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後,心中一直思索著究竟為了什麽事,翠竹既是犯了錯,為什麽沒有處罰,對她僅是一關了之,並且一關就是兩個月。如果是被查出來她是八爺的人,那早就應該大張旗鼓地處置她,起到以警效尤的作用。


    安置好弘瀚,站在桌前攤開紙張,緩緩地研著磨,這近一年的時間內,幾乎沒有寫過什麽字。正好這幾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過寫字,能穩定一下不寧的心緒。


    蘸好墨汁,靜了靜神,提著筆,專注地寫著,沉浸於自己的心緒中。


    ‘啪啪’兩聲拍手聲自身後傳來,不待我抬頭,身側已傳來十三揶揄的聲音:“連我這個經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是皇兄寫的,還是你寫的了。”


    這幾個月以來,平反西藏喝倫叛亂已到了緊要的關頭,我如若不是對翠竹的事心生疑惑,也不會讓十三在百忙之中來此,心中雖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於是,我慢條斯理地放在筆,默默地盯著十三,見狀,十三微微一蹙眉頭,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坐於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發生了什麽事,你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麵,盯著他直入主題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後靠了靠,靠在椅背上,歎口氣道:“你想問得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不待我開口,他斂了臉上的淺笑,正容道:“你當初已選擇了皇兄,你的心也確實在皇兄這裏,又何心再管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樣,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樣,八哥已經不在了。但是,她們雖然做的隻是一些無謂的事,但作為皇兄來說,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們不可能讓她們存在。”愣愣地發著呆,十三說得確實是事實,八爺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遠在熱河,自己已沒有擔心的人,自己確實已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因為這雖是宮女的事,但從她做的事來看,卻又是朝事。


    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八爺臨去時的平靜,我心中一動,十三既是已答應照顧弘旺,八爺應是去得心甘情願,他已不可能再做什麽安排,去做一些大逆不到的事情。想到這裏,心中竟是一陣輕鬆,在內心中暗暗嘲諷自己,自己苦惱了幾天,猛然間又發現自己是再一次自尋煩惱。


    又出了會兒神,輕輕歎口氣,輕笑著問道:“你怎麽查到的?”話一出唇,已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當日,他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曾經把宮中的宮女逐一排查。此次事關八爺,他當然會查得更細一些。我自失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迴答我的話。


    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瀚呢?自他出生,我隻見他兩次,我這個皇叔,還真有些想他。”這幾日巧慧見我心緒不寧,因此,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頓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苦笑著問道:“為什麽沒有處置她,這不是你四哥的作風。”十三怔了一下,說道:“不知宮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樣做,隻是想一網打盡。”


    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剛好宮中充了一批宮女和女官,於是,就放出宮一部分宮女。隔些日子,便放出翠竹的消息,一些和翠竹有關的人必定會去探風,而如此一來,就鎖定了調查的範圍。


    抿了一口涼茶,我道:“我想見見翠竹,畢竟在皇後宮中應值時一直得她的照顧。”十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後露出淡淡地笑,道:“隨你吧,隻是不要再做令皇兄為難的事。”拒絕了十三的同去要求,細細地問了關押的所在,便不再談論這件事。


    十三見我不言語,便起身道:“走了,這幾日沒見承歡,不知有沒有惹出什麽禍端。”言罷,提步便走,走到門口,迴身又道:“過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來京。”我一愣,側著頭盯著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來京城,在這裏我好像沒有什麽朋友,並且還不在京城。


    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有些懊惱地道:“他還會當我是朋友嗎?”見了我的樣子,十三麵色微怔了一下,即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樣都變了,她不會認得你了。”十四一直以為若曦真的死了,認為我雖有若曦的記憶,但在他心中,大概我隻是曉文,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若曦,他又怎能當我是朋友呢?


    暗暗籲出一口氣,對他聳聳望,我歎道:“他守了這麽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 聞言,他瞅了我一眼,走了過來,又坐在了椅子上,微微笑著道:“你以為是十四弟。”我心中詫異,腦中又轉了一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大喜道:“是敏敏,她要來了嗎?”


    十三眉一挑,點了點頭,道:“西藏的戰事,蒙古的伊爾根覺羅部和碩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詔書,戰事一了結,兩個部落的王爺都會進京領賞,皇兄還特意在伊爾根覺羅部的詔書裏加了必須攜王妃同來。”


    心中欣喜不已,已顧不了許多,隔著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應該很快的吧,佐鷹王子果真已繼承王位,已經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嗎?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著拿出我袖子底下的茶碗,放在一旁,道:“佐鷹王子已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西藏的事雖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說不得準,許是一、兩個月,又或是半年。”聽後,我心中雖有些失落,但轉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見的一天,低落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


    腦中不停在設想著和這個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時刻,直到此時,才驚覺其實自己內心一直是渴望這些朋友的。覺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來茶碗的茶水全部灑在了衣袖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卻發現十三表情有些許古怪。側著頭,凝神望了他一會,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開口道:“綠蕪知道敏敏要來,定在親眼見見她。”


    ‘噗嗤’,一口剛喝下的茶水噴了出來,沒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綠蕪也會有這種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準備怎麽辦?”十三無奈地笑過之後,盯著我用恨恨的語調說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弄了那場月中舞,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想起舞後十三那婉轉悠揚的笛聲,我哈哈大笑,那種時刻,吹得那首曲子,想是那曖昧的信息早已傳遍了皇城,隻是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距那時已十多年後的十三。


    十三站起來,邊向外走邊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到時,我把綠蕪交給你就行了,你帶著她去見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門,還是忍不住笑意,沒有想到十三也會有這麽一天。


    ――――――――――――――――――――


    站在那破舊的房子外麵,真有些不相信,華麗的宮中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風也好象感受到了此間的荒涼,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來,雪卻不依不饒,團團片片直降下來。左右打量一眼,這兒不像宮中的其他地方,沒有人掃雪,更無一人經過,地上的雪已深到膝蓋,簷廊的滴水也結成了一個個的大冰溜子。


    暗淡的簷廊下,蛛網密布,窗子破舊,透窗看去,一個蓬頭垢麵的人緊緊地貼著房角蜷縮著,身上稀稀拉拉地蓋著稻草,衣服已辯不出顏色。整個屋子裏除了一些這些稻草,就隻有地上放著的兩個有著豁口的碗,碗中沒有任何東西。


    輕輕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幾年根本不算什麽。心底不由得湧出一絲悲涼,在這個時代裏的人,生命都是那麽的低賤。


    推開房門,走進去,站定,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兩手緊緊地摟著雙臂,整個人躬得像一個蝦米一樣,不知道此刻的她是醒著,還是睡著,沒有一點動靜。


    解下身上的鬥蓬,蹲下身子,


    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輕微地顫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夾在她的耳後。她並沒有睡著,微微睜著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牆麵,目光散亂而迷茫。


    捧起她的臉,輕輕地叫了聲:“翠竹。”她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神有些呆滯,怔怔地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來不曾認識我似的。我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用力地搖了搖她的身子,說道:“翠竹,我是曉文。”


    聞言,她側著頭盯著我,喃喃地道:“曉文,曉文……。”重複了幾篇後,她無力地甩甩腦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著我望了許久,眼淚順著臉孔流了下來。


    她低下頭無聲地抽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道:“曉文姑娘,以後如若我弟弟有了難處,望你看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幫他一把。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望著她淚眼中透著乞求,心中一陣難過,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好好的生活、平凡的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時送信的小太監?”她忙不迭地點頭,道:“他在更房應值,這次應該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應了一聲,輕歎口氣,盯著她,緩緩地問道:“現在你後悔嗎?”她眸中亮光一閃,好像在一瞬間她飄渺的思緒一下子全迴來了,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道:“我怎麽會後悔呢?自從我進入四王爺的府中,阿瑪對額娘的態度好了許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說的話,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爺的底細。


    她的身子很虛弱,說話又比較急,說完之後,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續道:“我阿瑪是揆敘,我額娘是阿瑪在外麵養的妾,開始的幾年,他對額娘也是極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額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後,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花容月貌。自此之後,阿瑪就很少去我們那裏,在我十三歲那年,已半年沒有露麵的他突然來了,……,我因此進了四王爺的府中,跟在了福晉身邊。從此之後,額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爺去後,他的私章一枚李福帶著,一枚我帶著,而王爺外麵的生意就由這兩枚章控製著。王爺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麵如果被抄,那至少還有我管的,想給弘旺小公子留些保障,卻不想小公子這般糊塗,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這樣的下場。”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轍,連遭遇都大相徑庭。不同的隻是玉檀為的是情,而她為的是孝。


    她說完後,垂首默了一會,忽然她以手撐地,跪在了我的麵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頭看著我道:“我隻有這一個弟弟,還指著他照顧額娘,他不能出事。況且,他什麽都不知道。”


    拉起她,扶著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鬥蓬裹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痛心地道:“這世上任何一條生命,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現完完全全相同的一個來。你仍覺得值得嗎?你額娘願意你這樣嗎?你又忍心讓她知道你的結果嗎?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嗎?”


    聽後,她的臉一下子蒼白了,整個人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抖著,嘴角也哆嗦著,但她並沒有流淚,隻是麵色極為淒苦。


    鬆開她肩上的手,緩步走至窗邊,默默地望著紛飛的落雪。


    許久過後,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曉文姑娘,不要讓我弟弟出事。”她的語氣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激動或是無措。我迴身仍站在原地,歎了口氣,道:“你已經決定了。”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讓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總管曾交待過,在宮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這枚印章交於你保管,隻是希望八王爺的財產不要送於別人,特別是不能交給戶部尚書怡親王充盈國庫。雖然阿瑪的府第被抄,可憐的母親生活過得卻依然很好,這全仗著八王爺的這些鋪麵。因此,我並不後悔,幫忙轉告我的弟弟,讓他對母親說,我已被皇後許給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請她不要太過擔心。”


    我靜靜地望著她,默默地聽她安排後事,覺得心裏堵的難受,又一個如花的生命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過了很久,待平複了心緒,我開口道:“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因此而喪命的。”她怔忡了一瞬,隨即輕輕地笑道:“曲終人散恩已散,人走茶涼情更涼,除了我之外,相信宮中已無八王爺的人了。”


    她說完之後,似是再也不願開口,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小章,望了她最後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之間盛夏已至。偶爾想起那件事,已沒有當初難受的感覺。自古皇宮死一個宮女、太監也許都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自翠竹自盡去世,大家談論了幾天,也就淡了。十三見到我,隻是說‘何心呢?’,便不再多說。胤禛麵色陰鬱了兩天,但並沒有多問。


    園明圓內樹木參天林立,幾乎可以遮天蔽日,但連續幾天烈日當空,園子相較他處雖清涼怡人,但人卻仍能感到窒息般的悶熱。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這幾日許是忙得不亦樂乎,不是準備冰製飲品,就是自製製冷工具,因此,人也就極乏。這日,斜靠在椅子上黑甜一覺,醒來時,發現陽光已西斜了一些。抬起頭,頭頂上茂密的枝葉間隙中透出的陽光仍是很刺目,撿起已滑到腳邊的蒲扇搖了搖,依然燥熱如故,無奈地歎口氣,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後,伸個舒服的懶腰,起身向屋內走去。


    弘瀚僅身著一個大紅的肚兜,躺在小床上,抽下身上的帕子,俯下身子,輕輕的拭去小家夥嘴角流出的口水,並順勢在他額頭親了一下,小家夥沒有任何反應,依舊香甜地睡著。


    走到桌前快速地寫一張字條,告知了我將要去的地方,輕輕地放在躺在軟榻上休息的巧慧身邊,緊接著,我輕手輕腳的向外行去。


    我腳下的青石磚被炎炎烈日烤得足足有四十多度那麽高,走在上麵,隻覺得小腿都有些燙,猶如走在了一個特大號的蒸籠裏一般。四周沒有一絲風,旁邊樹上的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聽得讓人更是心情煩躁、氣悶之極。我覺得喘氣有些難受,遂加快步子匆促地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隻期望自己到達目的地之前千萬不要中暑了才好。


    進入勤政殿旁的偏殿,覺得一絲涼意撲麵而來,人覺得很是舒服,但口卻幹的難受,見兩個宮女正在低著頭準備著茶水,於是,我徑直走了過去,端起其中的一杯,一飲而盡,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兩個宮女猛地抬起了頭正要開口責怪,一見是我,便躬身施了一禮,然後又默不作聲的繼續準備著。我覺得兩個宮女有些麵生,但仔細想想,又覺得有一些熟悉。搖頭暗暗笑了一下,由於弘瀚尚小,有些離不開人,還真有些日子沒有來這裏了。


    不知道大殿裏還有些什麽人,遂開口問道:“皇上在和什麽人議事?”外側較秀氣的宮女迴道:“迴姑娘話,萬歲爺和四阿哥兩人在大殿中。”原來弘曆在這裏,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和傅雅的關係到底怎麽樣,是不是如自己所知道的那樣,乾隆是極尊敬他的第一個皇後的。但心中又有一些不放心,如果隻是敬愛,並不是愛人之間的如膠似漆的愛戀,那傅雅該怎麽辦?


    本想著趁弘瀚睡著,過來給胤禛一個驚喜,但剛才那一腔的興奮,隨著自己的想法,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重重地歎了口氣,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做,才能打開弘曆的心結。正在煩悶,覺得有人看我,移目望去,原來是剛才的小宮女有意無意地掠了


    我幾眼。覺得自己如墮入了五裏霧裏一樣,正大光明殿的太監、宮女們沒有不認識我的,她不該如此的。


    微微笑著打量著她,隻見她發如墨、臉如雪,眉彎口小,人很美,但有些不足的是,左臉頰的酒窩處有幾個淡淡的雀斑。


    見我望向她,她絲毫沒有怯意,目光坦蕩地淺淺笑著。她上前兩步,盈盈一福,起身後道:“姑娘,你不記得我了?”望著她臉上那抹熟悉的笑容,我心中有了印象,她曾和那個鄂答應一起,並莫明其妙對自己說‘謝謝’的那個女子。隻是她不應該是個答應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疑問,正要開口說話,殿外已傳來高無庸的斥喝聲:“笑泠,還不去奉茶,在裏麵嘀咕什麽呢?”聽到他急急的步子又向大殿行去,麵前的她對著我歉意地笑笑,道:“以後有機會再說給你聽。”說罷,接過另一個宮女遞過的茶盤,欲進勤政殿奉茶。


    自己來的目的本就是找胤禛,既來之則安之,沒有現在就迴去的道理,遂開口對笑泠道:“好,有空再聊,這茶水還是我拿過去吧。”她顯然也知道我來的目的,於是,她臉上的笑容燦爛了一些,應了一聲,把手中的茶盤遞了過來。


    其實知道她的身份後,心裏本來還有一絲不舒服,但她那一笑後,我心中竟然突然釋然了,心底深處那一絲酸意也隨之消失。


    走到大殿門口,對高無庸點頭示意一下。踏入大殿,就聽到了弘曆的聲音:“皇阿瑪,自六月田文鏡奏報民人翟世有拾銀170兩,歸還失主,不受酬銀一事,命給七品頂戴以資鼓勵,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就出現了三起,長此以往,它就違背了朝廷原來的意願,也失去獎賞的作用。”


    胤禛掠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我,招了招手,示意讓我先坐在一旁等待。我走過去,慢慢地把茶水放好,便坐在了離兩人較遠的椅子上。


    胤禛深鎖著雙眉,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前幾年人心玩忽,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所以要痛加砭斥、整飭弊政。經過這幾年的努力,已有了一些改觀。但如果民風再好一些,少一些雞鳴狗盜的事,使民安於田裏而無饑寒愁歎之聲,久而久之,那我們大清何愁沒有盛世出現。”


    弘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頓了一會,才說道:“也確是這個理,但也要有一個妥善的法子,不能聽之任之,此類事情一經報到朝堂就要賞賜。”胤禛舒展了眉頭,微微一笑道:“凡事寧嚴不鬆、寧緊不鬆,如果出現謊報邀寵,嚴懲不怠。但真是有其事,還是該獎勵的,隻是不會再是七品頂戴了。”弘曆許是見胤禛麵色輕鬆了下來,於是站起來,道:“皇阿瑪的意思兒臣已經明白,兒子今日還未向額娘請安,這就迴了。”


    胤禛啜了一口茶水,身子向後靠了靠,說道:“過些日子蒙古部落來朝覲,你去準備一下。”弘曆應了一聲後,走到我的麵前,道:“姑姑,弘曆告退。” 然後恭敬地施了一禮後,疾步而出。我無聲地歎了口氣,沒有想到他仍是如此,沒有一絲改變。


    過了半晌,仍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辦法集中精神,人有些失神。


    耳邊一聲輕哼聲,我猛然迴神,發現不知何時胤禛已走了過來,正站在身旁好笑地望著我。四目相望,見他戲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疑慮,我心中有些緊張,同時又有一絲無奈,兩人靜靜地望了一會兒,他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容,道:“找我有事?”


    我已沒有了來時的心境,聽他如此一問,我笑道:“沒事,隻是想來看看你。”他微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拉我起身,兩人牽著手向案子走去。


    他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腿,用眼神示意我坐上去,我掠了一眼大殿門口躬立的小太監,麵上一熱,邊搖頭邊擋迴了他伸來拉我的手。他眸中閃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但麵色依舊淡淡,見我不肯,他沉聲命令道:“你們都下去吧。”聞言,兩名小太監躬身、垂首倒著退了出去。


    我仍站在案子的一角,對他莞爾一笑,道:“你先處理政務吧,我可不想影響你。”他睨了我一眼,薄唇蘊著笑意,邊拿起左手邊的一張疊得很整齊的紙邊道:“好好斟酌一下,希望蒙古來之前定下來。”


    我心中不解,不知道有什麽會需要我做決定,展開紙張平鋪在案子上,一下子怔在了那裏,本想著他不會再提這件事,沒有想到依然逃不脫。 一股莫名的鬱積之氣填滿了內心,心口堵的有些許難受。抬起頭,盯著他,微皺著眉悶聲道:“怎麽又說起這件事了,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他輕歎了口氣,道:“弘曆、承歡稱你姑姑,聽聞小順子他們也叫姑姑,這樣也很好嗎?”他說的的確地實情,宮中的妃嬪都是一口一個‘姑娘’的稱唿;弘曆、傅雅他們又稱自己姑姑;而小順子這些一直隨著身邊的人,見我沒有反對,稱姑姑也順了嘴,也就一直這樣叫著。這樣想想,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這個尊卑分明的社會裏,這樣‘胡叫亂答應’的日子居然過了這麽久。


    一直倔強地不接受冊封,想是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因此才會這麽拖下來,可自己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這早已是更改不了的事實,如若沒有他的態度,見到任何一個妃嬪即使位份再低的常在、答應,我都要恭敬地行禮,哪會有如今這樣愜意、自在的生活。


    再說,這本是自己已答應的事,也是已經想通了了的,先前是怕弘瀚不能生活在自己身邊而不願受封,但胤禛已有承諾,會親自帶大弘瀚,這也等於是變相的遂了自己的意。


    既是早已接受了他,也決定了會在園子裏陪他生活,既是不在乎身份,那再多一個稱唿,又有什麽呢?總讓他一昧的遷就自己,自己是不是自私了一些,他想給自己一個對外的身份,那也是想讓我陪他的範圍更大一些。我何不遂了他的意,不讓他為難。


    胸中的悶氣早已消失殆盡,我向前走兩歲,站在他的身旁,衝他嫣然一笑,道:“你比較中意的是哪一個?”他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掛著笑意,將我輕輕地拉坐到他的腿上,他用雙手環住我,下巴支在我的肩頭,接過我手中的那張紙,放在我們麵前的案子上,道:“這個吧。”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蘭貴妃’三字映入眼簾,他選得正好是我心中所想的,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心有靈心犀吧。


    自己進宮後的命運一直和木蘭有關,聖祖年間,帶上了他送的木蘭簪子,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即使自己的靈魂迴到深圳,那條細若銀絲的木蘭墜子依然如影隨形地帶在我的身上,它引領著我再一次迴到了這裏。


    默了一會兒,伸出手,細細地撫住他手上戒指上的木蘭花,開口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於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他反手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接口道:“朝搴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他道:“若曦,有你和十三弟在身邊,我覺得很踏實,也很放心,這些年以來,十三弟雖變了許多,可你卻仍舊是原來的你。”肩頭上,他的唿吸吐呐的熱氣嗬在耳邊,癢癢的,我忍不住想去撓撓。


    覺得抬上去的手被他握在手中,霎時,我心裏暖暖的,一股幸福的訊息直衝入了大腦裏。自弘瀚出生,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家夥的身上,已很長時間沒有如現在一般,兩人靜靜地待在一起了。


    我們被溫馨的氣息包圍著,良久沒有移動身軀,緊


    緊的、密密地貼在一起。咫尺的距離,擋不住曖昧的信息。我窩在他的懷中,感受著他身體的變化,我覺得麵上一熱,即而整個身子都有些發燙。


    抬眼望望這肅穆的大殿,我腦中有了一絲清醒,悄悄地在心中暗笑了一下,在這當口,我的頭腦還能如此清晰,如果讓胤禛知道我心中的想法,鐵定會賞我一記暴栗。


    我轉過頭,正欲開口說一些話,用以轉移目前的情勢,卻發覺自己和他臉對著臉、鼻尖貼著鼻尖,姿勢的曖昧程度比剛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思一滯,想說的話一下子又咽了迴去,腦中的思維也像停下了,整個人呆呆地愣在那裏,眼中隻有他那雙熾熱的眸子。


    我臉頰火燒、思維遲鈍,迷迷糊糊中覺得腰間他的雙手緊了一些,隨即他的臉壓了過來,他的嘴唇滾燙幹燥,輕輕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齒……。


    覺得心跳得異常的快,‘嗵嗵’的清晰可聞,腦中卻沒有任何想法,什麽也不想去想,隻覺得自己如飄在空中的羽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再也著不了地。


    “皇上,大殿裏的冰該換了,奴才們已候在了殿外。”恍惚間聽見高無庸的聲音,我一驚,慌忙推開他的身子,快速地站了起來,走下去,到離案子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並掩飾地端起一杯水抿了起來。


    胤禛瞅了我一眼,臉色一暗,麵上已帶出了慍色,他沉聲道:“進來。”高無庸垂首領著幾名各抱一盆冰的小蘇拉輕手輕腳地進來,許是覺察到了胤禛的情緒有異,高無庸的低聲輕斥‘快著點’,幾個小蘇拉利落地放下,又抱起已化開了的疾步退了出去。


    籲出一口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斜睨了他一眼,卻見他正默默地盯著我,眸中深情依然。被他這麽看一陣,覺得麵孔又一次熱了起來,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瞅了一眼案子上小山高的折子,躊躇了一瞬,道:“弘瀚怕是醒了,我還是先迴了。”見我這副樣子,他嘴角含著笑,邊起身邊道:“是嗎?” 我口中‘啊’地一聲,呆呆地望著他走到身邊,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伸手將我幾根亂發捋在耳後,笑道:“已被你漠視許久了,今日既是你主動來找我,那我又豈會令你失望。”聞言,我大窘,揮起拳頭打在他的前胸,他哈哈大笑,一下子抱起了我,疾步向殿內的耳房走去。


    ――――――――――――――――――――


    下詔、冊封在幾天內就完成了,緊接著是一拔又一拔前來道喜的人,令我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


    這天清晨,梳洗、上妝、穿衣、戴飾品……,整個人像木偶一樣被巧慧她們擺弄著。‘唉’,我無奈地歎口氣,撫了撫被她們扯得發麻的頭皮,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上頭’。巧慧慌忙拔開我的手,開口道:“好容易好了,千萬不要弄亂了,否則還要再來一次。”


    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有多長時間沒有如此裝扮過自己了,細想一下,久遠得讓自己沒有辦法迴憶起來。我撫了撫自己的臉,輕輕地笑了起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概就是我如今的樣子吧。


    本不想入宮,可隨著這幾日後宮諸妃的到來,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入宮一行,自己的品階僅次於皇後那拉氏,如果冊封後一直不去見禮,那是怎麽也說不過去的。我雖不屑於此道,也知道她不會因此而氣惱我,可她要管理後宮,我不能因此而讓她失了威信。


    “小姐,已經好了。”隨著巧慧的輕聲提醒,我迴了神,盯著鏡中的自己,猶豫了一陣,打開桌上的首飾匣子,拿出木蘭簪子、木蘭耳墜子遞於巧慧,低聲道:“給我帶上。”


    等了一會兒,發覺身後的巧慧沒有動靜,我扭頭望去,卻見巧慧臉色蒼白地盯著桌子上。我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何會如此,這支簪子自再次迴到我的身邊,我一次也不曾帶過,因此巧慧才會有這樣的表情。在心中暗暗籲口氣,轉過身子,握住她的手,道:“在你心中我和若曦有區別嗎?”


    巧慧怔了一下,略顯蒼老的麵上逸出一絲苦笑,道:“我家小姐是個可憐人。”我心中一痛,可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如果實話實說,她也不見得會聽懂、明白。頓了一下,她擦了擦眼角,又續道:“這大喜的日子,不說這些了。小姐沒有得到的,你得到了,我心中也是高興的。”我歎道:“謝謝你,巧慧。”她斂了臉上的憂傷神色,一笑,道:“快戴上吧,不要誤了進宮的時辰。”


    收拾完畢,巧慧左右打量了一下,方才滿意。


    正欲出門,外麵已傳來了小順子的通傳聲:“娘娘,皇後娘娘來了。”話音甫落,門窗一挑,那拉氏已緩步走了進來。我急忙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她淡淡地笑笑道:“我們姐妹間哪用這些虛禮,坐下吧。”她握著我的手向前行了兩步,分坐於桌的兩旁,不待我開口,她已微微笑著道:“弘瀚這孩子呢,這些日子沒見,模樣又變了吧?”衝著她淺淺一笑,道:“我今日本打算去宮中見姐姐,才讓奴婢們把他抱了去。”


    她笑道:“我也本想譴小路子給你說一聲,這大熱的天,不要宮裏、園子來迴跑了。但又想想,我們姐妹也好些日子沒見了,宮裏正好也沒什麽緊要的事,因此也就來了。”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恬靜,臉上也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喜怒無跡可尋,讓人無法看透她內心真實的想法。既是如此,我也並不想往深裏去探究,於是,為她倒了杯水,淺笑著道:“我本該早些去拜見姐姐的。”


    這些天以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不斷的說著言不及意的客套話、場麵話,一遍又一遍地對著不同的人說。但對著她,說完那句話後,卻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


    兩人靜了一會兒,她舉杯抿了口茶水,微微地笑著道:“妹妹沏得茶水果真特別有味道。”我在心中暗暗笑了一下,我不擅於此,而她更是不精此道。茶水就是茶水,即便是懂茶的人,沏得不過好一些罷了,哪會有特別的味道。她應是有些話要說,而我的身份又今日不同往昔,想是找不到合適切入點。


    頭上戴的飾品過多,覺得脖子壓得有些酸楚,我禁不住撫了撫後頸,見我如此,那拉氏道:“身份不同,身邊要用的規格也就有相應的變化。”聞言,我正往迴收的手一下子定在了半空,心中沒來由得抽了一下,不明白她言語中的含義,難不成竟是想讓我迴宮居住。


    她臉上似是有絲猶豫神色,但隻是過了一瞬,她望了望窗外,又道:“有你在皇上身邊,我也放心許多,但這院落太小了一些。”原來她難於啟齒的竟是此事,這也難怪,為何建這院閣,胤禛為何居於此處,想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明白她是想讓我搬出去,還是有其他的什麽想法。


    掠了她一眼,隻見她眸中無一絲情緒,隻是怔忡地盯在眼前的茶杯上,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線定在了某一個地方,久久地迴不了神。我不發一言,默默地坐著等待。


    等了一會兒,她緩緩地道:“我會吩咐內務府按宮中貴妃的規格修整一下這個院子,稍後會和皇上商量一下,妹妹你意下如何?”我啜了一口茶水,站起來,淡然一笑道:“不過就是住的地方,姐姐既是如此關心,那還是隨皇上的意思吧。”她隨著起了身,臉上閃出一絲苦笑,道:“是呀,不過就是住的地方,皇上卻花費了這麽多的心思。”


    我心神俱震,望著她那那蒼白的臉,霎時,久已沒有的心痛再次不可抑製地湧了出來。


    眼下雖已立了秋,可天氣絲毫沒有見涼的意思。連接的幾次大雨,也是這邊下那邊停。睛時,依然焰騰騰的一輪烈日,曬得宮中的花花草草都蔫得不成樣子。


    我半躺在涼椅上閉目搖著蒲扇,似睡非睡,屋內的幾盆子冰抵不住牆外的熱浪,屋內的空氣依舊是蒸鍋上的蒸汽一般,悶得人心裏發緊。


    胤禛同意了那拉氏的提議,但並沒有拆除重建,隻是吩咐以禛曦閣為中心,重新規劃、擴建。內務府的管事前來問了幾趟,說是皇上吩咐了,一切以蘭貴妃的意見為主。隻要不動禛曦閣,我心裏已是高興不已了,哪還會操這份心,於是,心滿意足地隨著胤禛迴了宮。說是待院子修好了,再迴園子。


    輕搖蒲扇,默默地發著呆,我來到宮中已有月餘,但所居住的西暖閣竟無一人造訪,連偶有在宮中行走時遇到個別妃嬪,總是未及寒暄,她們便繞路而去,仿佛我是洪水猛獸一般。


    內心雖希望清靜的生活,但心中仍有些隱隱不安。以往每次迴宮,皇後那拉氏總會派人隔三岔五來詢問,有無需要。此次,竟大為反常。腦中驀地想起那日那拉氏臉上那一抹苦笑,它猶如一把利刃,猛地一下子刺在我的身上。心裏大力地一抽,在這大熱的天,身上一陣陣的發寒。扔下扇子,倒一杯熱茶,端起來一飲而盡,覺得嘴中燙得木木的,身上卻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冷意漸增。


    “娘娘,笑泠求見。” 過了半晌,剛覺得緩過了勁,便聽到門外傳來笑泠甜美的聲音。在心裏深深歎了口氣,待平複了心緒,我輕聲道:“進來。”


    門外應了一聲,接著,挑簾入門。她身著一件米白紗褂,淺綠蓮花滾邊褲,一頭青絲梳理的光可鑒人。站在眼前,亭亭玉立猶如荷花初開。


    她躬身盈盈一福,道:“笑泠見過娘娘,娘娘吉祥。”對她一擺手,示意她起身,指著旁邊的椅子道:“坐下吧。”她微微一笑,道:“是!謝娘娘賜坐。”言罷,她微施一福,便大方地坐了下來,無絲毫怯意。


    我抿了口茶,道:“今日不應值。”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抬頭一笑道:“是。”見她額頭涔出細密的一層汗,我拿起腿上的蒲扇遞了過去。她微怔了一下,接過扇子,道:“娘娘果真心地很好。”我一笑,問道:“你怎麽做了宮女?”


    聞言,她一頓,似是思量了一下,接著,道:“恕我直言,笑泠並不想孑然一身老死宮中,因此,才做了這樣的選擇。” 我心中酸熱難奈,一時二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兒,我理了理思路後道:“你已是答應,已入皇家宗譜,又怎可再做宮女。”她瞅了我一眼,淡淡一笑,道:“我阿瑪求了皇後娘娘,先前娘娘並不同意。後來,卻不知為何,娘娘忽然同意了。”


    我心底莫名一顫,這哪裏是同意她出宮,這分明是‘曲線救國’的路子,如若不然,又怎會把她安排在禦前奉茶。


    覺得心神俱疲,自失地笑笑,決定不再多想,還是任其自然吧。


    過了一會兒,我從遐想中迴神,望向笑泠,卻見她怔忡地盯著我,臉上略帶一絲憂色。許是自己的反應嚇著了她,我微微一笑,道:“我有些累了。”


    她麵色一紅,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了腳步,迴身坐下,道:“隻顧著說閑話,卻將來的目的忘記。”她睨了我一眼,斂眉輕聲續道:“聽宮裏的姐姐們說,前些日子皇後去園子看過姐姐後,迴宮便一病不起,現在還沒完全好。”


    “這些天,宮中瘋傳,說是皇後要動你的院子,你心中不喜,頂撞了娘娘,致使溫婉嫻淑的皇後病到。還說,這宮中隻要言語之間曾得罪過的你,都會遭惹禍端,如鄂答應、齊妃,說得煞有其事,猶如親眼所見。”


    一陣暈眩,想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伸手端起杯子,覺得手都在抖,茶水撒得滿身都是。那茶水隻是半溫,但喝下去,竟是透心涼的感覺。


    笑泠慌忙起身,走過來,抽了身上的帕子,輕輕地為我拭了拭撒濕得衣襟。接著,向後退了一步,慢慢地跪了下來,道:“此事奴婢並非道聽途說,冒昧地給娘娘說,那是為了謝娘娘的恩。如若笑泠做的不對,也請娘娘不要責怪。”


    靜靜坐著,默默地想著。皇宮大內,妃嬪之間爭房爭寵在曆朝曆代都層出不窮、花樣極多,但這樣明目張膽傳播流言,有些反常。依照我對那拉氏的了解,不應是從坤寧宮傳出的。


    “娘娘不必擔心,許是奴婢多事了。”耳邊猛地響起笑泠擔憂的聲音,見她依然跪在原地,我籲出一口氣,但願如她所說,這事隻是因為那拉氏的病,趕巧了,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起身,向前跨了一步,扶起笑泠,待兩人坐定,我道:“剛才你說的謝恩是何意思?”


    她道:“齊妃娘娘是我大姨母,三福晉青諾是我表姐。她們出事後,額娘曾來宮中探望姨母,我們曾見了一麵,她拉著我的手,說‘在宮中,一定在照顧姨母,並要找機會報答一位名叫曉文的女官。’”


    恍然憬悟,明白了她今日為何如此。


    她起身,躬身施了一福,道:“如若娘娘有需要笑泠處,譴一人來告知奴婢一聲就行,奴婢告退。”對她微一頜首,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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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淙淙大雨,涼風透窗而入,屋子裏的床幔、飾物流蘇隨風左右搖擺。


    慢慢地踱到窗前,默默盯著外麵,絲絲縷縷的水鏈如珍珠般掉落下來,落在青石鋪成的地麵上,濺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粒。


    雨中有風,在雨花中一陣一陣吹動,帶著淡淡的濕氣撲麵而來,一陣冰涼入了肌膚,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一陣不好的預感直衝腦門。拿起門邊的青竹雨傘,拔腳向坤寧宮方向跑去。


    甫一出屋,未行幾步,就見到迎麵而來的巧慧。她全身已經濕透,鬢角幾絲頭發和著雨水貼在臉上。她道:“小姐,皇後娘娘怕是不行了,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皇上方才也去了。”


    我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那拉氏究竟是哪年歿的,我是一點印象也無。提著勁兒加快步子,剛跨入坤寧宮,便聽到一陣隱隱的哭聲,又一陣心慌,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愣在原地,手一鬆,傘在地上隨風滴溜溜地轉著。細細一聽,卻又沒有了任何聲音,舉步向殿門行去。


    隻見那拉氏的寢宮內外都是人,又沒掌燈,殿裏光線有些暗,平添了幾分沉重的氣息。略一定神,才看清床前站著七、八個太醫,個個麵無人色,有的調藥、有的切脈、有的紮針;胤禛、熹妃等人站在周圍,均是一臉緊張,最外麵躬立的是幾個阿哥和地位較低的答應們。


    隻見那拉氏滿麵潮紅閉著雙眼,口微張,胸口慢慢地一起一伏,手緊按在自己心口處。


    見我進來,眾人眼神複雜打量著我。我心中難受,走過去,站在熹妃身側,站定,道:“姐姐,果真是因為曉文頂撞了你嗎?如果是這樣,曉文給姐姐賠禮道歉。”她努力睜開眼,抬頭擺一下,想搖頭,又無力。許是心中焦急,臉色竟由紅變得煞白。


    身邊的太醫驚唿一聲,那拉氏卻緊皺眉頭,胸口起伏越發劇烈,唿吸聲也越發粗重。我心下大驚,不敢再開口,若她有個三長兩短,這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確實是因為自己一席話,她又嚴重了些。


    胤禛走上來,扶著我,道:“曉文,鎮靜些。”


    我木然道:“皇後究竟是何病?”一太醫轉臉說道:“迴娘娘話,皇後娘娘的脈象,不是絕症,是虛症。娘娘身子弱,命門之火衝積發散不開,痰氣便不得暢……。”聽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深透口氣,正欲開口打斷,便聽到身旁的胤禛沉聲斥道:“不要羅嗦,隻說有救無救?”


    幾個太醫哆嗦了下,緊接著‘撲通’一聲齊刷刷地跪了不來,剛才迴話的太醫道:“奴才們這些日子一直用散痰之藥,照理說早該散了才是,可主子娘娘卻是越發的重了,奴才們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何?”他話音甫落,殿裏殿外便傳來了‘嚶嚶’的哭聲。


    胤禛冷哼一聲,眾人神色一緊,收住了哭聲。他道:“起身,快些拿個主意,怎生把痰咯出來。”眾太醫利


    落地起來,皺著眉,圍著床的周圍繼續忙碌著。


    那拉氏患得原來是痰症,可這種病應是冬季才有,這天才入秋,怎麽可能?


    ‘啪’地一聲,調藥的太醫往後退兩步,手裏的碗摔了個粉碎,麵如死灰,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胤禛身子一顫,快速走到床邊,坐於床頭,探了探那拉氏的鼻息,麵色一變,大聲喝道:“還不快搶救。”


    我腦中一片空白,拔開太醫,上床,坐在裏側,抽下身上的帕子蓋在那拉氏的臉上,托起她的身子,不假思索地隔著手帕和她以唇相接,嘬著腮猛吸,卻一時吸不出來。


    抬頭望了望一臉詫異的胤禛,我淒涼地道:“為了我們,你說些她想聽的話,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值得她留戀的人。”他一頓,拉住那拉氏的手,道:“小婉,你知道嗎?我們成親的當晚,我挑開喜帕……。”


    一行淚湧出來,透過淚眼,掠了一眼聚精會神訴說的他,自失地輕輕笑了兩聲,這究竟是個什麽社會,自己到底是誰。


    一把扯下她臉上的帕子,和她唇對唇,用力地吸著。不知是自己用法正確,還是胤禛的話起了作用,她喉中一陣響動,我忙翻過她的身子,拍著她的背,一口痰自她口中咯出。


    拉她躺下,她眼神迷離,凝視著胤禛的臉,輕聲道:“爺,是你嗎?……,小婉不會離開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聞言,胤禛握著她的手似是又緊了一絲,像是讓那拉氏感覺他的存在。


    我淡淡瞥了眼那緊握在一起的手,起身,下床,步履如浮去一樣向外走去,整個人飄飄的,像是踩在棉花堆裏一般。耳邊依稀傳來他的聲音:“若,……,曉文。”


    是他的聲音嗎?覺得那聲音遠得像在天際,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依然向前緩步走著,前麵出現一張又一張陌生的臉,隻見她們的嘴一張一翕的動著,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走了好久,終於看不見她們了。濕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有些邁不開步子,抬頭望望,風攜帶著雨點打在臉上,不知道順臉而落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怎麽走不動了,疑感地低頭瞧瞧,我的手臂被一隻手抓著,怔忡的順著手向上望去,眼前出現一張擔憂的臉孔。我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欲舉步繼續走。


    “曉文,你怎麽了?”他扳著我的肩,搖了搖我的身子,企圖讓我恢複神誌。心裏萬般滋味攪在一起,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怎麽了,我根本不是我,我又會怎麽了?”說完,又是微微一笑,掙開他的手,向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仍能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停步迴身,皺著眉大聲嚷道:“你幹嗎陰魂不散跟著,我隻想安靜地生活,難道這你們也看不慣嗎?” 他默默地盯我半晌,輕輕地歎道:“自古以來,宮裏都是各種政治力量的反映所在,有一套潛規則的平衡狀態,如果被某一個人打破了,不管她是誰,那眾人的注意力都會在此人身上。你在宮中已生活了十幾年,你覺得自己真的可能安靜的生活嗎?”


    我心中悲傷,靜靜站在那裏,眼淚潸然而落。這些自己又何嚐不知呢?


    想了許久,覺得腦中一片虛空,淚如泉湧,卻笑著道:“我能怎麽辦?”他蹙著眉頭,眸中露出一絲憐憫,慢慢地道:“出宮,或是迴到張小文生活的朝代。”靜了一瞬,他搖搖頭,苦笑著續道:“但這兩樣你都做不到,用情太深。離開了皇阿瑪,你還能生活嗎?”


    覺得自己的身子輕顫著,緊緊地握著拳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雨中。過了一會,平複了心緒,他說的對,離開了胤禛,我還能生活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在心底苦笑一番,道:“你迴吧,我這也迴去了。”他眸中亮光一閃,上前兩步,凝視著我,疑道:“是迴去?還是像這樣在雨中晃蕩?”我扯了扯起嘴角,不發一言,轉身向前行去。


    嘩嘩的雨聲依然擋不住身後的腳步聲,本來心裏就如同硬生生塞進一塊大石,堵得有些許難受,被他這麽跟著,人也就越發煩躁。但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也不好說什麽,隻好歎口氣,邊迴身邊道:“我已經沒事了,你迴吧。”


    雨水順著他的衣襟如一條細線似的流著,全身上下已經完全濕透,而他卻絲毫不在意。他麵色沉重,眸中深邃的光芒閃爍著,看我迴身,開口問道:“曉文,這樣活著,你覺得愉悅嗎?”


    未等我開口說話,‘啪’一聲輕響傳來,目光越過他,向他身後望去,一把竹傘倒立著落在地上,傘隨風雨左右搖晃。我心中一緊,向側方走一步,錯開弘曆的身子,赫然發現,傅雅一臉悲傷的呆愣在原地。見到是我,她一愣,似是有些不解,隨之而來的卻是滿麵詫異。


    見我如此,弘曆轉過身子,待看清來人,他麵色淡淡的立在原地,默了一會,道:“可是有事?”傅雅一驚迴神,即而彎腰撿起雨傘,淺笑著邊走邊道:“適才見爺並未帶雨具,擔心爺淋濕了身子,卻不想娘娘也在,早知多帶一把來。”


    聽她不著痕跡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我強自壓下一腔愁苦,笑道:“我們也不要在這雨中站著了,都迴吧。”弘曆瞅了我一眼,又望向傅雅道:“迴吧。”


    她輕聲應了一下,快步撐傘來到我麵前,微笑著道:“我們迴去的路較近,這傘還是娘娘用吧。”低頭望望衣衫,已濕得不能再濕,哪還有撐傘的必要。我一笑,搖搖頭,轉身疾步往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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