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株植物開出了一批鮮花,它像是換了一身新衣服。這棵植物的名,我說不出來,前些日子,在它上麵隻留著幾朵露了破殘之相的花兒,當時我想今年的花期也快結束了,要等來年再展放花朵,等這幾朵花落盡,整棵植物就隻剩下枝和葉了,最多再結出幾個果子來,可不曾想,我今天見到它,竟然又是繁花似錦,滿枝的花兒開得旺盛。我正在觀賞此株花樹,聽得背後有人說,這是日本人送來的樹兒。我迴頭,見是府裏花匠。我說,府裏不是正在反日本人,反漢奸嗎?你們怎麽還敢收日本人的東西?花匠停了手中活,放下一樣鐵製工具,半笑半不笑,朝對那株花樹說(其實是說給我聽,不,不光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整個吉府裏的人聽):你呀你,一年幾次開花,一年幾次開花,多好的樹,多好的品種,你那邊的人帶著兵來到李唐城,又很隨意地把你帶來府裏,現在大先生要反對日本人,就算你倒黴吧。我一聽這話,又惱又羞,但轉念想,不對,這花匠是新來的,他能旁敲側擊對我說出這些話,想來也是有些來曆。我不說花事,說人事,看著花匠將走的背影,突然來了一句:你念過書?花匠站定,迴身望著我,沒說話。(.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我從他此刻的眼光中斷定,這個花匠一定念過書。花匠站了一會兒,走了。我這下真的有點惱了,想好了,不問花事,問人事,但他不讓我問,走了。鐵製工具也被丟在花圃小徑上,無人收拾。我俯身將工具拾起,但我好像並不明白自己幹嗎要把這件東西從地上揀起來。正疑惑著,見花圃那頭的小木門開了,花匠從木門裏走出來,直接來到我麵前。我以為他要來取工具,就伸手把工具遞過去。他不接,反而給我看一張紙片。紙片上有印刷跡象,但紙片被折疊著,隻能看到部份印刷內容。紙片到我手上,展開,原來是一張文憑,是一張文憑,花匠真的念過書……我問他:是你的文憑?是我的文憑,我本是農業學校的畢業生,學的是植物種植。我把文憑翻了兩翻,不是假的,是張真文憑,這花匠真上過公立學校。我說,你剛來吉府?剛來,是二先生叫我來花圃工作的。我說,對,二先生老過。他說,老過現在已不是先生了,他被關了起來。(.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我說,不,老過仍然是先生。他說,老過是漢奸。我說,誰說老過是漢奸的?誰說老過不是二先生的?誰能確定他是被關起來了?花匠聽我如此說,好像是聽見一陣雷聲,被震了一震。我說,我告訴你,也告訴大家,老過真不是什麽漢奸,他還是吉府的二先生,他不是被彩主兒關起來了,他正在某個院子裏休養,我剛去過那院子,整整一座院子都歸老過使用,身邊還有三、四個小廝日夜服侍,你想想,不是先生,哪來這麽大的排場?還是二先生嗬。花匠聽懂了,他立即從我手中拿走文憑,沒拿它當迴事,三下兩下就捏成團,放在衣服兜裏。從這點上看,花匠很看重老過在府裏的地位,起碼老過比文憑重要。我又走到那株日本植物旁邊,我問花匠,是哪個日本人送的?他說,當時二先生還沒被關起來……又來了,我剛說過,二先生沒被關起來,沒被關起來……是休養,花匠說,當時二先生還沒去院子裏休養……說休養就行了,幹嗎還要說“去院子裏休養”……對,大先生說得對,他還沒去休養,當時來了一群日本人,我就在旁邊,日本人來花圃參觀,走的時候,送給花圃這株花樹,大先生,這是一個很好的植物品種,大先生,在整個李唐城裏沒有第二株,聽說在日本,這品種也稀少……日本人送了我們花圃禮物,二先生有沒有迴贈禮物呢……大先生,二先生可沒有迴贈日本朋友什麽禮物,沒有,花匠對我說……這就是二先生老過的不是了,人家給了禮物,他就應該迴贈禮物……對,應該如此……你也不對,你在旁邊,要提醒二先生,你還有一處錯,你剛才稱日本人為“朋友”,這點不對,日本人帶兵來到李唐城,他們還是朋友嗎……那幾個日本人沒帶兵來,他們隻帶了禮物來吉府……可不能這麽說,讓外人知道,不光二先生是漢奸,你也是漢奸了,不光二先生和你是漢奸,吉府裏的人全是漢奸了……他們是沒帶兵來這兒……你還這麽說,你到外麵街上去看看,有沒有日本兵走過……但在吉府的花圃裏沒見到一個日本兵……花圃裏沒日本兵,這株花樹就是日本兵,我叫人來毀了它……大先生,快別這樣說,我認錯,認錯還不行嗎?這花樹可是個好東西,稀有,就跟您的古董一樣,是寶貝……我笑了,說,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的一些事……聽院子裏人說的,說您大先生懂文物,文化好,文章寫得好,書法精通,是個文化人,是一位真正的先生……二先生也是先生……花匠搖頭,說,他不是先生,一點文化也沒有,所以我說二先生不可能是漢奸,沒一點本事,日本人也不會要他……做漢奸都要有本事的?我問花匠……也不能這麽說,因為這麽說顯得太簡單,但漢奸真是不好做的,難,二先生沒這個能耐……我早就說過,二先生不是漢奸,不是漢奸……大先生說得對,他不是漢奸,送花樹的日本人也不是帶兵入李唐城的日本壞蛋,大先生,你看,這株日本朋友送來的花樹有多好……又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現在不能叫日本人為朋友,任何日本人都不能叫他朋友,事實上日本人也不是我們的朋友,你以後再這樣說,被彩主兒聽到了,花樹和你都得去死……府裏人怎麽隻聽彩主兒的話?爺們的架子都到哪裏去了……你這個混蛋,彩主兒是府裏的女皇帝,她要你死,你逃都沒處逃,你這麽說,小心被彩主兒割了舌頭……花匠這下沒了說詞,他把鐵製工具拿在手上,幹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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