然一緊,腦袋“嗡”了一下,差一點從凳子上跌下來。這兩個字對兒童意味著什麽?他這個剛剛告別童年的大男孩是再清楚不過了。它對於生活在這片被稱為“天堂”的土地上的孩子有著一種神秘的恐懼感。據說,那邊的人特粗獷,特野蠻。吃的是生大蔥,生大蒜,紅辣椒、臭芫荽。喝的是小米粥、烈性酒。穿的是土布衫、狗皮襖。有些人身上還長著白虱子。因為那裏的風俗不時興找上門女婿,故偏愛男孩。那些沒有男孩的人家為了傳宗接代就到南方來尋覓別人多餘的男孩,買迴去做兒子,接香火。所以,任你是多麽頑皮和不聽話的孩子。隻要一聽到家長威脅性地說一句“把你賣到山東去!”就必定會乖乖地停下正在進行中的惡作劇。而裝出一副老實聽話的模樣,以求得父母不要把這句話變為事實。然而,這畢竟隻是說說罷了,事實上有誰會舍得將自己親


    生的骨肉賣到那種蠻荒的地方去?


    這邊的見森尚在呆想,那邊嬌囡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媽,你就不要說改嫁不改嫁的話了。我這輩子已經嫁著個好老公,也曉得滿足了。就算再苦,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當今這世上我再不會碰著比春山待我更好的人了。所以,春山去時,我真想咬咬牙同了他去,要不是因為阿發……春山就這點骨血,我不忍心把他拋在半路上。但是,依您講的,假如山東那邊真的有一份好人家,這孩子倒是真能脫了罪,跳出苦海的……”


    ……


    這裏按下慢表,語分兩頭。且說朱圖山、倪伯武兩個人來到全主任家匯報。起先,全主任倒也吃驚不小,可是忽一轉念,出乎他們意料地說:“華見森是個好同誌嘛!”


    朱圖山、倪伯武都愣住了,愕然半晌才問:“全主任,您怎麽反而幫他了?”


    “我說他是個好同誌,自有我的道理。”全畢正兩眼盯著倪伯武反問:“我問你,他打你,你為什麽不跟他對打?”


    “我媽媽不許我跟不三不四的人打架。”


    “你媽不許,我許!”


    “我打不過他,聽說他會武功。在鎮上的時候就參加過武鬥……”


    “正因為他有武功,我才說他是個好同誌,他不像你,這麽娘娘腔,這麽大了還媽媽、媽媽的,去!今天跟他去道個歉,讓他以後不要打你了。”


    倪伯武哪會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媽早說過,鄉下的人是不講道理的。”


    說完,他抹了兩把眼淚,帶著滿腹的委屈先迴去了。


    倪伯武走後,全畢正才對朱圖山麵授機宜“這個小鬼,我看就像前段時期忠心公社的那班老下放,搞了個所謂的‘東海艦隊’肆無忌憚地鬧事。癩痢打傘,無法無天。見到不順眼的村子就打砸搶,吃拿要。對這樣的人如果處理得不好,惹毛了他,說不定明天我們的反修公社也會冒出個什麽‘西海艦隊’來。所以,對華見森這個人隻能撫順毛,不能刮倒毛。你迴去就給他額外加一點,讓他消消氣……”


    “哦!”朱圖山恍然大悟,想起老下放鬧事這迴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麽說:這小子果真是個禍殃根了。要不是畢正老弟的點悟,差點要鬧大亂子哩!


    早晨出工時,他換了副麵孔,陪著笑臉對華見森說:“評工分的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想想你們知識青年,不養豬羊,不放水草,又不拿自留地當迴事,就憑這幾個硬工分過日子,是夠緊巴巴的。不過,你也別生氣。雖然評議小組結論還是要執行,但我為你想好了兩個彌補損失的辦法,隨你挑。一個是從這往東走兩裏路,就是忠心公社的地界,那邊有一個反資大隊,是我們全縣的先進典型,那裏已經開始在搞兩級所有製了。上麵就號召我們‘全國學大寨,全縣學反資’,所以我們就要響應上麵的號召,凡事學他們的樣,你的任務就是,隻要每天起個早,到那裏跑一趟,趕在他們出工前,從廣播裏聽他們當天都安排些什麽工作。你用筆把它記下來交給我,那麽我們第二天也就安排什麽工作。就這麽個任務,雖然看起來好像很輕鬆。但又很艱巨和光榮,意義非常重大。最主要的是我可以因此而加給你兩成工分。你在跑一趟迴來後,哪怕在家白相,燒飯,洗衣服我都隻當不見,不再派你的工了。”


    “那麽第二個辦法呢?”


    “第二個辦法是派你到杭州捉狗屎。每天加兩成工分和兩角伍分的補貼,那邊正缺一個蹲場做飯的人,你假如願意去,就隻要每天燒好兩頓飯和管好自己的船不被別人的船擠壞就行。空閑時盡可以在城裏逛馬路。簡直就像城裏的白相人差不多。這兩份活可都是屬於照顧性的,我這個當隊長的因為看得起你才把這兩個好差使讓你挑,怎麽樣?你決定了那一樣後就對我說一聲,我也好早作安排。”


    “那麽”見森遲疑了一下問:“我能不能兩樣都要呢?”


    “也行!”朱圖山迴答得很幹脆:“你明天開始就可以先去忠心公社反資大隊,要是膩煩了,就跟我說一聲,我再把你派到杭州去。”


    “農業學大寨”其實說穿了也並沒有多大難度。見森幾趟忠心公社跑下來無非是記些反資大隊每天安排的農活,從大隊部裏接出來的高音喇叭每個生產隊都有(他們叫生產組),見森就是不進入反資大隊也能聽到他們每天都做些什麽。他把每天記錄的交給朱隊長。第二天朱隊長在布置工作時就照本宣科地安排自己生產隊的工作:“昨天反資大隊男社員撚河泥,女社員摸草。今天我們隊男社員撚河泥,女社員摸草。”


    如果見森記錄本上記的事比較繁雜,朱隊長倒也會靈活運用:“昨天反資大隊安排的是零星雜活,那我們隊今天就自行安排了。老年人絞柴龍,青年人撬溝,中年人嫁接桑苗。女同誌蠶場消毒。”


    這樣的工作,真是既輕鬆愜意,又逍遙自在。朱隊長還唯恐照顧不周,又批了一雙膠鞋、一支鋼筆、一本筆記本給見森,倒把見森感激得很過意不去。


    愜意的日子過得快。可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個把月後,朱圖山覺得與其這樣學反資倒不如他自己指揮來得順手,就通知見森:“學反資的事暫告一段落,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隨船去杭州捉狗屎吧!”


    “有得到杭州去,領略一下美麗的西湖風景,當然再好沒有了。”他浸了些蠶豆,坐在門檻上剝豆瓣,腦子裏卻憧憬著大城市的風光。


    這時,他忽然瞧見有兩個人在朝他這邊探頭探腦,年老的是個大娘,她後麵跟著個穿灰色軍便裝的漢子。她狐疑地在自說自話:“我明明記得,這裏是胡家阿娘的家麽,怎麽變了?”


    “胡家阿娘?你問的是阿發的阿奶嗎?”


    “噯!小同誌,我想問一下春山家的胡家阿娘怎麽不住這兒了?”


    “她家從後門走,我帶你去吧!”見森領著她們兜到後院,當兩個老大娘碰了麵後卻似乎都不認識對方了,互相怔怔地對視著,還是這邊的先開口:“胡家阿娘,我是東村的招花媽媽玉嬸啊!這些年不見,你真是老了,也瘦了。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來了。”


    “玉嬸……”阿婆低低地叫了一聲,眼圈一紅,淚水湧了上來。


    “胡家阿娘,這個客人是山東費縣的,今天特地來和你商量你孫子的事。”


    “哦……”阿婆一側身把來客讓進屋裏,卻把見森擋在門外說:“下放哥哥,我們要說些話,你迴去吧!啊?”


    “這兩個一定是來買阿發的!”見森因為偷聽過她們的談話,所以馬上就聯想到這件最令他擔憂的事,匆匆地迴到自己屋裏,搬了長凳,就著那條縫再一次偷聽起來。


    可是,這一次是在白天,哪裏比得上深夜裏那麽清晰,再加上那男人講的是卷著舌頭的北方話,好半天見森都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後來,阿婆的幾句話見森總算聽見了。


    “你給多少錢不忙說,可你今天一定要對我說實話。你家是不是富農?假如是,就不要來害我家阿發。假如不是富農,你一定要答應我待他好一點,我哪怕不要錢也情願……”


    寂靜了幾分鍾後,阿婆聲音又起:“你的證明上寫的是社員,叫我怎麽相信你呢?你說你家有四間瓦房,外帶一間柴屋和一間糧倉。這麽好的條件怎麽會不是富農呢?所以,你不說實話,我們不賣了。真的不賣了。”


    “大娘。您老叫俺咋說呢?俺說的您老都不信,俺這趟不是白來了麽?”這次山東的音調很高,見森終於聽清了。


    “不賣了,不賣了,說什麽也不賣了!”


    “……”


    “胡家阿娘,是你捎了口信來叫我物色一家條件好點的。現在客人大老遠的來了。你都舍不得了,叫我怎麽交待?你可知道,從山東到這兒跑一趟得多少盤纏?”


    “這可惡的老太婆,為了幾個缺德的臭錢就想把這麽可愛的阿發拐走。早知你們是來買阿發的,我才不會領你們過去呢!……你這阿婆,真是好糊塗。你難道真的不相信有出頭的一天了麽?阿發慢慢地總會長大的,將來阿發長大後,天氣放晴了,還怕沒彩霞?……好在你最後關頭還算是靈清的,咬著牙說不賣了,不賣了就好!”


    ……


    捉狗屎,隻是個叫法,實際上是揀人糞。正經的揀人糞應當是:一根小木棍,橫頭綁上一隻用鐵絲紮牢的破臉盆,再拿一把帶柄的勺把散落在野外的人糞一點一點地搜集起來,裝滿一船後搖迴隊裏,稀釋後當蔬菜的追肥。本地有一句形容遭受了滅頂之災的俗話說明了揀人糞之不易:“捉一世狗屎,打翻隻糞船”。


    然而,現在這個叫法應該給它打上引號了。假如某人真的規規矩矩到野外去“捉”的話,那積滿一船糞就非得一年半載不可,那麽這種人也必定會被人家叫十三點的。


    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鍛煉,“向陽花”們早已學乖了。他們知道城裏的環衛工人老大哥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抓革命上,很少有時間來管廁所。於是便給偷人糞的行為套上一個合情合理的名稱——捉狗屎。一到夜深,他們就撇下裝幌子的破盆,挑了糞桶擔,去白天裏看好的廁所去偷糞。


    見森的任務是蹲場,主要是管住埠頭的船位不被別的狗屎船占了去。等到船滿搖走,空船停檔,他的任務就算完成。當然,有時被岸上的居民和別的貨物船嫌膩心惡臭而攆著走的情況也是常有的。但當人們得知他是一個有武功的蠻橫之徒後,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知不覺中兩個月一晃就過去了,空船與滿船已輪換了三次。因為隊裏的肥料缺口太大和勞力方麵的充裕,朱隊長連雙搶大忙都沒有叫他迴去。俗話說“苦粽子,甜翻燒”,當初吃粽子時,大家都有一臉的苦相,因為一年中高強度的農活預示著將要開始了。而甜翻燒一吃,則意味著雙搶已結束,往後的農活相對輕鬆,可以舒口氣了。


    “肩挑糞擔心向黨”隻是喊喊的口號,社會員們出來捉狗屎無非是貪圖外出的補貼和工分罷了。有誰會真心願意在毒日當頭的大熱天裏守著這惡臭熏鼻的糞船,看著一絞一絞膩心的蠅蛆困覺吃飯?這麽長時間了,到大城市逛馬路,白相相的新鮮感早已消失。雖然隊裏並沒有必須要辦的事,可總該迴去看看出來前栽在三厘自留地上的山薯和處理一下分給自己的口糧穀。那裏畢竟是自己的“家”呀!何況“家”的隔壁還有一個令他牽腸掛肚叫他“叔叔”的可愛的小阿發呢!


    “阿發,你可知道,叔叔在想你嗎?你知道叔叔心裏在想啥?在想著親親你的臉,給你講一個杜撰的,關於杭州的美麗故事。”


    他巴望著第四船積滿就隨船迴去過中秋節。可是這一批來的人偏偏是幾個勞力最塌煞的。一個是六十開外的老頭子。一個是師傅範同,另一個則是隻會讀語錄的倪伯武。好歹他總算學會拉繃了。


    他們幾個人白天隻知道逛大街、遊鬧市。夜晚該出發時偏偏又唿唿打雷,推都推不醒。眼看著十來天過去了,船艙裏隻積了一點點。這樣下去,怎麽來得及趕迴去過中秋,吃團圓飯呢?


    “師傅,你們難道不想迴去過八月半啦?”


    “想,當然想,可是杭州太好玩了。難得來一趟,幹脆白相個夠。這一船糞,挑挑蠻快的麽!”說起白相,範同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倪伯武,你以為那幾條窗縫用報紙一貼就沒有事了?現在你我兩個都不在,說不定天天有人去敲門呢1”


    一句話觸到他心裏,他連連惶恐地說:“我聽你的,聽你的吩咐!”


    這一天,我他們在白天就相好了腳頭,看中了一處靠河沿的大坑,到了深夜,把船搖過去,四個人你一擔,我一擔地舀了起來,卻不料,正當四個人快活得如同小狗翻進糞坑——大有吃頭的時候,一忽拉出現了十幾個手拿電筒、匕首、刺刀、鏈條的夜遊神,把他逼在牆角“不許動!都靠牆站好!”


    然後被一個個地搜身,四個人身上所有的,但為數不多的錢和香煙都被搜了去。倪伯武不知趣,操起了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半吊子上海話:“各位阿哥,幫幫忙。迪個,阿拉插青……”


    “啪!”那為頭的隨手一巴掌,打得倪伯武直哆嗦:“老子平生最恨叫‘阿拉’的,哈西?你想吃皮蛋兒,是勿?”說罷,手一揚準備走。


    “阿伍類”華見森大吼一聲:“你們這樣滑腳哪裏是模子?懂精的就露出底來,放下慶子(刀)、仟子(棍)倒外麵開邊(打架)。一對一單開,我假如輸給你們才會服氣。馬上扯路迴窯子(家),去怪城隍老(爺)養得不爭氣。但要是我贏了,你們就該把祥子(錢)吐出來,兄弟我也是個人,端得翻山(吃飯)抿得青條(抽煙)。”


    他迅速地卷起了鷹哥送給他的綠軍裝的袖口,顯露出一副實足的阿飛腔。這一來倒反而把這群小流氓鎮住了。那為頭的將見森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把刺刀收進了刀鞘,在見森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豎起大拇指說:“你這位兄弟人雖然小,倒蠻像是一條戰壕裏的朋友。不過我的糞既然被你們偷了去,肥的是你們隊裏貧下中農的田,錢就不還了。但我們畢竟有緣,看你的麵子,我就再放個大茅坑給你們挑吧!”


    這一班小流氓倒也不食言,果然指引了一處滿滿的大坑,末了還揮揮手,算是道別。四個人一陣猛挑,待這坑見底時,那船腳已有七成滿了。天蒙蒙亮時,他們興奮而輕鬆地踏上了歸途。


    二百多裏的水路,借著一路上勁的南風,鼓足風帆,很快就到“家”了。“家”中的一切對於見森都是無所謂的。這兩個月來,唯一最令他牽腸掛肚的是那個可愛的,與自己的童年有著相似遭遇的小阿發。他把玩著特意給阿發買的兩隻伏蘋和一卷桉葉糖,想像著阿發見到蘋果時的興奮情景,心裏充滿了喜悅。三天的行程,哼著歌兒就過去了。


    阿發,阿發!你是否也在盼望著曾經幫你剪過“分開頭”的叔叔呢?


    到家已是八月半的下午了,隊裏今天下午不開工,為的是讓社員們過一個快活的中秋節。這可是農民的大節日,家家戶戶都笑盈盈地在下伸店裏買迴了甜月餅、肉翻燒。有幾家條件好一點的還特地趕到“紅軍浜”買來了同盆柿和鮮嫩的菱藕。


    見森安頓好行李,來不及收拾一下這兩個月沒有住過的“家”,就匆匆地拿了伏蘋和桉葉糖蹦跳著往後院而去。


    他揣著給阿發的“禮物”,不禁有些汗顏。要不是兜裏的錢給夜遊神搜了去,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他盯了很久的那二角錢一隻的廣東月餅。但一想到阿發將嘴裏的硬糖吐出包好的情景,他又坦然了。阿發若看見那卷桉葉糖後一定會高興得又要摟住自己的脖子叫“叔叔”了。


    兩個多月的風雨侵蝕並沒有剝去門上的石灰字,不同的是,推開那扇門後的情景已完全改變了往日的景象。


    “呃……”屋裏的黴味簡直比“狗屎”船上惡臭還難聞。見森還沒有來得及打量一下這間烏黑的屋子,兔屎雞漿就濺了他兩腳。三四隻長毛兔在已經坍塌的土坯棚裏鑽進鑽出,睜著兩顆滾圓的紅眼珠在遍地的亂稻草中覓食殘剩的穀子。身上的毛已結成了硬塊,看得出已好久沒給它梳過了。兩隻老孵雞嘰嘰咕咕地把地皮扒了一個大坑。阿發和阿奶睡的旮旯裏,一個烏灰的帳頂從圍著稻草的磚墩上露了出來。一把鐵耙,柄已碎成了條條,倒紮在緊靠見森住的那堵牆上。梁上、櫞子上都掛滿子長腳灰塵,一張方桌,好似中國的地形——西高東低。


    阿婆顯得更憔悴了。青黃相間的臉毫無血色,她坐在一隻醃大頭菜的甏上機械地搓著手中的稻草繩。


    “阿婆”


    見森叫她。


    她沒有應聲,卻伸手“啪啪”地打了自己兩下嘴巴。


    “阿婆……阿發呢?”


    “阿奶該死……”喉嚨口的“咕咕”聲比以前更重了。不禁使見森泛起了一股酸楚的感覺,憐憫和同情占據了他的心。


    “阿婆……阿發……?”見森拉長了聲調,頓時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所籠罩。


    “阿囡……媽真該死……我不該把那兩百元……全縫到阿發兜裏去。這是你的錢,你拿了……好改嫁……”她反應遲鈍,仍然沒有迴答見森的唿叫。烏灰的嘴唇在蠕動著,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像胡話的話。


    “阿婆,我是下放的那個見森。”


    “見森?……下放哥哥。”她微微地抬起頭,失神的眼睛盯著見森看了一會。枯黃的眸子裏終於閃過了一瞬即逝的光。認出了見森。


    她漠然而緩緩地站起了身,九十度轉了個方向,蹣跚地走到牆邊那隻冒著縷縷煙絲的破行灶邊,搬開半塊方磚,取出兩個沾著泥土的五分硬幣和一塊小圓鏡子。眼珠定定的,一步比一步重地朝見森走來。


    她在漸漸地向見森靠攏。他仿佛被一陣無形的氣流逼著退到了門邊,不安地看著阿婆充滿血絲的眼球,枯黃的瞳孔裏自己的影子在搖晃。


    “這是下放哥哥的……”幹癟的手臂朝見森直伸著。


    “啊!”見森猛然醒悟,阿婆還惦記著那半塊肥皂的錢。慌忙地將她的手亂推:“不要。我早說過了,給阿發買糖吃的。”


    阿婆的手像裝了彈簧,仍然固執地朝他直伸著。嘴裏喃喃地說著:“我有錢……我從來不欠人家的錢……我清清白白……從來不曾剝削過別人……”


    見森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將手伸進了衣袋,掏出了那兩隻從杭州帶迴的伏蘋果和桉葉糖,急忙塞到她手裏。大聲說:“我今天從杭州迴來,給阿發買了兩個蘋果。喏,都給他。”


    “嘻嘻”她聲音像是在笑,可臉上的表情卻分明在哭“梨子……萊陽梨。……跟他新阿爸送的一個樣……”


    她把蘋果和桉葉糖重新塞迴見森手裏,一轉身鑽進了旮旯裏那頂破帳子。也從裏掏出了一隻沒有成熟,卻已經皺皮萎熟的梨子。放在唇邊。不舍得去吃,卻“粥粥”地親了兩口“心肝,親親。讓阿奶親親……阿奶不吃梨,吃了要分離……阿奶要跟你在一起。”


    她重新奪過了見森手裏的蘋果,與她的萊陽梨一道塞進了自己幹癟的胸口。


    “新阿爸?……阿發……?”難道這殘酷的事實果真降臨到了這個苦難但又討人喜歡的阿發身上了?


    精神失常的阿婆並不理會見森,顧自手捧著胸前的蘋果和梨。搖晃著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抖一抖地唱著兒歌“囡囡搖……外婆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買條魚來燒。燒得頭和尾巴翹。阿發吃了哈哈笑……哈哈,阿發……噢!我們的阿發有得乘汽車羅!……我們乖阿發還有得乘火車哩!……嘿嘿……,這下好羅!阿奶看過了,山東新阿爸真的不是富農,證明上寫得明明白白是貧農成份……四間瓦房,就缺個兒子……八月半到那裏吃團圓飯……團圓飯……噢!……”


    見森眼前一片模糊,鼻梁兩旁兩行滾燙的眼淚往下延伸著,宛如兩條爬進他心窩的蟲子,勾動著他一陣陣的酸楚。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阿婆塞在他手裏的小圓鏡和兩個五分硬幣。鉛幣子扣搭在小圓鏡的塑料邊上“嚓嚓”地作響,像一顆稚嫩的心髒在跳動。


    “叔叔……我阿奶說,笑窩就是漂亮。長大了會招小姑娘喜歡的。”


    “……山東新阿爸真的不是富農……八月半,吃團圓飯……”


    “阿發,阿發!……叔叔舍不得你呀!”遠在山東吃“團圓飯”的小阿發,你可聽見那個給你小圓鏡的“叔叔”在唿喚你的心聲嗎?


    “那個可恨的山東人,那個缺德的招花媽媽。難道阿發對於他的阿奶,他的媽媽是多餘的嗎?”看著瘋瘋癲癲的阿婆,見森似乎也將瘋了。他的心靈被驚愕與煩亂所充塞,殘酷的事實撕碎了他的神經和良知。他真想歇斯底裏地喊“這世道太不公了!”


    可是話到唇邊卻轉了岔“你……你這個做阿奶的好糊塗,好狠心嗬!”


    阿婆已經分明不能領會見森對她的指責了。她還在那裏麻木地,似哭非哭地念叨著,喉嚨口還象往常一樣“咕咕”的。


    蒼天嗬!你假如有眼,看看這四口之家,死了一個,賣了一個,瘋了一個,如今總該可憐可憐她們了吧!


    然而,蒼天真不長眼睛,悲劇也並不到此結束。她們的家庭,隻要還有一個完整的人,這一幕悲劇就還有延續下去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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