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鄉村客棧如從雲層深處浮現出來的山嶽,慢慢從綠樹掩隱的道路盡頭,隨著行人眼光,左右盤繞跳躍般飄升起來,給人的總體感覺,這座客棧是一個軟性物體,這一狀況的形成,不光是因了周邊的地理環境,也是因了鄉村之中的人物環境,這一軟體物質的形象,走近點看,可能不是這樣,但在路的那頭看,離得遠,在那兒看,它的形象正在使進入林子的人們都身不由己變成一個個沉默寡言者,變成一個個啞巴,隻有幾隻在樹林邊隨處走動的鄉間土狗不理會這一套理兒,它們照樣按著狗的原貌,在那兒躥跳吠叫,組成另一處歡鬧的動物世界。(.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四人走進客棧,發現這裏不光有客人可以入住的地方,還是集吃、住於一身,吃的空間要大於住的空間這樣一類店家。進入店堂,剛才在道路那頭給出的客棧形象就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客棧也不是軟體物質,進來的人也不是無所言語的啞巴,而是成了喧賓鬧客,其熱鬧程度遠超店外那幾條亂跳亂吠的狗。


    芳兒剛入店時,說話聲音極高,態度簡直像是在野地裏高喊什麽話,不像是在屋子裏與人交談。四個人在靠近樓梯口的一張八仙桌子邊入座,每人占一麵,每人都盡著自己這麵的麵積大小,鋪展開自己兩隻手臂,平平地向旁邊伸展臂膀,其中兩人向東、西方向伸出手臂肢體,兩人向南、北方向伸出手臂肢體。什麽?這是在鄉村客棧的店堂裏入座,這是一座名叫“平湖客棧”的鄉村客棧。四個人占盡了桌子提供給他們的便利。在桌子左首,是一架通往樓上的木頭梯子。桌子又占盡了樓梯提供給它的便利,凡是登樓的客人,他們的種種行色都入了坐這張桌子的人的視野。沒人來招唿。小廝餓成了一隻狼。沒人來招唿。小廝成了一隻餓狼。還不見有人來招唿這張桌子上的客人。這張桌子上的食客跟周圍環境有點不相融合。餓了,餓了。店家在盛放物品的木頭架子上擺放著剛從別的飯桌上收來的碗筷,可能是此店食物缺乏,讓整個一麵靠牆的木頭架子空了下來,隻能暫時做了未被洗清的碗筷的盛放之地。一個跑堂剛把收來的一串碗放入木架子裏的某一處空格之中,等跑堂轉身走了,就有一個食客跑到這一串碗麵前,他把碗從上到下,一隻隻拿下來看,每隻碗都看,被查看過的碗被放在木架子附近的一張桌子上,虧得桌子四周沒客人坐著,那人一直拿到最後一隻碗,才停了此番動作,他從最後一隻被動過的碗裏取出一根香煙,他把香煙叼在嘴尖,用火柴點煙,幾次下來都沒點著,他取下香煙,用手摸摸碰碰,嘴裏說:“潮了。”樣子很是懊惱,說完,便把受潮香煙丟在碗裏,轉身迴到自己座位上去,跑堂從別的桌子收來碗筷,等他走到木架子跟前,見剛才放入架子裏的許多碗都被放在了桌子上,而且是放得一片狼藉,臉色有點起變化,他朝四邊看看,找不到發狠出氣的對象,隻得暗暗罵幾句,把桌子上的碗重新摞起來,放進木頭架子裏。


    “餓死了,沒人來問一問我們,要吃什麽東西。”小廝餓極了,但他的饑餓感隻能放在肚子裏,一旦說出來,恐怕又要被小姐罵。


    等那兒木頭架子上的碗筷堆滿了,就有一個跑堂過來,去取這些髒的碗筷,那跑堂走進後麵裏間,出來時空了手,說明剛才的碗已被送去洗了,不光這樣,跑堂走出裏間時,身後還帶了兩個女的,加起來一共三個人,這一男兩女慢慢將架子上的碗拿空,最後一人還用濕抹布把架子裏各層木板擦一遍,空出的地方好像是繼續要等別的髒碗髒筷入內,這時架子上各層空間朝對整座廳堂張開巨口,它們真有點不知疲倦,永遠保持著很好的貨物吞吐量。


    算旦、算芭一點不餓,吃下去的饃饃頭還積在胃裏,她倆東看西看,正好把在平湖客棧餐廳中吃飯、進出的客人看了個遍,這種景象對於常年生活在吉府裏的算旦、算芭來說,可是非常新鮮好奇的。不過對於小廝來說,肚子餓了不說,也不是辦法。等著。猴急什麽呢?這是小廝與芳兒之間的一說一答。肚皮要貼住……等著吧,急個屁嗬?人家跑堂前後上下都像奔跑似的在忙活,忍著點,等別人吃完了,就是你大吃大喝的時候了。這又是這兩人之間的一次對話。芳兒,算旦說,芳兒,平湖村裏沒幾個人,這家平湖店的生意怎麽會如此興隆?這是否有點不對?芳兒也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一邊迴著小姐話,一邊把自己的腦袋像電扇一樣朝四麵搖動,捕捉可看可聽的目標。反正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快餓暈了,小廝說完,站起身,自顧自往店外走去。可能是受不住了,他去外麵找東西吃了,芳兒跟兩位小姐說了小廝的舉動。野蠻,出來了,應該文靜點,出了門還這麽任性,算芭在批評小廝。小廝?這是他的名字嗎?這哪裏是人的名字嗬?這是府裏下人的統一稱唿。這就是了,這就是了。芳兒同兩位小姐一邊看著店裏的人物風景,一邊在閑聊,而且是拿走出店門的小廝開涮。小廝迴來了,但他沒有走到桌邊來,他站在廳堂中朝那個裏間看了看,就是剛才跑堂把髒碗端進去的那個裏間,看了看,小廝走了進去。芳兒說,他是被裏間廚房中的美食味道吸引,走進去的,芳兒說,兩位小姐,你們看,你們等著,等那家夥出了裏間,我能保證,他再也不會說自己肚子餓了。為什麽呢?芳兒說,他會去廚房偷東西吃。不會吧?這樣的話,快去把他叫迴來。算旦、算芭都這樣急著對芳兒說。


    等芳兒走進廚房,沒四處找小廝,就見他正跟幾個人一起圍著廚房裏一張極大的案子在觀望,在案子上方方正正擺著一塊牛肉,麵積是整頭牛的五分之一那麽大,一個大師傅手握利刃,在剔肉裏的骨頭,師傅動作熟練,氣度恢宏,揮刀時手腳擺動幅度之大,像是可以吞沒天上的日月。牛肉揮發出難聞的肉腥味。芳兒沒去叫小廝,也跟著在這兒觀看師傅操刀剔牛骨。完了,什麽?牛骨被剔完了。什麽?骨頭剔完了,大塊牛肉被切小,又被丟在木桶裏,有人接住木桶,等木桶裏肉裝滿,就將木桶抬走。完了。什麽?在木案上隻剩下一堆骨頭。芳兒什麽都不懂,最近練武西拳,對其它雜事極為冷寞。什麽?什麽個屁嗬,芳兒對小廝說,什麽個屁嗬,你在這兒看人剔骨頭,兩位小姐在外麵廳堂裏怕你偷這兒的東西吃,叫我喊你出去,快迴到小姐身邊去,坐在那兒等人來招唿我們。是揮發呢,還是蒸發?什麽?肉的腥味,這腥味應該說它在揮發呢,還是應該說它在蒸發?什麽,你在說什麽?小廝走在芳兒身邊,聽到芳兒嘴裏不停地在嘮叨。


    算旦、算芭見到兩人時,兩人嘴裏都在咀嚼食物。小廝坐下,把一個紙包解開,放在桌上,做個手勢,請兩位小姐吃紙包裏的東西。這是用《中央日報》過期的舊報紙包的幾片食物,黃黃的皮子,很脆。小廝對兩位小姐說,是在外麵買的,說是叫“煎麥餅”,嚐嚐,味兒香著呢。不是去廚房拿的?不是。不是去廚房偷人家的?哪裏嗬,小姐,我可不做這事的。是揮發呢,還是蒸發?又來了,芳兒你又來了。算旦、算芭吃著煎麥餅,沒有去聽芳兒和小廝之間的議論。


    等飯菜上齊,兩位小姐拿起筷子,沒說什麽,便低頭吃起來。吃了幾口,兩位小姐都嫌菜鹹,苦著臉,看一眼盛著菜的盤子,看一眼筷子,再吃幾口飯菜。算芭不光臉上有苦色,看筷子的神情也很專注,由於太專注了,算芭想到了一個去鹹味的方法,這是一個“立體”的操作方法,這是一個運動過程,算芭想到一個去鹹味的辦法,她每夾一筷子菜,在吃之前,把筷子和被夾在筷子尖上的小菜一起,往旁邊一堵牆上猛甩幾下,將包含在菜裏的鹹汁甩掉一部份,鹹味很足的菜肴相應就減去了不少鹹味。那麵牆上已是斑斑點點,落滿了從菜裏飛出來的湯汁。“你們看,”算色說,“你們看牆上,有這麽多鹹味濃重的菜湯被我用這個方法甩掉了,那些鹽水都被我拋到了牆上。”“你現在吃的菜,它們的味道變淡了嗎?”算旦問芭妹。“淡了不少,肯定是清淡了不少,你們都可以試試。”算旦第一個用這個方法試了試,吃菜,不覺得淡。再試,再試,別急。算旦聽了芭妹建議,再試,淡了,確實比沒甩之前淡了許多,菜味淡了。小廝、芳兒也跟著往地上、牆上甩。四個人吃著,甩著,菜的味道越來越清淡,最後變得合乎胃口了。他們朝各個方向甩,不僅在牆上、地上滿是湯汁,他們四人褲腿上也濺了不少帶著鹹味、帶著湯汁顏色的水漬。現場。什麽?小廝和芳兒想到了廚房案板上有一大堆牛肉正在被大師傅用刀分割的那個場麵。現場。什麽?小廝看著桌上幾個小菜,都是用豆腐去燒別的蔬菜,沒帶一點葷菜,沒沾一絲魚、肉。想到了堆放著大量牛肉的廚房。想到了牛肉現場。芳兒懂得這事,他一個練武之人,又在村裏跑了一段不短的路,身體乏了,他懂得小廝的心思:“小姐,桌上都是豆腐炒菜。”“什麽?你說什麽?”算旦問。“你說什麽?話,芳兒?”小廝說。芳兒:又來了,又來了。什麽?算芭問小廝、芳兒,你們在說什麽話?豆腐炒蔬菜不好吃嗎?芳兒筷子上夾了一塊豆腐,用力一甩,想甩掉湯汁,最後連這塊豆腐也被甩在了地上。牛肉現場。你小廝不是也想跟小姐說,要吃牛肉嗎?吃。是想吃幾塊肥牛肉。“小姐,菜又鹹,又沒一點肉。”“豆腐炒青菜,炒菠菜,炒香芹……這幾個菜多好,豆腐炒蔬菜多好,就是味鹹。”“小姐,我和小廝剛才去了廚房,”又來了,知道他又要來了,拿了根筷子狠命朝地上牆上甩,又來了,又要說“現場”的事情了,“小姐,廚房的木案上正堆著好多新鮮的牛肉,牛肉裏的骨頭都被剔光了,”“小姐,”“小姐。”“芳兒,你想吃牛肉了?”算旦說,“沒有這種做法的,用豆腐來炒牛肉?沒聽說過。”這時從“現場”走出來一個人,他剛走到芳兒他們坐的桌子旁,又突然迴頭走了。現場,裏麵有一大堆牛肉。又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人,但不是剛才出來的那個人,他也朝這邊走過來。那個人,就是第一個從廚房裏走出來的那個人……那人又從廚房裏走出來,這次走出廚房後,直接去了客棧大門口,從芳兒這兒看過去,那人是要去門口等什麽人來到,因為芳兒見那人站在門口不動身,身體站在原地休息,但他的脖子和眼睛卻忙個不停。迴來了,那人又走進了廚房,走進去時,他同另一個人合力提著一筐蔬菜往廚房裏去。剛才他是去門口等人的,等當地農民送幾筐蔬菜過來。芳兒說,又來了。什麽呀,芳兒你老是說這話。小廝也說這話的,芳兒解釋。又來了又來了,從“現場”出來了好幾個人,巧了,其中一人手裏還提著一把形狀比較怪的菜刀,芳兒和小廝一見到這把刀,便立即迴想起來,提刀之人就是剛才在廚房裏大力剔牛肉裏骨頭的那位師傅。提刀師傅先是跟著大夥走到客棧門口,在那兒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著話,說些什麽內容,從芳兒他們坐著的地方聽不見。這兒正想像著“現場”裏的人會做些什麽事兒,提刀師傅卻直接提了刀走到芳兒他們幾個人坐著的桌子這邊來了,芳兒見他來到自己這邊,心想機會來了,在小姐麵前說說廚房裏有大量牛肉這件事情,小姐如果同意,就讓提刀師傅別把刀放下,去廚房割一塊牛肉下來,放到鍋裏煮一煮,等肉熟了,立即往這兒送,剛想著,卻猛然聽見提刀師傅罵起人來,雖不是破口大罵,但也是發了狠在嘴裏罵,所罵內容沒聽清楚。芳兒見是這樣,沒敢對小姐說割牛肉的事兒,但他轉了個方向,從廚房轉到了他平時練武西拳的小佛堂,芳兒開始往腿上運送力量,腿上力量達到一定程度,芳兒借腿力,就有可能會離座位飛起來,一個鐵頭撞日,直要撞破了客棧餐廳上麵的屋頂,但若是這樣的話,就無法收拾了,屋頂上會被擊出一個大洞來,周圍瓦片將紛紛跌落,食客的桌子上要落滿粉塵和碎瓦片,這樣不行,得停止運功,芳兒的腿功動到一半,就被收了,好險哪,現在可是在外麵與兩位小姐一起吃飯,得收住腿間力量,不在眾人麵前丟醜。在“現場”裏麵堆放著牛肉,現在會不會出現另一個現場?提刀師傅手裏的菜刀份量不輕,刀被師傅暫時放在鄰座一張桌子上,那是張沒人坐著的空桌子,他放下刀,自己也坐在椅子上歇著。


    現在沒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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