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風先燃了一炷香,然後提著泥桶,拿著長刷子,走到惡鬼畫像前。那兩個惡鬼已幾乎完全被煙灰遮掩,但如果定睛觀瞧,也還是能看出臉的輪廓。惡鬼愣愣地盯著牧風手裏的泥桶,眼裏蒙上一層死灰。


    牧風道:“惡鬼前輩,為了防止你們為害附近鄉親,我不得不用這桶裏的泥將你們刷一遍,委屈你們了。”


    兩大團泥巴被牧風甩到了兩大惡鬼臉上,惡鬼的頭顱似乎痛苦地扭動了一下。牧風舉起長刷,三下五除二把洞壁刷了一遍。可惜桶裏的泥巴帶少了,一個惡鬼的獨眼沒被蓋住,算是逃過了一劫。


    幹完活,牧風擦了把汗,望望隻剩一隻獨眼的泥牆,他很滿意。


    叮咚!洞的深處傳來石子落水的聲音。牧風見牆上的惡鬼已不可能傷害無辜,膽子就大了幾分,往內洞走去。紫光漸漸被黑暗稀釋,有一段山洞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過了最暗的那段路,前方又有了一絲亮光,隻是那光很是微弱。走到那微光下,牧風才發現洞已到了盡頭,而微光則是來自洞頂。牧風的視線穿過微光,竟看見了一潭碧水,水深丈餘,水麵有一葉浮萍。碧水之上,連接著一口巨大的圓柱形的天井,那是一口中空式木塔的天井。光線來自天上的圓月,月色射進天井,穿透碧水和水底的透明玉石,進入了黑黢黢的山洞。


    牧風實在沒想到,自己這一眼望去,竟望見了高空裏的月亮。牧風心想,這洞曲折幽深,足有數裏長,現在也不知到了何處,眼前的木塔相當陌生,以前應該從未見過,日後若是有空閑,定當留心查找。


    想畢,牧風就按原路返迴,當重又沐浴在紫光之中時,他感到了一陣溫暖。象以為一樣,石台上有一頁經文,牧風一看,這頁經文有些特殊,隻有半頁字。


    牧風道:“菩薩,莫非這卷經書到今天您已經賜完了。雖然這經出奇深奧,但我定會加倍努力,熟讀它,深思它,理解其中含義,不辜負您的期望。”


    在佛像的微笑之下,牧風別去。那隻透明蜥蜴又送他到洞口。


    洞外,月色正好,一地清輝。走上沙丘,牧風身後響起沉悶的垮塌聲,牧風迴首,看見那山崖已倒了一半,洞口被永遠封住了。


    那是個很平常的午後,平常得就象是複製了昨日的一切。牧風又拿著經書來到胡楊樹下,他望著天邊莫測的雲彩,聽著隱約的雞鳴,心間遊動著淡淡的失望。過了好久,遠方沙丘之上走來一位青衣人,那人走得極慢,但自他的方向吹來一陣清風,風過時牧風居然站不住,仰麵跌倒。隨後,巨大的胡楊便開始搖晃,無數的葉子簌簌飄落。牧風拂掉周身的落葉,爬起來,他眨眨眼,發現那個青衣人已站到了自己跟前。青衣人看上去約莫五十上下的年紀,腳蹬皂靴,身板瘦削,一雙眼射出醇厚的精光。


    牧風撓撓腦袋問:“不知是我感覺錯了,還是你會飛,怎麽我眨了一下眼,你就跑到胡楊樹下來了。”


    青衣人微微一笑,“我又不是鳥,怎會飛?跑得快而已。”


    牧風道:“那剛才是你推倒了我麽?”


    青衣人道:“我何時推了你?”


    牧風心道,自己明明是被風吹倒的,怎能怪人家。於是他臉一紅,說:“老先生,請您幫我認一個字好嗎?”說著,他便將經書翻到倒數第九頁,恭恭敬敬遞過去。


    青衣人看過,皺眉道:“這幾字是梵文,又不象,我也不識。”


    牧風問:“那敦煌城裏會有人認得嗎?”


    青衣人搖頭道:“我想不會有了。”他話鋒一轉,“你小小年紀,每日獨坐此處學經,我看你佛性甚重。”


    牧風道:“我倒沒什麽佛性,隻是很想讀書,將來做國家棟梁。”


    青衣人麵露欣喜之色,自腰間摘下一塊玉珮,“小子,你拿著這塊玉珮,十五、三十夜到城東烏虛塔找我,本先生要教你識字。”


    牧風大喜,俯身鞠躬,待他直起身子時,青衣人已在數裏之外。


    就在那天,義父被官衙抓去嘉峪關做苦力,這一去便要數年時間。


    第一個十五夜倏然而至,牧風安頓好素心,便悄悄出門。有駝隊經過的天邊掛著一輪飽滿清澈的明月,那月極亮,雲彩離它很遠,仿佛不忍心去遮掩明月上正演繹著的清麗傳說。


    牧風沿著城牆往東,走了半個時辰再拐上一條荒涼的小路,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進入一片寬闊的平地。那平地是人在沙丘中挖出來的,它四周栽滿榆樹,四個方向上均砌了花崗岩的平房,房裏有零星的燈火。看那平地中央,一座烏沉沉的木塔傲然矗立,木塔共九層,每一層都有勾心鬥角的飛簷,簷尖掛著風鈴,清風中風鈴叮當做響,有若梵音。在塔的頂層有一點迷離的燭光,恰似老天的一隻眼,老天冷眼觀人世。


    萬籟俱靜,天眼如夢!


    牧風一步一步向木塔走去,他隻聽見自己腳步的沙沙聲,心生一絲涼意。終於,他看到了木塔前方的兵丁,但那些兵丁與敦煌城裏的兵丁卻不相同,他們的衣著更華麗,身板更挺直,表情更嚴峻。他們一個個目光如炬,手握腰間彎刀刀柄,胸前繡了個鬥大的“禁”字。他們兀自在天地間站成一種威嚴。


    牧風離烏虛塔大門還有十丈距離,他自動停住腳步。地上印著一個瘦小的影子。對那個陌生的影子,沉默的兵丁視若無睹。


    靜夜中,牧風作揖道:“將軍大人,我來看一位老先生。”


    一名兵丁喝道:“此為禁地,小毛孩速速離開。”


    牧風趕緊將玉珮呈上。那兵丁見到玉珮,臉色大變,他上下打量牧風,眼內寒光閃射。


    這時,塔頂有人道:“讓他進來。”


    那兵丁垂手肅立,朝牧風一擺手。


    烏虛塔的大門重有百斤,牧風用盡全力才將那兩扇門推開。進得塔內,牧風大驚。塔內亮如白晝,中空式的木塔猶如一口巨大的水井,井的一端是高空明月,另一端則是一汪清水,原來,塔的第一層竟是一口水池。池邊站著一位少年,池子中間飄著一葉兩尺見方的浮萍。


    牧風於塔底仰望月亮,高喊:“老先生,你在哪?”


    頂樓有人道:“我在最上一層,你上來吧。”


    塔底被水池占滿,不要說樓梯,就連落腳之處亦沒有。


    牧風道:“我上不了樓。”


    頂樓之人道:“你且跳到浮萍上,再沿通天索爬上來。”


    牧風依言縱身一躍,身子飄飄然向池子中央蕩去,穩穩落在浮萍上。牧風眼前已多了一根透明的繩索,那繩索垂在空中,不見來路,似是出自月亮。牧風拉拉通天索,甚是結實,便雙手抓緊繩索,開始攀援。


    過了好久好久,牧風感覺月亮近在咫尺。頂樓已到,牧風側身一躍,跳上樓板。頂樓隻有一排排的藏經櫃和一張古樸的書桌,書桌前,青衣人正在凝神翻閱經卷。雖有風,但燭光一動不動,照亮了經卷上的每個字。


    牧風道:“我來了。”


    青衣人點頭道:“對月當歌,人生幾何?你小子果真守時。”


    牧風道:“夜已深了,你卻還坐在樓頂學經,你是神仙麽?”


    青衣人笑道:“尚未成仙。”


    牧風道:“我看你也不是神仙,外麵守了好些兵丁,你定是衙門裏的人。”


    青衣人道:“我是誰並不打緊,你來這兒不是為了認字麽?我可教你。”


    牧風道:“這塔內經書之多真是前所未見。”


    青衣人望著窗外,目色深沉,“世間玄機太深,你尚小,未見過的事實在很多。我在此閱經已經十九年了,有些事卻還沒想明白。”


    一老一少並排而坐。桌上放的是《梵網經》,那經艱澀難懂,但牧風學得認真,領悟竟是神速。這一夜似乎特別長,牧風迴到家時,素心還在夢中,明月仍斜掛天邊。


    花開花落之間,牧風又大了三歲,他在烏虛塔學會的經書已不下百本。


    這一日,敦煌上空烏雲密布,天仿佛低了幾分。入夜,雪便偷偷地下了,那雪越下越大,於無聲處襲擊了大漠經城。那真是一場頗有城府的大雪。路已盡數被大雪覆蓋,但寂寥的路上依然獨行著一個衣杉單薄的少年。那少年在雪中長長哈了口氣,白霧立時籠罩了他的頭顱。他一腳踏空,自高高的坎上摔下去,但他立即咬著牙爬起,臉龐滿是血痕。


    他望著茫茫雪地自言自語道:“義父說,這天下本無路,路就在每個人的腳掌之下。”


    前方飛來一隻老鴉,那老鴉飛得很慢,越飛越低,最後落在雪地上。


    少年又自言自語道:“義父說,天下蒼生苦難,若能救民於水火,當為豪傑。那老鴉雖不是人,但亦是生命之精靈,我要救它。”說罷,就走過去拾起老鴉。那老鴉羽毛疏鬆,瑟瑟發抖,一雙眼盯著少年,眼神裏浸透了絕望。少年將凍僵的老鴉放入懷中,徑直往烏虛塔方向而去。


    經塔早已銀裝素裹,那些兵丁還在,但全部變成了雪人。少年來到經塔跟前,才發現今日的塔門前多了一人,那人頭紮綸巾,臉色黝黑,看不出年紀,一塊石頭似地立著,周身布滿殺氣。他身上的錦衣鑲著金邊,胸前的團龍圖案出奇的鮮豔。少年盯著他手裏的劍,那柄劍足有四尺長,劍鞘通體紅亮,象是塗滿了鮮血。


    那人道:“你是秦牧風?”


    少年點了一下頭。


    那人道:“塔上之人正在等你,時候有些晚了。”


    牧風跑進塔內。塔底的水池已然冰封,那葉浮萍嵌在冰中卻還翠綠。牧風沿通天索攀至塔頂。青衣人正倚著書桌假寐,書桌上第一次空空如也,桌子左側燃著一盆碳火。牧風將懷中老鴉取出,小心翼翼放在碳火邊。


    青衣人閉目道:“小子,幫我把蒲團拿來。”


    牧風走到第三排藏經櫃之後,拿到蒲團,那蒲團似是用普通稻草編織而成,但卻散發著淡淡異香。牧風將蒲團放在樓板正中。青衣人在蒲團上盤腿而坐,雙目閉得更緊。片刻後,一道道紫氣自他頭頂升騰而起,飄繞不散,形成光圈。牧風坐在火爐邊耐心等候,不敢打擾青衣人。


    窗外的雪花有碗口大小,簌簌下落之聲清晰可聞。牧風想,這夜實在太靜,靜得好象要出事。青衣人頭頂光圈逐漸透亮,而他的眉心卻由紫變白。


    牧風心內憂慮,小聲問:“老先生,你在練功麽?”


    青衣人不答,許久後才道:“小子,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


    “為何?”


    “因為你該讀的經書已經讀完了。掐指一算,你伴我三年了。”


    牧風跪下叩頭道:“老先生三年來教我讀書識字,真是恩重如山。”


    青衣人道:“造化使然,何談謝字。”


    爐火甚旺,火旁的老鴉漸漸恢複了生氣,低低叫了一聲。


    青衣人渾身一震,大聲道:“那老鴉從何而來?”


    牧風道:“我在雪中拾得,眼見它快要凍死,便救了它。”


    青衣人眉心煞白,右手中指忽地伸長,指向老鴉,一道紫光激射而出。那老鴉急扇雙翅,直上三尺,躲開紫光,再向南撞去,將窗紙撞出一個洞,轉眼間已到了大雪紛飛的夜空。蒼茫深處,那老鴉尖聲鳴叫,緩緩遠去,它一邊飛一邊迴首注視牧風。


    青衣人道:“那老鴉陰氣太重,一定來自冥界。”


    牧風詫異道:“冥界?”


    “不錯,是冥界,你看那盆碳火。”


    牧風扭頭看,發現碳火已完全熄滅。


    青衣人道:“那小小的老鴉居然能吸盡一盆碳火的能量,必定是冥界的不凡之物。”


    牧風道:“這些奇事真是聞所未聞。”


    青衣人道:“自上古以來,天地間就存在仙界、人界、冥界,三界共生,陰陽互易。這三界中,人界是根本,其他兩界均由人界演化而來,一個人若是得道,便可成仙入仙界,不生不滅長生不老;若是至死未能得道,即入冥界,化為鬼物。”


    牧風道:“哦,我有些明白了。原來冥界之中飄蕩的都是死人的魂魄,好可怕。”


    青衣人道:“怕倒不必。數萬年來,三界共塑乾坤,倒也未曾生出大的事端。天地間神仙雖少鬼物雖眾,但冥界卻是極少幹擾人界,不過一旦鬼物在人間出現,就必出大事,所以我剛才才會出重手,欲擒拿那鬼物。”


    牧風道:“那我日後定當謹慎小心。”


    這場雪大得出奇,牧風靠在窗邊,諦聽雪落的聲音,竟有些惦記那隻孤寂飛翔的老鴉。這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不知何時,青衣人手中多了一支長長的洞簫,那簫由一塊整玉雕成,在燭火旁閃著晶瑩溫潤的綠光。牧風想,三年來,老先生從未吹過簫,三年一迴,今晚的曲子必定奇幻絕倫。


    簫聲出,曲調出奇高亢。牧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就象燭火的焰心一竄老高。那簫聲清亮悠揚,實在詭異之極,每個音符都紮入牧風腦海,似在寂靜的雪夜透穿了世間一切滄桑。簫聲鋪天蓋地,仿佛融入了那雪,徐徐籠罩了真個敦煌。牧風感覺那簫聲就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自己正在漩渦之中旋轉,牧風的心跳忽高忽低,竟全是簫聲的節奏。


    有一陣子,簫聲突然低沉下來,牧風恍恍惚惚看到一頭老牛深陷無邊的沼澤,發著孤獨的嗚咽。牧風深深吸了口氣,看窗外,漫天雪花竟也在抖動,竟也完全臣服於簫聲。那低沉簫聲持續的時間委實太長,天下萬物均在掙紮。牧風的心髒好象正在被撕裂,他不得不盤腿坐下,氣沉丹田,專注於吐納。


    曲調突變,複又高亢,其間似夾藏千軍萬馬。大雪開始旋轉,越旋越快,到後來竟形成一個巨大的雪圈。經樓之外,法輪高懸。簫聲漸息,牧風頭顱內的嗡嗡聲終於歸於平複,他摸衣衫,已盡數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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