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不見一片飛雲。


    天邊響起一陣駝鈴,那叮叮當當的聲音有如梵樂,有些縹緲也有些清脆。翻過高高的沙丘,一座巍峨的城池便出現在眼前。玄奘麵對那城,雙掌合什,一臉虔誠。


    牧風道:“好大的城。”


    玄奘道:“這便是經城敦煌。”


    牧風道:“這城內想必極是熱鬧。”


    玄奘道:“熱鬧是自然,不過更重要的是滿城遍布佛光。”


    城外有數株胡楊參天聳立,樹下有戶人家。一日未曾果腹,真是餓了,玄奘便去那戶人家化緣。戶主是名紅臉的高大西北漢子,正在砌牆,揮汗如雨。晨曦照在他裸露的臂膀上,鐵打般的肌肉發著紫黑的光。那漢子亦信佛,對玄奘很是熱情,一邊擺好桌椅讓二人坐下,一邊吩咐在大樹後玩耍的女兒捧來瓜果。


    牧風見那小姑娘一蹦一跳地過來,與自己一般大,便問:“你那羊角辮是自己紮的麽?真好看。”


    小姑娘道:“是娘紮的。”


    玄奘道:“你娘呢?”


    小姑娘指著樹後一座土堆說:“娘在那兒。”


    漢子眼眶濕潤,悵然道:“素心她娘兩年前病死了,素心以為娘還活著,隻是躲在土堆裏不見她,便天天在土堆旁玩耍。”


    玄奘落淚。


    吃罷齋飯,玄奘見牧風和素心在一起其樂融融,就向漢子訴說了牧風之事。漢子見牧風乖巧聽話,就有意收留牧風,好讓女兒有個伴。玄奘離去時,給素心留下一串佛珠。


    大師西行暫且不表,單說秦牧風。


    小牧風拜那漢子為義父,從此便在敦煌開始了新的生活。漢子是泥水匠,善良樸實,將牧風視若己出。黃沙旁,古樹下,一家人過得平凡但卻幸福。漢子在空閑時間就教兄妹倆識字,不過漢子識字不多,很快就不能教兩個小家夥了。自從來了哥哥牧風,素心就一天天變得開朗,到母親墳墓那裏去的也少了。


    年關一過,泥水匠又忙活起來,牧風時常幫義父記帳,因為民風淳樸,記帳本就一直放在門背後的雞窩上。那本發黃的沒有封麵的本子其實是泥水匠家裏唯一的經書,書的扉頁畫著一尊立於雲端的三臉菩薩,那菩薩雙目圓瞪,似兇神惡煞一般;內文隻有薄薄幾頁,全是難認的梵文,係用毛筆抄成。書頁正麵有文字,背麵則是空白,泥水匠便將那空白的背麵用來記帳。誰也不知那經書在泥水匠家裏呆了多久,泥水匠說在他出生時經書就已經在雞窩底下,沒人看,也沒有扔。


    牧風每次翻看帳本時,腦子裏便盤旋著經書二字,他總記得自己的生父很希望他長大後做個有學問的人,考取功名,有朝一日能做個縣令,封妻蔭子。讀書夢雖不現實,但在牧風的腦海中卻始終難以湮滅。


    幾乎每隔兩天,牧風都要翻那本髒兮兮的經書,按照次序在空白處寫下點什麽。他隻認得書中的“空”字,那字是書中唯一的漢字,想必書寫者也不曾進過私塾,因為那麽簡單的一個字他居然寫得比雞爪還難看。來過泥水匠家的人都看過那本經書,竟沒有一個人能看懂書上歪歪扭扭的梵文。雖然看不懂,但牧風還是渴望哪天能認全書上的每一個字。


    有一段時間,泥水匠每天上午都要到城裏幹活,牧風就在義父離家後拿著經書跑到胡楊的後麵,獨自坐著靜靜地看,一看到那個空字,他就想到了生父的期待。每當有老者路過,牧風就很有禮貌地將他攔下,懇求他能教自己一個字。他想,一位老者教一個字,一年下來就能通讀經書了。就這麽過了一年,那些陌生的梵文終於漸漸在牧風的心底變得熟悉,但牧風依然無法認全經書上的所有字,有三分之一的經書竟然沒有一位老者認得。路人都說,有一些象字一樣的圖案其實不是字。那經書太過晦澀,有些段落牧風即使會讀,也不懂其含義,但就算如此,牧風每天也要讀一遍。


    那個深夜,天邊又響起駝鈴。牧風被駝鈴喚醒,他躺在床上,雙眼朦朧,腦子裏想著希奇古怪的事。胡楊樹下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響,連以前那隻常來的貓頭鷹今日也不在樹上。忽然,有一種悉悉窣窣的聲音爬進牧風耳中,牧風轉頭看,不禁大驚,隻見門檻上正趴著一隻怪物,那怪物足有三尺長,雖是蛇身,但長著四隻腳,倒是很象壁虎,卻又不知比壁虎大多少倍。更奇的是,那怪物在夜色裏竟通體透明,閃著祥和的黃色光芒,一切內髒都暴露在光芒之中。借著月色,牧風細細打量那隻怪物,後來他認出怪物是蜥蜴,可是本地從未出現過蜥蜴,那蜥蜴是從哪裏來的呢?至於它為何能發光,牧風就是有十個腦袋那也想不明白了。


    透明蜥蜴頂開木門後,小尖頭左右擺動,觀察著屋內的動靜。素心睡得很死,牧風嚇得摒住了唿吸。蜥蜴見無異樣,就緩慢地爬進屋,遊走到雞窩下麵,它看看雞窩,身子倏地豎起,嘴巴正好落在那本殘經旁邊,它一口叼住殘經,自來路無聲地逃遁。


    對那透明蜥蜴,牧風確實害怕,但眼見經書被叼走,卻也急了,盡管在別人眼裏,那殘經是廢紙是垃圾,可它卻是牧風的夢想發源地,第一次讀書的感覺就好比初戀。牧風自床上爬起,輕輕走到門框邊,探頭望外邊,看見蜥蜴正在胡楊樹下爬行。牧風想,現在是深秋,一天冷似一天,蜥蜴叼走殘經多半是為了做窩,如果我知道它的窩在哪裏,就極有可能拿迴經書。想罷,牧風的膽子大了一些,躡手躡腳出了門,遠遠跟在蜥蜴之後。


    蜥蜴往大漠深處而去。無邊的大漠被清冷的月色照著,萬分寂寥。一點光芒在大漠中遊走,仿佛撕開了夜幕。蜥蜴至少爬過了四座沙丘,它隻顧趕路,並未注意到身後跟了個做夢的少年。


    在第五座沙丘的邊沿,蜥蜴突然消失。牧風一溜小跑趕過去,他跑著跑著,腳一軟,摔到沙上,順著斜坡往下滾。當身子停住時,牧風發覺自己已到了一處山崖的底部,那山崖並不高,但垂直陡峭,硬石呈淺紅色。透明蜥蜴又出現了,它在一個山洞前身子一閃,隨即黃芒隱去。


    牧風來到那個山洞前,發現洞口堆著幾塊石頭,他搬開石頭後立時泄了氣,那洞極小,容不下一個成人的身軀。不過牧風既未長大成人,身板又瘦削,他想了想,就試著鑽進洞裏。爬了很短的距離,洞就拐了彎,一過彎道,洞大起來,也有了暗淡的光線。牧風爬了一會兒,就站直身子,這時的山洞已足夠一個小孩直立行走。洞很幹燥,往裏繼續大下去,微光也慢慢變成強光了。


    終於,牧風見到了光源,那是一隻炒鍋大小的青銅燈盞,也不知燈盞裏放的是何種燃料,燈盞射出的是紫光,無煙無味。怪的是,那麽大燈盞居然是懸於半空的,下無支架,上無拉線。


    牧風所在的這截山洞堪稱宏大,有如一座廟的大殿,懸空的燈盞照亮了洞裏的一切。燈盞下方擺放著一個和牧風一般高的香爐,爐中香火已滅,卻不見煙灰。正對牧風的壁上畫著一個巨大的佛像,那佛像身披紅底金絲袈裟,滿麵虯髯,眼皮微閉,眼球深沉,裏頭似暗藏無盡禪語。佛像的畫工很是精到,但也許是歲月過去太久的緣故,佛像蒙著一層灰塵,袈裟上的金絲有少量剝落。佛像的右手臂極長,下垂著快要觸及洞底,更令牧風未曾想到的是,佛像右手的手掌竟伸出了洞壁,形成一塊三尺見方的石台,石台完全是手掌的樣子,五指皆全,指甲清晰。


    那隻透明的蜥蜴正臥在佛像右手掌上休憩,它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燈盞下的少年,血紅的舌頭時而伸出嘴巴,似火光閃過,長達丈餘。那卷殘經就躺在蜥蜴跟前,邊沿沾了些蜥蜴的唾液。


    牧風站在佛像下,有如嬰兒伴著母親,他高高地抬起頭,仰望著佛像的臉,他發覺那高處的一雙眼也靜靜地看著他。牧風不敢去拿石台上的殘經,他很怕那隻蜥蜴,有幾次,蜥蜴的舌快舔到他的臉頰,他已退後了好幾步。


    可能是牧風搬開了洞口石頭的緣故,不斷有風灌進來,有一陣子,那風又陰又冷,發著狼嚎般的可怖之聲。風一過,燈盞裏的紫光就跳蕩不已,於是牧風身邊到處是亂晃的影子。不經意間,佛像的眼皮睜開了些,眼球陰沉。


    風中,洞裏迷漫著越來越多的煙灰,那煙灰不是出自香爐。牧風轉身看,隻見自己背後的洞壁上已卷起一個煙灰的漩渦,原來香爐裏的煙灰全部覆蓋在了佛像對麵的洞壁上,現在陰風攪動了洞壁上的煙灰。


    牧風駭然道:“菩薩,我做錯了什麽?怎會這樣?”


    無人應答。


    那黑乎乎的漩渦以極慢的速度移離了洞壁,兩尊惡鬼畫像赫然現形。左邊一尊雙目似豬心,突出了眼眶,而嘴裏則無規則布滿獠牙;右邊一尊怒發衝天,長臉上隻有一眼,鼻孔上掛著銀環。


    牧風一屁股坐到地上,顫聲喊:“鬼啊。”


    風繼續吹,蓋住惡鬼畫像的煙灰還在飄飛。佛像的眼球動了動,急切地望著洞口的方向。牧風年紀雖小,但極是聰明,他意識到自己搬開洞口的石頭闖了大禍,於是哆哆嗦嗦爬起身,往洞口跑去。跑了一程他就趴下,拚命爬。越到洞口,那陰風就越大,直把牧風刮得唿吸快要窒息,心跳快要停止。數尺的距離,牧風爬了半個時辰,等爬到洞口,手指已鮮血淋漓。牧風將石頭塞住洞口,風便小了。那時,牧風尚蜷縮在洞中,他很是猶豫了一會兒,他一度想棄洞而去,但一想到那本殘經,他就打消了念頭。


    等牧風再次看見紫光時,洞內的情況已大變。那黑乎乎的漩渦一動不動地停在佛像和惡鬼畫像的中間,正好完全罩住了香爐。佛像和惡鬼畫像的表情都是極其肅然,六目僵硬地盯住漩渦。那隻蜥蜴此刻已不在佛掌上,它匍匐在漩渦旁,長舌急速地吐著,如臨大敵。殘經落在佛像腳下。牧風躲在一塊石後,暗想,瞧這架勢,已無人注意殘經,我何不溜過去拿了它就跑?於是牧風就縮頭勾背,沿著洞壁摸向殘經。快要接近佛像腳趾時,牧風忽然感到自己麵前有一股巨大的壓力,那無形的壓力就好像一麵牆壁,擋住了牧風的去路。牧風伸長手,指尖距離殘經隻有半尺。實在不死心,牧風猛地向前一衝,卻隻聽砰地一聲,他竟被那壓力彈出兩丈開外,狠狠地撞在洞壁上。牧風的意識還比較清醒,但過了好久,他眼前的金星才退去,視線裏才出現光芒。


    黑色漩渦還在圍著香爐旋轉,不過轉速快了許多;漩渦之中,香爐在地上顛簸,似是癲癇病發作,那香爐少說也有千斤重,那麽重的青銅器居然無法抵抗一個煙灰形成的漩渦。香爐確已成了漩渦的玩物,它顛簸片刻後就離開了地麵,懸於漩渦的中心。


    洞中的壓力明顯大了,牧風往後退了幾步。佛像的手掌由平躺變為豎起,一道黃芒閃過,香爐便掉到地上,黑色漩渦被壓扁,移向惡鬼那邊。漩渦忽四散開來,煙灰又將惡鬼覆蓋。


    再沒有半點聲音,也沒有半點動靜,唯有那隻蜥蜴在噝噝地喘息,在疲憊地吐舌。


    牧風心想,那兩大惡鬼一定是被製住了,壁上的菩薩看來不是簡單人物。他對著佛像稽首道:“菩薩,我有禮了。”


    佛像放下石掌,不看牧風。


    牧風又恭敬道:“菩薩,你腳下殘經是我家祖傳之物,我想帶走啊。”


    佛像依然不語。


    牧風道:“我今日擅闖寶地,罪過罪過;明日我帶上香燭,再來求你吧。”說完,牧風轉身離去。


    第二日晚上,牧風果真用小竹籃提著香燭,進了洞。牧風對著佛像鞠了一躬,就打著火折,點燃香燭,他將香燭插在香爐裏。很快,佛像前煙霧繚繞,芳香四溢。其實,佛像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有太大變化,但在牧風眼中,佛像竟是一時安詳,一時肅然,這會兒,牧風看出佛像微微笑了一下。


    佛像也許是真的笑了,因為那隻透明的蜥蜴叼著殘經跳下石台,很和善地爬近了牧風。蜥蜴仰起頭,讓殘經與牧風相對。牧風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蜥蜴嘴裏的殘經。牧風再次鞠躬致謝,當他挺直了彎曲的身子時,卻驚奇地發現那石台上還有一頁經文。他走過去,拿起來看,那頁經文甚是工整,並非毛筆所寫,象是印上去的。


    牧風道:“菩薩,謝謝您賜我經文,我以後定會常來燒香,保您香火不斷。”


    這次牧風出洞,那透明蜥蜴將牧風送到了洞口。


    胡楊樹下,牧風手捧新的經文,等待著識經的老者。牧風的運氣真好,他碰到了一位天竺來的苦行僧,那一身破衣的僧人看罷經文,吃驚不已,不過他並未多問麵前的農家少年,隻是細細講解了經文的內容,經文的大意是說在雪山之巔,生長著一棵蒼翠的菩提樹,樹下孕育著純正法輪。這是牧風第一次聽人完整地講解一個段落的經文,他似乎一下子懂了很多。


    牧風道:“大師,我家還有幾頁用梵語書寫的經文,您能否再幫我講講。”


    苦行僧望望西天落日,搖首道:“我有急事,必須趕路。你這經文玄奧莫測,必是來自天竺,我修行尚淺,也是一知半解。”


    胡楊樹離山洞頗遠,但牧風很是信守承諾,無論刮風下雨,他隔三差五必提著小籃子去那山崖下,入洞拜佛。牧風每去一次,那佛像的神色就更加安詳一分,透明蜥蜴對他也是愈發友善了,有好幾迴,蜥蜴還用長舌溫柔地舔牧風的手背。每次去,牧風都能在石台上見到蜥蜴,到後來,牧風明白了,那蜥蜴應該是佛像養的寵物。佛像有靈,養隻寵物並不奇怪,而且,正因為是佛像養的寵物,所以蜥蜴每日熏陶在佛光中,日久天長才會全身透明。


    少年的誠心打動了佛像的善心,每當牧風鞠躬燃香後,佛像的右手掌裏便會出現一頁經文。牧風拿去,又到胡楊樹下,向路人學經。


    那日,牧風腦子裏不斷閃出佛像對麵兩個惡鬼的畫像。牧風想,佛像用煙灰覆蓋惡鬼總不是長久之計,我何不用泥巴糊住惡鬼,這樣它們以後也許就不會傷害佛像和附近的鄉親了。


    想到做到,牧風便在小河溝裏裝了一桶稀泥,去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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