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府衙前立著一位瞎眼的巫師,看他一身裝束,便知是來自遙遠的吐蕃。巫師從地上撿起一塊木炭,在跋扈的石獅前寫下一行字:千年大旱將臨此地!


    衙差頓了一下煞威棒,怒喝:“瞎子,你長了幾顆腦袋?”


    巫師笑道:“我隻長了一顆腦袋,不過就這一顆也夠你砍的了。”


    這年,大旱果真撕裂了敦煌。聖水月牙泉日複一日淺下去,已呈見底之勢。


    府尹大人於是又想起那位瞎眼的巫師,他差人將預言精準的吐蕃異士請來。


    巫師道:“驅旱倒也不難,覓一位十四歲純陰少女沉潭祭天即可。”


    掌管戶籍的小吏翻遍記錄,核對生辰八字,終於發現有個叫素心的小姑娘可以祭天。衙差將素心抓了來,素心的身後還跟著哥哥秦牧風。


    府尹大人已在月牙泉邊擺好了祭天的陣勢。巫師作法後,一通鼓響,素心胸前被綁上一塊青石。牧風衝上前,緊緊抱住素心,含淚大喊:“大人,求你放了我妹妹。”


    府尹不說話,隻是瞥了眼膽大的少年。巫師高唱哀歌。衙差抬起素心,往泉邊走去。牧風伸開雙手擋住衙差去路。府尹的臉慢慢沉下來,突然眼露兇光。一名衙差手持明晃晃的彎刀奔向牧風。


    此時的鳴沙山上空,一隻白色大鳥正在盤旋,那鳥實在怪異,脖細如指,頭小如珠,而身形卻極是巨大,雙翅展開足有丈餘。大鳥背上有一名白衣漢子端坐,他鼻尖高聳,眼神幽藍,頭戴方形絲帽,帽上斜插一根長長的羽毛。漢子盯著月牙泉,打了一個唿哨,那鳥便俯衝而下,箭一般飛向牧風。所有人隻見幻影一閃,那瘦小的少年已失去蹤影。


    天就是天,天上非人間。


    這是秦牧風第一次在天上飛,他緊緊抓住大鳥的細脖子,聽著耳邊唿唿的風聲;穩住神後,他睜大朦朧淚眼迴首看,月牙泉已成了一個小黑點,敦煌也隻有手掌大小。牧風又大喊一聲素心,淚如泉湧。大鳥越飛越高,到了雲端。一片片白雲象棉花,自牧風身旁飄過,悠悠然,愜意安詳。牧風低頭看大地,隻見無垠的戈壁在延展,偶爾出現的湖泊和綠洲如過眼雲煙,倏忽而逝。大鳥一直飛著,竟絲毫不累。夜幕徐徐籠罩了天庭,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閃現,晶瑩剔透。牧風感覺那些星星就在身邊,孩子的好奇心驅使他伸手去摘星星,可是卻抓了個空。


    白衣漢子笑道:“星星抓不到的,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遠在天邊。”


    牧風也覺得自己傻,不禁笑了笑,但那笑糾纏著苦澀。


    天亮時,牧風感到了一陣陣的寒意,他哆嗦了一下,然後裹緊粗布衣裳。遠處,聳立著一座高高的雪山,雪山之巔是雲的天堂。牧風看著雪山時,東部的天空突然間出現一條巨大的黑柱,那黑乎乎的柱子在快速旋轉,越來越大,隨後颶風就帶著摧毀一切的淫威,唿嘯而來。


    白衣漢子大駭,接連吹出急促的口哨。大鳥迅速往高處飛,然而颶風更快,一瞬間就已趕到。颶風過處,大鳥似斷線的風箏,飄搖翻滾,白衣漢子和牧風自大鳥背上跌下去,落向雪山。


    冬去春來,在雪山南麓,草木蔥蘢,野花飄香,而此時的雪山北麓卻依然被史前冰川覆蓋。在那泛著藍光的冰川之中,一個叫秦牧風的少年正靜靜地睡著。


    來自南方的暖風終於吹到了雪山北麓。牧風的心跳快了半拍,體溫也升高了一些,他的眼皮在動,過不多久那雙純真的眼就睜開了,隔著數尺厚的冰看到了外麵的世界。牧風漸漸想起去年夏天發生的事,他記得自己從大鳥背上摔下後就死了,怎麽現在還活著?他覺得太奇怪。不遠處的冰層裏仰臥著白衣漢子,他似是睡了,隻是煞白的臉上還保留著出事時的驚駭之色。


    牧風不停大喊:“恩人,恩人!”喊了半天見無動靜,牧風明白白衣漢子已經死了。


    一隻啄屍鷹在冰川上空盤旋,當發現牧風後,那鷹尖叫著俯衝下來。牧風在冰層中清晰地看見鷹眼內的死亡之光。啪!啄屍鷹撞到了冰層上,那鐵勾般的鷹嘴立即斷成兩截,鷹的頭迸出血花,高山魔鬼抽搐幾下,沿冰川斜坡滑下去,滑進深淵。


    在一處背風的窪地,一叢淡黃的野花盛開,牧風忽然想出去采那些花,做成花環祭奠白衣漢子。於是他用力推麵前的冰牆,但冰牆太厚太堅硬,無論牧風如何努力,就是不動分毫。牧風感覺到自己已沒有了唿吸,可是並不憋悶難受,內息依舊在運轉,一切都很正常。


    又過去幾天,在這幾天裏,牧風時時刻刻都在推冰牆,他手掌的溫度融化了一寸厚的堅冰,但距離外麵的世界卻還太遙遠。


    那天,陽光出奇得明媚。牧風身上的溫度又升高了一些,他遙望著比天還高的山巔和深不可測的山澗,一陣茫然。忽然,他的眼球僵住,裏頭有火焰在燒,原來,他看見了人影,在那不是路的冰上,走來了兩個年輕的灰衣和尚,一個圓臉,一個長臉。他們在冰上行走身輕似燕,如履平地。牧風大喜,心想,這下我可有救了。誰知那兩個和尚隻顧埋頭趕路,目不斜視,從牧風眼前過去,很快就離得遠了。


    牧風一急,拚盡全力大喊了一聲:“迴來!”


    冰牆竟晃了一晃。那兩個和尚顯然聽到了牧風的唿喊,他們停住腳步,迴頭看,一臉詫異。和尚終於找到了牧風,二人在冰牆那邊交談片刻,就開始掄起拳頭砸冰牆,可是史前冰川曆經千萬年形成,硬如精鋼,砸了好一會兒連條裂縫也未出現。二人又交談片刻,便一前一後站好馬步,圓臉和尚雙掌貼緊冰牆,長臉和尚則在圓臉和尚身後用雙掌貼緊其後背,然後二人開始運氣發功。圓臉和尚雙掌通紅,熱氣騰騰,堅冰在內力作用下開始融化。圓臉和尚的雙掌慢慢伸進冰內,到後來胳膊也完全進入冰洞。倆和尚功力還欠火候,冰牆融化甚慢,他們這一站竟是一個時辰。牧風看著著急,便也將雙掌貼緊冰牆,全神貫注學著和尚的吐納運氣。冰牆融化的速度明顯加快。


    日落西山之時,冰洞總算穿透,牧風趕緊鑽出來。倆和尚癱軟在地,衣衫全濕。


    圓臉和尚自袖口內掏出三粒黃色藥丸,道:“這藥丸能生力抗寒,每人吃下一顆。”


    雖被冰川困了數月,但吞下藥丸後,牧風頓覺精力充沛,全身沒有一絲倦意。


    長臉和尚道:“阿木師兄,這次去研經穀,我感覺那裏的氣氛甚是怪異。”


    阿木道:“阿葉師弟所說極是,我也感覺到了。新近他們又建了好幾座藏經樓,也不知他們哪來的那麽多經書?還有那些儒生,一個個行為鬼祟,見了我們都閃到老遠。”


    阿葉道:“不僅如此,這次我們在研經穀居然連一隻翼龍也沒看見,翼龍出穀必定是去執行重大的任務。”


    阿木道:“我們快些下山,將這些異常情況稟報師父。”


    阿葉道:“師兄,你看,那邊冰層中已死的白衣漢子是研經穀的弟子。“


    阿木道:“我早看到了,他確實是研經穀的一名儒生。”阿木問牧風:“你們是一起被困冰川的嗎?”


    牧風道:“是的。”牧風便一五一十將墜鳥之事講了。


    阿葉喃喃道:“奇怪,看衣著,那白衣漢子是研經穀言字輩弟子,修為應是僅次於研經智者和研經三儒,他跌落之後死了,這毛頭少年卻活了過來,並且一活就是大半年。”


    牧風道:“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我最初以為自己已到了陰間,但睜開眼卻望見了山頂的白雲。”


    阿木道:“天山是奇山,佛光普照,也許是佛祖保佑了你。”


    牧風一驚,“我難道到了聞名遐爾的天山?真的麽?”


    阿葉道:“你確實已到了天山。”


    三人在冰川上稍作休息,就在寒風中下山。綿延的冰川終於被拋在了身後。夜色中,前方山脊上出現一座規模宏大的寺廟


    ,那廟門竟比敦煌城的城門還大,門楣上懸掛一盞巨型燈籠,燈籠發出的光就象佛祖的眼神,威嚴地注視著寂靜的山脈。


    牧風對圓臉和尚說:“我在世間也活了十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大的廟。”


    圓臉和尚得意道:“這可是西域第一大寺廟西佛寺,氣勢之盛恐怕已超東土少林了。”


    長臉和尚接口道:“西佛寺也是高昌國的皇家寺廟,高昌國王每年都來燒香。有西佛寺鎮守此地,數百年來,妖魔鬼怪就不再橫行。”


    牧風望著西佛寺,臉上覆上一層景仰之色,“哦,原來這寺竟有如此大的名頭。”他又問:“你們是西佛寺的弟子嗎?”


    圓臉和尚自豪道:“我們正是西佛寺弟子。要成為寺中弟子真的比登天還難,西佛寺雖大,但挑選弟子卻是極嚴格;想當年,我和阿葉師弟是在一千零八人裏麵脫穎而出的,那一年西佛寺隻收了我們兩個。”


    牧風道:“怪不得兩位師父仙風道骨。”


    二人相擁大笑。


    牧風道:“我剛才也動了入西佛寺為僧的念頭,不過聽兩位師父一說,就感覺希望渺茫了。”


    阿葉道:“阿木師兄所言是實,我看你身材瘦小,眼神又有些呆滯,要成為西佛寺弟子確實不易。”


    牧風垂頭喪氣地走著,不覺已到西佛寺大門前。


    寺門口站著三位武僧,一個個高大英武,從外表看天資均在牧風之上。阿木與一武僧耳語幾句,就進了大門。牧風從門外看寺內,隻見到一塊青石鋪就的地麵、一株滄桑遒勁的古柏和一麵花崗岩砌成的高牆。牧風暗想,牆那邊應是個莫測無邊的所在。功夫不大,阿木陪著一個善麵老僧出來,那老僧身披袈裟,氣度遠在阿木之上。


    牧風趕緊跪下,恭恭敬敬道:“牧風拜見方丈。”


    阿木道:“不是方丈,是內務院行真大師。”


    牧風臉一紅,趕忙改口,“牧風拜見行真大師。”


    行真上下打量完牧風,點頭道:“你自遠方來,身陷天山冰川之中,被我寺弟子所救,一切皆是緣啊。”


    牧風道:“既是有緣,大師何不收弟子為徒?”


    行真搖頭,“西佛寺收徒向來嚴格,更何況老衲隻是管些寺中雜事,亦無權收你。”


    牧風流淚道:“我父母雙亡,已是孤兒,如今在這大漠深山就象一片飄零的落葉——”


    行真道:“小施主莫要悲傷,如若你願意,可在西佛寺做一門童,每日掃掃落葉,倒也不累。”


    牧風道:“謝大師。”


    從此,西佛寺門前就多了一位門童。門童並不是寺中正式僧侶,無法學到佛法和武功。後來,牧風知道西佛寺有五道院牆,越往裏院牆越高,院牆的高低就標誌著佛法和身份的高低,佛法和身份低的僧人絕不能邁入不該去的院牆內;行真大師住在第四道院牆那邊,而在最高的院牆那邊隻住著三位高僧——方丈和他的兩位師叔。牧風隻能進入第一道院牆,那裏居住著數百名低層次弟子,層次低不一定意味年齡輕,牧風發現有的弟子竟已六、七十歲了;可是,無論層次多低,也無論年齡大小,那些僧人臉上無一不蕩漾著滿足意。阿木告誡牧風,作為門童,不能偷看僧人練武修行。牧風於是整日在寺門外掃落葉,隻在吃飯、睡覺時進入寺門。


    半載很快過去,在這半年中牧風從未見過方丈,不要說方丈,就連行真大師竟也再未見過一麵。一道道院牆,圍住的是佛法更是神秘,牧風常常想象第二道院牆那邊的情景,既然行真大師也隻能到達第四道院牆,那最高的院牆內該是多麽的高深啊!


    又一個冬天來臨了,整個天山在唿嘯的北風中發顫。牧風在西佛寺門口遙望山頂,眼見冰川一日日擴大。天山的冬天第一次讓牧風咀嚼到了寒冷刺骨的滋味,天山的風是無數根細密的針,吹過來立即紮透衣裳,無情地將寒意送進人的心裏。


    那天,牧風掃完落葉,就象小狗似地蜷縮在寺門口的台階上,他抱緊雙臂,把頭埋在臂彎裏,渾身冰冷。實在冷得難受,牧風站起身,迎著寒風跳下寺門前的河溝,順著河穀往上奔跑。跑了一陣,牧風的身子暖和了些。


    牧風這一跑,竟過了幾座小山頭,他迴首看西佛寺,那宏大的影子已相當模糊,但五道圍牆還是清晰可見。牧風覺得對自己來說第一道圍牆還比較真實,而後四道圍牆就象神話般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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