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走在上麵一絲聲音也無。我走到矮幾旁邊,靜靜地站定。


    幾上左側放著未批閱過的,而胤禛朱批過則隨手放在右側。十三支著額頭邊低頭看著一個折子邊道:“皇兄,自開福建洋禁,那裏民眾出洋貿易頻繁,而我朝卻無相關條例,長此而往,怕是不好管了。”


    見兩人又要談論正事,我輕手輕腳向帳門走去。未行兩步,身後傳來胤禛的聲音:“若曦。”迴身望去,胤禛嘴角蘊著絲笑道:“去泡些茶水。”


    十三側頭看著我,嘴角含著絲笑道:“勞煩嫂嫂。”笑著白他一眼,疾步掀簾出去,對守著帳外的高無庸吩咐道:“去取些茶葉來。”說完,落簾進來。走過去,坐於胤禛身旁,靜等著高無庸。


    無意中掠了眼幾上平攤著的一份折子,右下角紅色的‘密’字極是醒目,有些詫異,遂低頭望去,‘啟稟皇上:陝甘總督嶽鍾琪在乘轎迴署途中曾接一書函,內容涉及悖逆文字,以期望利用其兵權達到反清目的。’


    自清建立,統治者為了了解下情,雖沿用了明朝的票擬製度,但又具體做法上又與明朝不同,改掉了一些弊端。自康熙五十一年後,凡涉及機密之事,均可親自寫奏折。胤禛繼位後,不僅沿習下來,而且進一步擴大密折人員範圍,達到千餘人。這樣一來,上奏人數越多,事情越發不好隱瞞,因為你不實寫,必會有他人實寫,各官員在自己的職權範圍內發生了什麽事,自己沒奏,但其他人奏了,便顯得有些瀆職。


    無言暗自失笑,不知這嶽鍾琪奏了沒有,如若沒有,輕者受斥責,重者或許受到懷疑,畢竟內容涉及悖逆文字,而且嚴重到期望用其兵權……。


    想到這裏,心中猛然一個激淩,人也不由得有些輕顫,恍然憬悟,和嶽鍾琪有關又令胤禛震怒不已的究竟是什麽事了。一陣愣神,該來的還是來了,雍正朝唯一的文字獄。


    文字獄古已有之,清朝僅在康熙年間就有莊氏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


    明史案是浙江烏程富商莊廷攏無意中發現其鄰居學士朱國楨的明史遺稿《列朝諸臣傳》,購買下來後邀集許多名士加以編輯,並增補了明末天啟、崇禎兩代史事,這本也沒什麽,但他卻在書中斥責滿人,書中直書清朝統治者曆代祖先名諱,這是犯大忌的死罪,且不使用清朝年號,而用南明永曆朝的年號,並把書重新定名為《名史》,算作自己的著作。書編成後,莊廷攏已經去世,如果就此打住,或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但其父莊允城卻將書刊行,大規模的發行,被有心人士向朝廷告發,莊允城被逮入京,死於獄中,莊廷攏被掘墓開棺焚骨,所有作序者、校閱者及刻書、賣書、藏書者都被處死。先後因此獄牽連被殺者達70餘人,被充軍邊疆者達幾百人。


    明人方孝標曾經到雲南在吳三桂部下做官,後來投清而免除一死,其著有《滇黔紀聞》一書,此書中曾提到南明永曆政權不算為偽朝。戴名世見到此書後,在所著《南山集》中加以引用,提到南明弘光帝及其年號,又揭露了康熙帝殺掉明太子的真相,以略微傾向明朝的口氣敘述了明末清初的抗清事件,對南明諸王寄以同情。這麽一來,兩書被認為有‘大逆’語。結果卻是波及數百人,戴名世被斬首,方孝標已死被戮屍,兩家男子16歲以上者均被殺,女眷等則被沒收為奴婢,方氏同族人都被充軍到黑龍江。


    這兩起都是由於編寫前朝、當朝的曆史而招禍的。康熙的手段雖有些小題大作,但其真正目的卻是給具有反清複明思想的漢族知識分子一個暴力的威脅。而此次的曾靜案,卻是欲拉攏朝廷掌握兵權的重臣,以期望用兵權來達到顛覆朝廷的目的,雖然我內心清楚他們並未有真正的行動,但在胤禛、十三看來,卻不是小事,而是具有謀反意義的大事。


    浙江‘東海夫子’呂留良在明朝滅亡以後,他曾參加過反清,但鬥爭最終失敗,傷心之餘,便在家裏收子弟教書。後因有人推薦他博學鴻詞,他堅決拒絕了,後來更是索性到寺院裏,剃頭當和尚,躲在寺院裏著書立說。書裏有反對清朝統治的內容,幸好書寫成了,沒有流傳開去,呂留良死後,更沒被人注意。湖南曾靜偶然見到呂留良的文章,對呂留良的學問十分敬佩,就派學生張熙,從湖南跑到呂留良的老家浙江去打聽他遺留的文稿。張熙一到浙江,不但打聽到文稿的下落,還找到呂留良的兩個學生。張熙跟他們一談,很合得來。他向曾靜匯報後,曾靜也約倆人見了麵,四個人很有誌同道合,相見恨晚之意,他們商量怎樣推翻清王朝。曾靜打聽到擔任陝甘總督的漢族大臣嶽鍾琪是嶽飛後人,並掌握兵權,頗受重用。覺得要是能勸說嶽鍾琪反清,成功就大有希望。曾靜寫了一封信,派張熙去找嶽鍾琪。嶽鍾琪收到信後,大吃一驚,在威逼張熙交待同謀不成之下,假裝答應,張熙於是將他們的計劃、主謀人員一一交待。嶽鍾琪馬上上奏雍正,報告這起謀反事件。雍正帝將他們嚴加查辦。呂留良雖死,雍正仍把其刨墳劈棺戮屍,又把呂留良的後代和他的兩個學生滿門抄斬。還有不少跟著呂留良的讀書人也受到株連,被罰到邊遠地區充軍。


    我木然坐著,心中有些堵,呂留良究竟有沒有孫女,到底有沒有呂四娘其人,野史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曦,你怎麽了?”耳邊乍聞他焦急的問詢聲,我茫茫然地看向他。


    他麵色雖平靜,眸中卻隱隱含著擔憂,我似是囈語般道:“他有孫女嗎?”他眯了眯眼,掠了十三一眼,眸中的擔憂轉為疑惑,望了望我緊緊抓著幾案邊的手道:“若曦,誰有孫女?”


    凝視著他,絲絲哀傷墜入心底,現在是雍正六年,還有七年,僅僅隻有七年時間,我們麵臨的或許是再一次的天人永隔。我身子一陣發冷,腦中木木的,心中已沒了任何想法,隻是怔愣地盯著他。


    十三麵色驚愕,放下手中的折子對胤禛道:“皇兄,若曦有些不對勁。”胤禛微一頜首,若有所失的掠了眼幾上的折子,扳住我的肩膀沉聲道:“若曦,你害怕什麽?你又知道些什麽?”


    迴過神,心中淒惶,眼角中蘊著的淚順著麵孔汩汩而下,曆史終就是注定的,自己有能力改變嗎?但真的不能改變點什麽嗎?隻是少許也是好的。


    胤禛目注著我,輕輕地拭去我腮邊的淚,側頭向十三道:“自朕登基,從未去木蘭圍場,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沒來朝覲。”他迴頭看我一眼,眸中憂色有增無減,眉頭微蹙,盯著我,卻向十三道:“你好生準備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著兩部王爺,千萬不要怠慢了他們。”十三看看我,站起,舉步向外行去。


    胤禛靜默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待我平靜下來,他淡淡地道:“你到底害怕些什麽,自先帝你禦前奉茶時,就常年憂思,行事如履薄冰、瞻前顧後。剛才你看到這份折子就神色大變,你久居宮中,能知道些什麽,你又知道些什麽。若曦,我們之間不是有約定嗎,不管何時都會坦誠相待。”


    心中苦澀不已,自己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事情能對他能坦言嗎?自己早已知曉他們每一個人的最後結局,對他能明說嗎?


    抬頭凝視著他,臉上掛著淚花,卻淺笑著說:“我怕的隻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 文人墨客著書立說,有些為的是留於後世,更有一些或許隻為謀生存,並不是他們語含怨望、狂悼譏刺。”


    他麵上無一絲情緒,默盯著我,半晌後,他的手放於那份折子上淡然道:“你是說文字獄?”


    我輕咬下唇,默了會,握住他的手道:“我並不是想在政事上插言,我隻是害怕有些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告密邀功。有人更是挾嫌誣陷,以報私怨。以至於文網密布,冤獄頻起,文人士子人人自危,惟恐一不小心,陷於羅網,受到株連。到那時,天下就不會太平,一些別有用


    心之人,會借機對抗朝廷、詆毀天子。”


    他目注著我,聽我說完,麵色稍微舒緩一些,輕歎道:“你可知道那些悖逆的話都是什麽,謀父、逼母、遊兄、屠弟、誅忠、任侫……,足足列我十大罪狀。”


    我心中一沉,這都是他最忌諱的。他默了會兒,眼神漸漸沉痛,緊握著拳頭道:“這些死抱華夷之辨的士大夫,在著作中處處表露憎恨朝廷、思念前朝的意思,我大清用近百年時間,竟得不到解決。我希望在我這裏,告一段落。”


    我心中一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他什麽。隻是期望自己知道的野史根本就是戲說的,根本沒有這迴事。期望自己擔心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在心底深處暗暗歎氣,雖說不希望有這麽一個人,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改日見見十三,讓他調查一下也是好的,總可以防患於未然。


    他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臉上露出淡淡笑意道:“這些事你不要瞎琢磨了,你現在要考慮的是好生把身子養好,好生給我生幾個大胖小子來。”


    我一愣,即而心裏一暖,他這是不想再討論此事,也不想我為此事擔心,扯出一絲笑,搡了他一下道:“你以為我是母豬?還能一下子生出幾個來。”


    他嘴角蘊笑,拉我入懷,道:“如果是,那就好了,我一下就多了幾個兒子了。”


    兩人各懷心事,說了一會。我靜靜地趴在他的肩頭,盯著屏風,腦中空空的。他拍拍我的背,低低地說道:“我很怕你臉上出現那種孤獨無助的表情,每當這種表情出現,我心裏就會有一種不祥之兆,總覺得你隨時都會離我而去。若曦,你不要擔心朝堂上的事,你隻要待在我和弘瀚身邊,做我的娘子、他的額娘就好,其他的都不要管不要問。”我把頭擱在他的肩頭,雙手摟住他的背,輕聲道:“是呀,我也希望自己什麽都不去想,但是,怎麽可能做的到呢?”


    他輕歎一聲,沉聲道:“若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他們既是留下了文章,那就得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但是,我隻會查辦相關的人,你所擔心的文網密布,冤獄頻起不會出現。”


    如果自己是這個朝代中出生、成長的人,那該多好,不知道各人的結局,也不會整日裏擔心不已。自己費盡心機說了這麽多,隻是不希望出現誅殺呂留良的後人,那樣,即使有呂四娘此人,那也不會出現自己所擔心的那一幕。


    心中悒鬱,無法排遣。每日醒來,考慮的第一件事總是曾靜案到了哪一個地步,有沒有發現呂留良。心一直這麽揪著,人也就顯得無措,每日呆在帳中,默默的探聽著事態的發展進度。


    躺在軟榻上,大睜雙眼,呆呆地盯著帳頂。


    一聲輕哼響起,我移目一望,胤禛嘴角帶絲無奈的笑,打量著我。我對他輕扯下嘴角,不知道臉上有沒有出現笑容,便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表情,任由他打量。


    他輕歎一聲,坐於我的身邊道:“若曦,這幾日你怎麽了?”我靜靜望了他一會,問道:“嶽鍾琪可有奏折遞上來?” 他斂去笑容,臉色轉為嚴肅,目光神色漸漸冷淡,盯著我沉聲道:“若曦,你沒聽懂我的話嗎?我不希望你過多關心朝政。”


    我心中愁苦,遂可憐巴巴地抓住他的手,苦笑著肯求道:“我想知道的,隻是這件事而已。”他目光柔和下來,輕輕搖頭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想什麽。嶽鍾琪的折子已經來了,是一個名叫張熙的人,手拿反信攔截嶽鍾琪官轎,當時就被嶽鍾琪帶進署中交巡捕看守,這個人要說起來,也有一些骨氣,無論是套供還是動用大刑,均不肯實說。後來,嶽鍾琪用計假意與之盟誓,表示願意同謀舉事。張熙信以為真,才將實情通通說了出來。”


    “原來是他的老師,湖南永興人曾靜策劃的,此人原是縣學生員,因考試劣等被革退,於是放棄舉業在本地教書,失意無聊之中常雜記一些道聽途說的東西,對前朝東海夫子呂留良寧可削發為僧也不赴清之薦舉的事跡深為敬仰。此人的可恨之處,不僅僅是在其著《知幾錄》、《知新錄》中多有抒發憤懣的“悖逆”文字,而是還將思想付諸行動,居然派學生張熙到呂留良家鄉去訪書。”


    心中越發不安起來,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你要怎麽處理呂姓族人?”他麵色淡淡道:“大逆之罪。”我心中一驚,急忙接口道:“他已經死去好多年了,人死如燈滅,該了結的就讓它過去,難道不是好的選擇嗎?”他麵色一暗,眸中冷意驟起,嘴角逸出一絲冷笑道:“康熙五年拒不應試,被革除諸生,康熙十七年、十九年,兩次不應“征辟”、並出家為僧、遁跡吳興縣妙山,築風雨庵著書、講學,著有《呂晚村文集》八卷、《東莊詩存》七卷、《續集》四卷;《東莊詩存》六卷、《慚書》一卷;與吳之振,吳自牧合選《宋濤鈔初集》與張履樣合選《四書朱於語類摘抄》三十八舂,所著詩詞文章多處謗議皇阿瑪。如此頑固對抗朝廷之讀書人,如果朝廷沒有應對之策,不施以打擊,以後還怎麽控製這些士子們的言論。”


    我心中暗暗哀歎,一時之間心中沒有任何想法,抽出手,拉起薄毯蓋在臉上。隔著毯子,聽他輕輕歎口氣,過了半晌,沒有一點動靜。


    心中已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可自己的擔心卻沒有一絲一毫減少,怎麽辦?怎麽辦?


    突地腦中一閃,‘唿’地拉開毯子,一下子坐起來。卻見他依然坐在那,麵帶詫異望著我。我對他敷衍的笑笑,下床提步就準備出去。他眉頭微蹙道:“再過兩日蒙古部就要走,敏敏已來找你幾次。”我‘哦’一聲,表示已經知道,邊往前走邊道:“我這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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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馬疾馳,遠遠的看見十三與綠蕪兩騎在馬上靜靜站著。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承歡、佐特爾兩人高揚著馬鞭,一前一後的策馬狂奔。我心中有些泛酸,暗歎口氣,一夾馬腹,馬快速地向兩人奔去。


    聽見聲音,兩人翻身下馬。我收韁下馬,對綠蕪頜首微笑一下,望著十三道:“我有些事想問你。”綠蕪對十三淺淺一笑道:“爺,我再去騎一會兒。”十三睨我一眼,側頭向綠蕪柔聲交待道:“騎得慢一些,你才學會。”


    十三目送綠蕪走遠,才迴過身子笑著問道:“什麽事?”我扔下手中的韁繩,肅容道:“想讓你查查呂留良族中所有的人,特別是女子。”十三斂了臉上的笑容,盯著我默看我一眼道:“大逆之罪,其子孫、親戚、弟子人數當地知府衙門自會報到朝廷。”我搖搖頭,深吸口氣盯著他道:“你派可靠之人去,查呂留良家中有沒有一名叫呂四娘的女子,我要準信。”


    他麵露狐疑之色,看了我一會,淡淡地問道:“很重要?”我盯著他,邊點頭邊接口道:“這件事隻局限於你知我知。”十三默默地不作聲,過了一會,才開口問:“為什麽不能讓皇兄知道,呂四娘到底是誰?”自己心中都不能肯定有這個人的存在,又怎能和他明說。


    見我低頭不語,十三笑道:“看你現在的樣子,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是在我這裏受到了什麽委屈一般,我不問了,隻是這遠在崇州的人,你是怎麽知道的。”我輕扯嘴角,強笑著說著:“綠蕪這些日子一直都是這麽過的嗎?”


    見我轉移話題,他盯著我搖搖頭,眼睛望向仍在遠處疾馳的承歡兩人,臉上現出一絲無奈,輕笑著道:“承歡久居宮中,綠蕪一直沒有機會見她,這次我刻意帶上她,就是為了讓她和承歡多待些日子,可承歡卻對她沒有絲豪感情,她心中難受,可又止不住想看見承歡。”


    他重重歎口氣,收迴目光,看著我說道:“前些日子,我本打算讓承歡迴府住些日子,可她卻說承歡開心就好,阻止了我。”


    我聽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遂靜靜地站著,他許是心中


    難受,也沒有開口。兩人待了會,他忽然輕輕笑起來,我一怔,抬起頭呆呆地望著他,他笑過之後大聲道:“真的很懷念當年大口喝酒,那時沒有煩惱,沒有憂愁,也沒有責任,憑一時興起就可隨意、隨時遊玩。”


    腦中想起幾次喝醉的情形,也大笑起來,連續幾日的煩亂心情一下子大好。我抓住韁繩大聲道:“現在沒有現成的酒,再說你我已屆中年,喝得酩酊大醉也不是什麽光彩事。”十三‘噗嗤’一聲,上下打量我一眼,大笑道:“你在暗示你很年輕,還是暗諷我已經老了,隻是你在皇兄麵前,有沒有這樣說過。”睨他一眼,不應他的話,瞟了眼正吃草的兩驥馬,我道:“賽賽馬如何?”他豪氣的大笑道:“有何不可。”


    我們翻身上馬,未待開始,便看見兩騎白馬緩緩前來。馬上的敏敏和綠蕪微笑著說著話,我心中一樂,朝十三望去。卻見他臉色訕訕的盯著兩人,一時之間呆呆坐在馬上,不知做何反應。我輕笑一聲,輕夾馬腹,率先向她們的方向行去。


    敏敏看到我,一提韁繩,快速前行,未等走到跟前,已開始大聲埋怨:“這些日子怎麽了,去找了你幾次,高公公總是說你身子不爽。”聽她怨聲中含著關心,我笑著道:“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敏敏瞟了我身後的十三一眼,有些不滿意:“還說是找我,我要不是碰見了綠蕪,也不知道你竟在這裏。”


    十三慢慢地騎過來,越過我們,和綠蕪並排站在一起。我賠著笑對敏敏道:“剛才還在給王爺商量著,一起去尋你賽馬。”十三挑挑眉毛,側頭望望綠蕪,綠蕪對他淺淺一笑,他扭過頭微蹙眉宇望著我。


    敏敏迴頭望了望十三和綠蕪,開心的大笑道:“好啊,這些日子一直沒有暢快地騎過。”十三一皺眉頭,綠蕪已開口道:“爺,你就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便是。”


    敏敏一聽,帶著疑惑的目光掠了掠綠蕪,又看看十三,十三策馬前行兩步道:“她剛學會騎馬。”聞言,敏敏一笑過後,以兩指放於口中,一聲響哨自她口中傳出。


    過了一會兒,佐特爾和承歡騎著馬風馳電掣地趕了過來,一行人各自見禮後,佐特爾恭聲問敏敏:“母妃召兒子過來有何事?”敏敏看著綠蕪對他吩咐道:“福晉騎術有限,你在此陪著。”承歡看看十三,又看看綠蕪,麵帶猶豫神色,我心中一動,輕聲道:“承歡,你也留下。”


    綠蕪麵上一喜,笑著望了十三一眼,十三對她點點頭,隨即對承歡道:“你和大王子教姨娘騎馬吧。”承歡輕聲應了聲,臉色卻一暗。她身旁的佐特爾朗聲道:“伊特爾定不負王爺所托。”十三讚賞的點點頭。


    馬鞭響起,三騎駿馬飛奔出去,一行三人默不作聲,都在不斷策馬加速。我腦中空空,耳邊隻聞唿唿風聲,享受著速度帶給自己的快感。許久過後,人馬俱疲,三人便漸漸慢了下來。


    最後,三人站於一高坡上,我和敏敏互相看一眼,即而大聲笑了起來,十三立於一側,輕輕地搖搖頭,仍是不言不語。


    “王爺。”一聲焦急的聲音傳來,扭頭一望,小順子騎馬快速而至。到跟前,一躍下馬,慌忙行了一禮後道:“皇上急召王爺,現在皇上在大帳中等著王爺。”十三麵色一肅,對我們微一頜首,便打馬疾速而去。


    敏敏翻身下馬,我隨著下來。兩人找一片草地坐了下來。她問道:“前幾日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對她笑著點了點頭。她歎口氣道:“若曦,你現在身份不比以前,你的事我也不便開口問,但是你既是他的娘子,就不要想太多,隻要想著好好看著孩兒,盡心地為他打理著宮中的雜事,令他專心地處理政事就行了。”


    我一怔,盯著她有些不相信,這些話居然會從她口中說出。她搡我一下,笑著續道:“你不要笑我,我畢竟比你早成婚幾年,夫妻之間的事我還是懂一些的。”我笑著道:“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敏敏往我身邊移了移,挎著我的胳膊道:“若曦,我很喜歡承歡。”我心中一怔,有些不解她的意思,遂凝視著她。她笑著道:“我想讓她做我兒媳婦。”


    躺在草地上,默默想著敏敏的話,現在距十三去世隻有一年多的時間,如果這時承歡隨著敏敏去了蒙古,那承歡將來有一天如果知道綠蕪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那豈不是要她後悔終生。但是,假如有一天,她沒有了我們這些人嗬護,她還能如現在一般生活嗎,宮中的人還能像現在眾星捧月般的對待她嗎。如此看來,敏敏的提議倒不失為一個好的辦法。


    見我沉默不語,敏敏側頭看著我道:“通過這些日子觀察,我發現承歡似乎挺喜歡和佐特爾一起。”想起方才十三對佐特爾讚賞的眼神,我對她一笑道:“隻要他們互相喜歡,我想十三爺和綠蕪不會拒絕。”


    敏敏睨我一眼,嗔怪道:“關於承歡的事,我想你的意見就是十三爺的意見。雖說承歡是他們的孩子,可承歡最聽的也是你的話吧。若曦,你不是嫌我兒子不夠好,配不上承歡。”


    見她失望的樣子,我心生不忍,可這畢竟是另一個人的終生大事,本人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另外,讓承歡母女倆相認,那也是承歡離開京城前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坐起來,抓住她的手道:“敏敏,如果現在讓承歡離開,假如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和綠蕪的關係,那後悔傷心怕是在伴她一生了。”敏敏笑道:“這你無須擔心,我那兒子早已和佐鷹要求,說是想在京城遊學兩載。前些日子,佐鷹和我已經商量過,都覺得很好。”


    我瞅了敏敏一眼,微笑不語。敏敏眉頭輕蹙,望我一陣,忽而搡我一下道:“怎麽了,為何如此看我。”我‘噗嗤’笑出聲來,掩著口道:“佐特爾有乃父之風。”她神情微怔,靜默一瞬,後麵色一紅,輕聲辯道:“有何不可,承歡性子純真率直,不依仗顯赫家世、皇帝寵愛而刁蠻任性,不要說佐特爾心儀,就是我和佐鷹也喜歡得很呢。”


    我對她微微一笑,心中一陣高興,自己有意不讓承歡過早的學習規矩,即使近兩年她年歲漸大,不得已才讓宮裏的麽麽教了一些,但我也沒有管得太嚴,總希望她可能無憂無慮的多過一些時日,過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可內心總又隱隱不安,怕她由著性子,長大成人後不懂規矩,會害了她。可如今,恰恰是因為她這種絲毫不加掩飾的性格,攥住了佐特爾的心。


    見我微笑不語,敏敏麵色更紅,笑斥著我:“你也該笑夠了,你的促狹心思以為我不曉得,我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嫁給十三而決定讓自己的兒子非得娶他的女兒,承歡確實是個好姑娘,要不然,十三就是有個天仙女兒,我們也不會開口的。”


    聞言,我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她竟有這種想法。她麵紅耳赤,麵帶赧色,站起來,舉步快步而去。我站起,提步追了過去。


    追上她,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今晚就去問問十三的意思。”她一喜,忙不迭地點點頭。


    ――――――――――――――――――――


    夜幕緩緩降臨,帳中的宮女忙完撤膳,一行眾人魚貫而出。我因心中惦記承歡的事,匆促地略作收拾,便提步出帳。


    帳外的小順子打一千,躬著身子道:“娘娘,外麵天涼,萬歲爺有交待,娘娘出去要奴才言語上提醒一聲。”我心中一暖,自上次晚上和敏敏出去,迴來時身子冰涼,他就一直這麽吩咐身邊侍候的人。對他頜首後,迴身進帳,加一猞猁猴皮的坎肩。


    到了十三營帳,帳外一侍衛躬身行禮,通傳一聲後慌忙掀開帳簾,綠蕪的貼身丫頭紅玉已迎了上來。她謙恭微施一福,正待開口,綠蕪已踏著碎步款款而出。


    “不知娘娘要來,也沒做準備,不知您用過膳沒有?”掠了一眼,見幾上晚飯尚未動筷,我坐下笑著道:“我已用過了,你先吃著,讓紅玉給我泡杯茶


    過來。”話音未落,紅玉已手端托盤走過來道:“聽聞娘娘喝茶極是講究,奴婢泡的茶如果不合口味,望娘娘見諒。”說完,把茶水放在我麵前。


    揮手讓綠蕪坐下,端起杯子抿一口,清香無比。我對綠蕪微笑道:“主子雅致,小婢靈巧。”紅玉聽後笑靨如花,綠蕪瞅了她一眼,對她微微一點頭,紅玉會意離去。綠蕪這才坐下,淺笑著輕聲道:“娘娘誇獎了。”見她雖麵帶笑意,眸中卻有一絲落寞神色,我在心中暗暗歎氣。


    兩人靜默一會兒,我喝口茶放下杯子,開口道:“綠蕪。”她抬起頭,淺笑著道:“娘娘如何吩咐?”看她正襟危坐的端坐著,言語中規中矩,我重重歎一口氣道:“綠蕪,你定要如此說話嗎?”


    她微怔過後,掩口輕笑道:“是呀,我怎麽越發不像自己了。”我心中一緊,我們都是成人,已不是當年那青澀的丫頭,我們都知道把心底最深處的那抹心思深藏不露,聰穎如綠蕪,又怎可能不知。但她這些日子的言行向大家昭示著,她的心痛、無措。


    我盯著她道:“我們喝些酒如何?”她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起身向帳門走去。


    一會後,她拿著兩小壇酒進來,落坐後,她笑道:“聽爺說,姑娘酒量極好。”我撤去茶水,也笑道:“那十三爺有沒有說過,我不隻酒量多,酒品也很好,總是喝醉後倒身就睡,從不管在什麽地方。這次你可得準備好了,得找好人,準備把我背迴去。”她撫著額頭道:“不曾聽爺這麽說過。”


    兩人喝了一會,我開門見山的說道:“十三爺和皇上在陪著兩部王爺用膳,有些話我本想同他商量一下,但轉念一想,或許和你說才是最好的選擇。”我頓了一下,見她專注地聽著,我深透口氣,盯著她道:“你不要自苦了,人生若短,和孩子相認吧。”


    她手中的杯子‘咣當’一下掉在桌上,麵色蒼白,怔忡地盯著我。我望著灑出的酒順著桌邊汩汩流下去,流在她身上,她卻置若罔聞。


    半晌後,她緊咬著下唇,抑止住眼眶中的淚,不讓它落下,慘笑著道:“讓她迴來,認曾是一個帶罪之人為額娘,那豈不是害了她。”


    我搖搖頭,歎道:“綠蕪,那已是聖祖年間的事了,況且如今朝堂上,已不是皇上繼位之初的狀況了。沒有人敢以此事危及王爺,你不必如此擔心。再說,人的一生,變幻無常,說不準我們之中的某個人就去另一個世界,如果到那時,孩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要她情何以堪,要她如何麵對自己。”


    綠蕪眼中的淚始終還是落了下來,她抽下帕子,抹了一陣子。後透過淚眼望著我苦苦一笑,道:“想是姑娘也知道,前幾日不是出了一個叫什麽曾靜的,他不是手執反書惹了禍嗎?這雖是他咎由自取,可早晚朝廷都會處理的。在這當口,我們相認合適嗎?如果影響到以後承歡的生活,那我寧願她以後恨我,我也絕不和她相認。”


    我再次歎氣,心中已沒有任何語言來說服她。作為母親,她的決定是對的,如果我沒有弘瀚,是絕對不會體會到她這種心情的。


    拿起酒壇子,為她滿上,我端起杯子,道:“我理解你,也知道你為什麽做這種決定,綠蕪,借此機會,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她擦幹淚水,點點頭笑著拿起杯子道:“我們真的很難有機會這樣坐在一起,仿佛迴來了從前一樣。”


    我們一杯接著一杯,見她醉意已濃,我誘導著她說道:“綠蕪,想哭說哭吧,不用如此壓抑自己。”她掂起壇子一飲而盡,後放下壇子,趴在桌上大哭起來,邊哭邊道:“這些年以來,我知道爺心心念念想讓我高興起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努力的去調整自己,……。也知道承歡在宮中,你們必會一心對她好,可內心深處,我仍不可抑製地想著她,想像著我和爺、和她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情境,……,可這我怎麽對爺說呢?以爺的性子,必會領她迴府,和我相認,可是如今不說我的身份不允許,就說如果讓她迴來,她真的能像在宮中一樣無憂無慮的生活嗎?……。”


    她的話音越來越弱,直到完全沒有聲音。我輕笑一聲,撫了撫額頭,過一會,覺得稍微舒服一些,抬頭望著她自語道:“你這麽苦自己,如果十三知道,他又豈止是心痛。”說完,慢慢站起來,一步三搖的向她走去,欲扶她迴到榻上。


    “還是我來吧。”耳旁突然傳來十三的聲音,我移目望去,十三眉頭緊蹙,一臉沉痛,目光緊緊裹著綠蕪,一眼不眨。我立在原地,點點頭,口齒不清地說道:“也好,綠蕪需要的不是我,我這就走了。”


    十三頭未迴,一步一步向綠蕪走去,邊走邊道:“謝謝四哥,也謝謝四嫂,讓我知道了她的心思。”我醉意上湧,腦子也有些迷糊,迷茫地問道:“你怎麽叫四哥,你不是一直叫皇兄的嗎?再說,他又不在,幹嗎要謝他。”


    帳門輕歎一聲,我揉揉眼,怔忡地看著緩步走來的胤禛,我嘻嘻一笑,疾步向他走去,邊走邊道:“真好,我還發愁怎麽迴去呢?”腳已完全不當家,身子一個趔趄,整個人向他撲去。


    他摟住我的身子,無奈的搖搖頭,打橫將來抱起來。我雙手勾著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肩上,嘴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囁道:“老公,你不是皇上,你隻是我的老公,……。”他出了營帳,我仍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輕語,他加緊手上的力量,也輕聲道:“若曦,有什麽事迴帳再說。”我‘哦’地應一聲,窩在他懷中,不再說話。


    躺在榻上,依然勾著他的脖子,他低著頭躬著身子道:“若曦,放手,我給你倒杯水漱漱口。”我腦中其實仍有一分清醒,但這幾日心情鬱悶,想借著酒意放任一次,於是我眯起眼睛,媚笑著道:“我需要的不是漱口,我隻想和我親愛的老公待在一起。”


    他輕不可聞地歎口氣,順勢躺在我身側,和我麵對麵相互看著,他麵色沉靜,眸中有絲說不清的東西在閃動,我迷惑不解,撫著他的麵孔,默看一會兒,我道:“你眼睛裏有樣東西。”他拿開我的手,握在他手中,道:“若曦,你心中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我盯著他,苦著笑道:“怎麽會沒有,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不能要求你什麽,因為你肩負的東西太多,但是我想讓你寬容一些。為自己,也為我,因為我心中很怕,害怕突然有一天你離我而去,到那時我活在這世間還有何意義,但是如果我們都去了,弘瀚怎麽辦。我每次想到這些,都心驚膽顫,夜不成眠。”


    那絲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眼中擴大,他一下子把我摟在懷中,緊接著他的唇落到我的臉上,輾轉輕啄,從額頭,到眼睛,到鼻尖,最後落到唇上,輕輕碰了碰,我輕柔地咬住他的下唇,他喉間咕嚕一聲,先是溫柔即而猛烈地輾吻我的唇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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