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窗欞子外鋪天蓋地紛紛而下的大雪,歎了口氣,終於熬到了滿月,可以下床了。


    背後的胤禛輕笑一聲,道:“一個月終就是過去了,大家都都得償所願。”心中微怔,即而明白了他的意思,麵上一熱,迴過身,睨他一眼,嬌聲道:“在兒子麵前,還是這麽不正經。”聞言,他悶著噪子笑了起來,上前幾步環住我的腰,撫了一把我的臉孔,托著我的下巴,道:“都已經做了額娘,臉皮還是這麽薄。”


    掠了他一眼,拔開他的手,向後退了一步,道:“弘翰看著呢?”他的手住前一收,我不由自主地貼在了他的胸前,他道:“他隻是個嬰兒。”我正要開口說話,他已截口續道:“你是不是提醒我,弘翰應該由奶娘帶。”心中氣惱,抬起頭瞪了他一眼,欲推開他,他似是早已料到我會如此反應,腰間的手又緊了一些,他低著頭在我耳邊輕聲,道:“晚上身邊沒有你,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一樣。”


    這陣子他一直在東暖閣休息,而自己一直專注地照顧著弘翰,的確是冷落了他。身子不再僵直,也如他一樣,雙手環住他的腰,抬起臉道:“這些日子你瘦了許多。”他輕籲了口氣,道:“國庫空虛,而江寧織造卻欠著國庫幾百萬兩銀子,命他限期歸還,而他不但還不上,還竟然在迴京的路上,又在山東長清縣等處勒索費用、騷擾驛站。我撤了他,他竟轉移財物、企圖隱蔽;還有,前幾日,寶泉局匠役聚眾抗議官員克扣糧食,這可是天子腳下,……。”


    後世之人評價他,說是生性陰鷙、眥睚必報,可真正身在其中,我卻是明白為何他會以整頓吏治為宗旨,清肅綱紀、嚴峻刑律。隻有如此,他才能使國富,隻有國富才有民安,民安才有太平。


    我加重手臂的力量,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道:“聖祖年間的吏治腐敗過於嚴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四、五十年形成的問題,又豈是數年能扭轉過來的。”內心略一思量,又續道:“因為有你,我們大清會有最璀璨的時刻。”頓了一會兒,他歎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他扯開我的雙臂,握著我的手坐於床邊,待兩人坐定,他緊緊地盯著我,眸中透著熱切的光芒。四目相望,隻覺得自己雙頰滾燙,身子竟還不自覺得輕輕顫著。垂下眼臉,靠在了他的懷中。兩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他捧起我的臉,黝黑的瞳孔湧出絲絲暖意。自己竟如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般,呆呆地望著他越來越近的臉,直到他冰涼的唇覆上我的,才反應了過來。


    他的吻由溫柔漸漸變得熾熱,自己則是隨著他的引領,不由自主的配合著他。‘哇’地一聲,弘翰的哭聲驟然入耳,急忙推開他,向床上望去,隻見小家夥手足並用,踢騰著棉被,身子扭來扭去。我心中明白了怎麽迴事,麵上不禁一熱,竟忘了給他換尿布。掀開被子,拿出自己親手做的類似睡袋的小棉被,小心地把弘翰裹在裏麵,放入胤禛懷中。


    弘翰已經滿月,此時的小臉粉妝玉琢,胖嘟嘟的,十分逗人喜愛。可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胤禛雖是幾個孩子的阿瑪,可真正如今日般,大概還是頭一遭。收拾完畢,坐在床上,望著他們父子倆,看了一會兒,發現胤禛身子僵直,姿勢有些許別扭。


    “皇上,坤寧宮差人送來了補品。”正欲開口要迴孩子,房門外已傳來了高無庸的通傳聲,自弘瀚的滿月家宴以來,每日都會有各種禮品、補品送來,一般都是由小順子直接接收,這次許是因為皇後宮中的,因此才會送到這裏。我起身,舉步走到胤禛麵前,道:“還是我來抱吧。”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孩子,才道:“進來。”


    一個宮女踩著細碎的步子疾步進來,站定後,微微地垂著首,輕聲道:“皇後娘娘差奴婢送來了一些幹棗,溫水泡發後可以生食,已經問過太醫了,對補血很有效果。”正要開口說話,忽地覺得此女子竟十分麵熟,凝神細想了片刻,恍然憬悟,她是那名叫呂嵐曦的黑衣女子。


    心中微愣,這次第一次近距離見她。隻見她俏眉中間微微蹙起,蹙起處呈八字形向鬢邊撩去,鼻微翹、口緊抿,麵色白皙如故。


    胤禛掠我一眼,我忙迴神,對她淡淡地吩咐道:“放下吧。”呂嵐曦利落地放下後,盈盈福了一福後,欲轉身迴去。


    “呂嵐曦。”我理順思路,猛地開口叫了一聲,她身形一滯,隨即仍快步向外行去,我心中不好的預感不減反增,我又叫道:“姑娘,留步。”


    她迴過身躬聲道:“奴婢瓜爾隹。嵐冬,聽候姑娘差遣。”仔細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確信她就是張毓之的師妹,我道:“迴你主子一聲,改日我會去坤寧宮謝皇後賞。”她依舊微微垂首,應了一聲後,若無其事轉身而出。


    ―――――――――――――――


    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下得不如第一場雪那麽疾、那麽大,也不似第一場雪一直是雪花夾雜著冷雨,下完也化完。這場雪開頭便是鵝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盤旋,像無數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飛舞,並不急於落地。


    站在門前,望著眼前披著銀妝的宮殿樓閣,迴身走到弘瀚的小床旁邊,掖了掖被角,仔細交待了巧慧後,帶著菊香向坤寧宮方向走去。


    剛走到乾清宮外的胡同裏,飛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結成了團,一個個鬆軟的雪球不再飄忽直降下來。雖然極喜歡這種雪景,可心中卻有些後悔,應該用暖轎代步。但即使現在迴去,也已落了滿身的雪,隻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著。


    “姑姑,……。”迴身一瞧,原來是小順子領著四個小蘇拉抬著一頂暖轎疾步走來,待一行人走近,小順子道:“今兒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頂不住,因此特意備轎趕了過來。”待菊香掀開轎簾,我正欲入轎,卻見這大冷的天,小順子的腦門子上竟涔著一層細細的汗。瞅了一眼地上薄薄的一層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別著涼了。”小順子笑嘻嘻的接口道:“姑姑這樣說就折殺奴才了,如若不是這幾年姑姑對奴才這麽關照,奴才哪會有今天。”


    小順子本是雍王府的侍從,胤禛繼位才到了宮中,自我有孕開始,高無庸便派了以他為首的幾個小太監保護。自此開始,他儼然成了高無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說是沾了我的福。這小順子年齡本也就小,在王府時因胤禛家規極嚴,不要說侍從們,就是弘曆他們犯了錯,也是家法侍候,因而剛入宮也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可自從在禛曦閣待了些日子,規矩也淡了許多,可這在宮中卻並不是什麽好事,改日抽時間還是要叮囑他一下。


    忽然一陣冷風灌入,幾團雪花飄了進來,定睛一看,菊香手掀著轎簾,原來已經到了坤寧宮。 出得轎門,踩著雪趨著步子向前緩緩行去,進得正門,仍是一群小蘇拉掃著雪,目光自眾人身上掠過,最後定在殿門側著身子的嵐冬身上。站定,默默地注視著,她身上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宮女的東西,自己有些說不清是什麽。見我站在那裏,小順子快步走到殿門通傳,聲音較平常略為提高一點,道:“皇後娘娘,曉文姑娘來了。”


    嵐冬迴身下了台階,走到我麵前,道:“地滑,我扶著姑娘。”她的麵色在雪的映襯下顯得越發的白晳,看起來似是沒有一點血色,我望著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陣恍神,明白了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東西是什麽了,那是一種深到了骨子裏的孤寂,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呂嵐曦。


    我道:“謝謝嵐冬姑娘。”聞言,她猛然抬頭,麵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那日相見,她一直沒有抬頭,是以並沒能見到我的麵容,但對於知道她真實名字的人,她應該會記住我的聲音。但隻在頃刻之間,她恢複了平靜,微微一笑,道:“皇後娘娘已經吩咐過奴婢,如若姑娘來了,不必通傳,直接進去即可。


    ”正待開口說話,已看見那拉氏下了台階,向這邊來了。“妹妹,這麽大的雪,站在這裏做什麽,快進屋吧。”皇後那拉氏邊說邊輕輕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乍從雪地裏進屋,覺得室內光線有些暗,什麽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閉著雙眼待了一會兒,再次睜開,才覺得清晰了一些。


    掃了一眼周圍,發現躬身站著的宮女幾乎都是新麵孔,一個個都站得像廟中的菩薩,鴉雀無聲的。心中一動,我道:“翠竹今日沒有應值?”那拉氏微怔一下,即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選了秀女,皇上隻留下幾名答應,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宮女,因而我這宮裏原有的幾乎都被放出宮了。”我麵上不禁一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屋子裏一時靜極了,連桌上的炭爐子裏火星子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難耐的岑寂中,那拉氏一擺手揮退了眾人,並吩咐嵐冬道:“去小廚房拿些紅棗湯來。”見眾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說道:“姐姐並沒有其他意思,既是今日妹妹來了,姐姐也就一並說了。”她無聲地歎息一聲,又道:“皇上本喜禪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讓皇上上心的隻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陣子,我一直認為你是上天派來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諭,後宮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你,這份心意是明擺著的,可能對你來說,隻是少了些煩擾,但這對後宮其他人來說,那卻是夢寐以求的殊榮,……。宮中曆來三年一次選秀,這是祖製,爺雖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並不是存心瞞你,隻是你當時身懷弘瀚,怕你一時接受不了,……。”


    她娓娓而道,我默默地聽,她確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後,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沒有一件是為自己而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為胤禛考慮。


    兩人又靜默了一會兒,她輕歎一口氣,雙眸緊盯著我,續道:“不管是若曦,還是你,你們對爺來說,都是意義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們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是怎麽也挽迴不了的,可同樣的事,無論是皇上還是我,都不會讓它再次發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樣,不希望和我們有接觸,可現在爺是皇上,選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實自己一直都在自己安慰自己,認為自己隻要看不見就好,這種心理,說的確切一點,本就是掩耳盜鈴般的心態。那拉氏如今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曉,卻一再提醒,那是因為在以後的時間裏,仍會有這種事發生,選秀不可能因為某個人而取消、或是改變。


    此刻的自己,木然地坐著暖炕上,雖然目有視,但視得隻是眼前幾上的炭盆‘哧哧’地冒著的火星子,耳有聽,聽得隻是皇後那拉氏的自說自話。宮中的地龍雖燒得極暖,可我心中卻冷意漸增,不停在撫著手上的戒指,腦中隻有一個想法,胤禛心中隻有自己一人。過了很久,聞得耳邊一聲輕歎,驀然迴神,隻見那拉氏默默地盯著我,見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淺愁一閃即逝……。


    ‘啪’,一聲茶碗落地的聲音伴隨著一陣斥喝聲自門外傳來,“你這個丫頭,進宮這麽些時日了,還是如此不懂規矩,端著湯碗站在外麵做什麽,真是的,……。”緊接著響起了嵐曦的迴話聲:“路公公,奴婢正準備端進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來了,……。”許是坤寧宮的主事太監小路子和和嵐冬撞在了一起。


    門口的棉絮簾子‘唿’地一聲,緊接著衝進來一個太監,可能是走的較急,在門檻處好似拌了一下,身子一個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邊起身邊道:“皇後娘娘,那件事……。”他說了一半,許是覺得氣氛不對,猛然抬起頭,見我在,瞠目望了望那拉氏,隨即麵色一緊,打了一千,道:“奴才見過姑娘。”我對他一擺手,道:“公公不必多禮。”


    見小路子站在那裏進退兩難,兩手不停在搓著,麵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向那拉氏稟報,礙於我在此,不好開口。於是,我站起來,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補品你費心了。弘瀚這孩子也該醒了,妹妹這就走了。”她的麵容似是略欠血色,看上去顯得有些蒼白,但她的笑容卻依舊淡雅,站起來,道:“也有些天沒見弘瀚了,改日我去看看。”


    我裹了裹身上的鬥篷,徐徐下了台階,擺手招來仍在掃雪的小蘇拉,問清小廚房的位置,舉步行去。


    未行幾步,便迎麵碰見了端著湯碗的嵐曦,她好似一怔,隨即笑道:“曉文姑娘,不會專門來尋奴婢的吧。”凝神望了她一會兒,道:“呂姑娘,好久沒見。”她麵色平靜,她像早料到我有此一問,微笑著注視著我一會,又狀似無意地掠了眼四周,隱了臉上的笑容,迴道:“姑娘好眼力,不過見我兩麵,就記下了。”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樹上的雪紛紛落下,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我在心中暗暗佩服她,這份鎮定自若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但我卻不接話,隻是默默地望著她。她拂去臉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來,說道:“我阿瑪是朝中的四品大員,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兒,也是待選的秀女。”頓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宮門,可能就永遠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瑪,入宮之前過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畢竟是待選項秀女,在外麵便化名呂嵐曦。”


    這個解釋也合情合理,絲毫沒有任何破綻,或許真是我多慮了。我再次輕歎,這種滋味是自己經曆過的,又何嚐不明白她的心情呢。


    身後傳來趨步走路的聲音,迴過身,看見小順子扶著巧慧匆匆地走來,巧慧邊行邊埋怨著我:“小姐,說了一會兒就迴,怎麽這麽長時間,小阿哥醒了,哭得噪子都啞了。”我隻顧嵐冬身份的這件事,卻忘了已出來了一陣子。


    巧慧鬢角已有了些許白發,腰好似也佝僂了少許,這些年以來,她一心照料著我,現在又一心照顧著弘瀚,她已真心把我看作了若曦。我心中湧出縷縷感動,道:“巧慧,你差個人來就行了,雪大地滑,當心摔倒了。”


    一聲悶響自身後傳來,迴身望去,一個湯碗在地麵的薄雪上滴溜溜地打著轉,紅棗粥撒了一地,粥旁邊的雪在瞬間溶化。而嵐冬麵色微紅,呆呆地向前望著,我心中一愣,待選秀女在儲秀宮學規矩、禮儀,如若不合格,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的,而嵐冬入宮已經近一年,她不應在一天之內打翻了兩碗粥,究竟為了何事,她會失態至此。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前麵除了巧慧、小順子以外,沒有旁人。


    巧慧走上去,撿起湯碗遞於嵐冬,道:“以後小心一些,宮內不比其他地方。”然後,巧慧催促道:“小姐,快迴去吧,小阿哥餓了。”我應了一聲,仍凝神望著嵐冬,心中的疑慮複又迴來,從上次她在胤禛麵前從容應對我的迴話來看,她不應該是如此冒失的女子。過了一會兒,嵐冬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把湯碗移到托盤的正中,盈盈施了一禮後,迤邐而去。


    本想通過與她交談來尋一些珠絲馬跡,可事與願為。出得坤寧宮,舉步向轎子走去,卻見對麵一棵三人合抱那麽粗的樹旁站在一個小太監,許是站了很久,全身上下披著一身白,連帽子上都堆著小山般的雪。


    見我望去,他往前走了兩步,突地又站在了那裏,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路上,撒腿就跑。我心中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正欲開口吩咐小順子,小順子已拍了轎前的兩個小蘇拉一下,三人向前追了去。


    撿起地上的荷包,抽出裏麵的紙條,隻見上麵寫著“請速救翠竹”。荷包仍如那次的相同,繡工相當精細,可是,這次的字與上次的絹秀小字卻有著天壤之別,顯然不是出於一人之手。另外,這次也並沒有用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


    我怔在了原地,久久的迴不了神,翠竹不是已經出宮了嗎?可這字條上的翠竹又是何人。難道那拉氏撒謊,可為什麽會對我撒謊,雖然我


    和翠竹曾相處的一陣子,可如果翠竹真的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我也不會開口說什麽,畢竟那拉氏才是她的主子。


    打量著手中的荷包,心中忽地打了一個激淩,上次的荷包的內容和弘旺有關,而且用的是帶有八爺印章的紙張。這次之所以沒用,或許是身藏這印章的人出了事……。我腦中‘轟’地一下,人也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再繼續想下去,覺得從脊背傳來一陣涼意,並以此為中心,向四肢遊走。翠竹是八爺的人,自己不能相信,八爺已去世了這麽多年,可……。


    在心中慘然一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麽會有如此長遠的打算、為什麽要這麽沒完沒了的算計、為什麽不顧忌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他那張麵如美玉、目如朗星的麵容,他不是說過嗎?‘勝負已見分曉,不會再做無謂的事’,可今日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我盯著手中的紙條,心中的鬱積之氣漸增,覺得身子脹得有些有些喘不上氣。


    把手中的紙條慢慢地揉成一個小團,緊緊地攥在手心裏。移目望向越來越近的四個人身上,小順子走在前排,而那個小太監則是被抬轎的小蘇拉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擺手讓小順子等到人退了去,見身旁的巧慧一臉猶豫神色,張翕著雙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無奈地搖搖頭,也退了去。我舉步向樹後走去,走了一會兒,站定。出神地凝望著眼前的雪景,如果這愷愷白雪能蕩滌所有人心底深處的陰暗該有多好。良久過後,發現跟來的小太監居然如鋸嘴葫蘆一般,一聲不哼的站在身後。


    眼睛被雪晃得有些生疼,迴過身,發現那小太監一臉肅容跪在地上,許是腿上溫度較高,膝蓋處已濕了一大片。默立了一會兒,見他仍是那個姿勢,我道:“不開口,怎麽救人。”聞言,他連續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臉上已被雪沾得白糊糊的,瞬息過後,雪溶化在臉上,順著臉頰淌了下去,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上,打出一個個的小坑。


    他用袖子擦了一把,仍是跪在原地,道:“翠竹姐姐說過,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我有什麽為難之事可以找你幫忙。”眼瞅著他腿上濕得範圍越來越大,而他卻恍若不覺,我心生不忍,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應該還不算成年,我道:“起身迴話,翠竹究竟出了什麽事?她不是出宮了嗎?”


    小太監頓了一下,似是猶豫著應該不應該站起來迴話,許是見我麵色淡然,根本沒有注意這些虛禮,於是,他邊站起來邊道:“奴才最先也聽說翠竹姐姐放出宮了,可前些日子宮女、太監們中間又傳言說是皇後宮中原來的貼身婢女被關起來了,奴才心中疑惑,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翠竹姐姐,這才想著以前的法,來尋姑姑救助。”


    抬頭望著一簇簇飄下的雪,落在臉上,刺激著我的神經,細想了片刻,仍是沒有絲毫頭緒。翠竹的確是出了事,但至於是何事,卻不得而知。


    心中突地有個想法,想了一會兒,覺得隻有此事應該落在他的身上,他應該是最合適的人,他也答應過八爺,護弘旺周全。既是心思已定,遂開口對他道:“你先迴去吧,我先了解到底出了什麽事,如果能幫上忙,我會幫的。”


    步出林外,卻見高無庸立在轎旁正在訓斥小順子:“以後姑娘出門,要事先知會我,我會多派幾人跟著侍候。這天下這麽大的雪,你們居然連個撐傘的人也沒跟一個,姑娘正在坐月子,身子骨虛著呢,如若落下了病根。是你我能擔待得起的嗎?”小順子則躬著身子低眉順眼地應著話,四個小蘇拉更是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走上前,我道:“高公公,今日不要責罰他了,是我走的太達匆忙,不能怪他。”高無庸躬身稍微垂首道:“既是姑娘吩咐,老奴領命。小阿哥哭鬧了許久,不見姑娘迴去,皇上命奴才過來尋一下,巧慧已先迴去了,姑娘坐上轎子快些迴去吧。”


    自那日後,心中一直思索著究竟為了什麽事,翠竹既是犯了錯,為什麽沒有處罰,對她僅是一關了之,並且一關就是兩個月。如果是被查出來她是八爺的人,那早就應該大張旗鼓地處置她,起到以警效尤的作用。


    安置好弘瀚,站在桌前攤開紙張,緩緩地研著磨,這近一年的時間內,幾乎沒有寫過什麽字。正好這幾日心中有事,不能排遣,希望通過寫字,能穩定一下不寧的心緒。


    蘸好墨汁,靜了靜神,提著筆,專注地寫著,沉浸於自己的心緒中。


    ‘啪啪’兩聲拍手聲自身後傳來,不待我抬頭,身側已傳來十三揶揄的聲音:“連我這個經常看皇兄字的人都快分不清是皇兄寫的,還是你寫的了。”


    這幾個月以來,平反西藏喝倫叛亂已到了緊要的關頭,我如若不是對翠竹的事心生疑惑,也不會讓十三在百忙之中來此,心中雖然知道此事自己已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於是,我慢條斯理地放在筆,默默地盯著十三,見狀,十三微微一蹙眉頭,若有所思地瞅了我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坐於桌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才道:“發生了什麽事,你臉上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表情了。”


    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麵,盯著他直入主題道:“荷包的主人找到了?”十三向後靠了靠,靠在椅背上,歎口氣道:“你想問得大概是究竟是不是八哥安排的。”不待我開口,他斂了臉上的淺笑,正容道:“你當初已選擇了皇兄,你的心也確實在皇兄這裏,又何心再管這些事呢?是八哥安排的怎樣,不是八哥安排的又能怎樣,八哥已經不在了。但是,她們雖然做的隻是一些無謂的事,但作為皇兄來說,這些都是不安定的因素,我們不可能讓她們存在。”愣愣地發著呆,十三說得確實是事實,八爺和姐姐已不在了,弘旺又遠在熱河,自己已沒有擔心的人,自己確實已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因為這雖是宮女的事,但從她做的事來看,卻又是朝事。


    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八爺臨去時的平靜,我心中一動,十三既是已答應照顧弘旺,八爺應是去得心甘情願,他已不可能再做什麽安排,去做一些大逆不到的事情。想到這裏,心中竟是一陣輕鬆,在內心中暗暗嘲諷自己,自己苦惱了幾天,猛然間又發現自己是再一次自尋煩惱。


    又出了會兒神,輕輕歎口氣,輕笑著問道:“你怎麽查到的?”話一出唇,已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當日,他為了證實我的身份,曾經把宮中的宮女逐一排查。此次事關八爺,他當然會查得更細一些。我自失地笑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迴答我的話。


    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左右瞅了一眼,道:“弘瀚呢?自他出生,我隻見他兩次,我這個皇叔,還真有些想他。”這幾日巧慧見我心緒不寧,因此,孩子一醒,便抱去了偏房。我道:“巧慧抱出去了。”


    頓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苦笑著問道:“為什麽沒有處置她,這不是你四哥的作風。”十三怔了一下,說道:“不知宮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樣做,隻是想一網打盡。”


    恍然憬悟,十三先查出了翠竹,剛好宮中充了一批宮女和女官,於是,就放出宮一部分宮女。隔些日子,便放出翠竹的消息,一些和翠竹有關的人必定會去探風,而如此一來,就鎖定了調查的範圍。


    抿了一口涼茶,我道:“我想見見翠竹,畢竟在皇後宮中應值時一直得她的照顧。”十三盯著我,靜默了半晌,後露出淡淡地笑,道:“隨你吧,隻是不要再做令皇兄為難的事。”拒絕了十三的同去要求,細細地問了關押的所在,便不再談論這件事。


    十三見我不言語,便起身道:“走了,這幾日沒見承歡,不知有沒有惹出什麽禍端。”言罷,提步便走,走到門口,迴身又道:“過些日子有你的老朋友來京。”我一愣,側著頭盯著他,有些不解,我的老朋友來京城,在這裏我


    好像沒有什麽朋友,並且還不在京城。


    凝神細想了一會兒,有些懊惱地道:“他還會當我是朋友嗎?”見了我的樣子,十三麵色微怔了一下,即而又笑道:“也是,你的模樣都變了,她不會認得你了。”十四一直以為若曦真的死了,認為我雖有若曦的記憶,但在他心中,大概我隻是曉文,永遠都不可能成為若曦,他又怎能當我是朋友呢?


    暗暗籲出一口氣,對他聳聳望,我歎道:“他守了這麽多年的皇陵,委屈他了。” 聞言,他瞅了我一眼,走了過來,又坐在了椅子上,微微笑著道:“你以為是十四弟。”我心中詫異,腦中又轉了一圈,細細地想了一會兒,大喜道:“是敏敏,她要來了嗎?”


    十三眉一挑,點了點頭,道:“西藏的戰事,蒙古的伊爾根覺羅部和碩特部都出了兵,皇兄已下了詔書,戰事一了結,兩個部落的王爺都會進京領賞,皇兄還特意在伊爾根覺羅部的詔書裏加了必須攜王妃同來。”


    心中欣喜不已,已顧不了許多,隔著桌子一把抓住十三的袖子,急切地問道:“應該很快的吧,佐鷹王子果真已繼承王位,已經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嗎?敏敏肯定是王妃,是吧?。”十三笑著拿出我袖子底下的茶碗,放在一旁,道:“佐鷹王子已是伊爾根覺羅部的王爺了,西藏的事雖然已差不多了,但也說不得準,許是一、兩個月,又或是半年。”聽後,我心中雖有些失落,但轉念又一想,即使等待半年,那也有相見的一天,低落的情緒又高漲了起來。


    腦中不停在設想著和這個草原上的好姐妹重逢的時刻,直到此時,才驚覺其實自己內心一直是渴望這些朋友的。覺得十三晃了晃胳膊,指了指我的衣袖,原來茶碗的茶水全部灑在了衣袖上,我擰了擰袖子上的水,卻發現十三表情有些許古怪。側著頭,凝神望了他一會,抿嘴一笑,正想打趣他。十三已開口道:“綠蕪知道敏敏要來,定在親眼見見她。”


    ‘噗嗤’,一口剛喝下的茶水噴了出來,沒有想到一向矜持敦厚的綠蕪也會有這種要求,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道:“你準備怎麽辦?”十三無奈地笑過之後,盯著我用恨恨的語調說道:“如若不是你出的主意,弄了那場月中舞,也不會弄得人盡皆知。”想起舞後十三那婉轉悠揚的笛聲,我哈哈大笑,那種時刻,吹得那首曲子,想是那曖昧的信息早已傳遍了皇城,隻是沒想到這件事能影響到距那時已十多年後的十三。


    十三站起來,邊向外走邊道:“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到時,我把綠蕪交給你就行了,你帶著她去見敏敏吧。”


    直到看到十三步出房門,還是忍不住笑意,沒有想到十三也會有這麽一天。


    ――――――――――――――――――――


    站在那破舊的房子外麵,真有些不相信,華麗的宮中居然會有這種地方。


    雪下得越發的大了,風也好象感受到了此間的荒涼,不忍雪上加霜。居然停了下來,雪卻不依不饒,團團片片直降下來。左右打量一眼,這兒不像宮中的其他地方,沒有人掃雪,更無一人經過,地上的雪已深到膝蓋,簷廊的滴水也結成了一個個的大冰溜子。


    暗淡的簷廊下,蛛網密布,窗子破舊,透窗看去,一個蓬頭垢麵的人緊緊地貼著房角蜷縮著,身上稀稀拉拉地蓋著稻草,衣服已辯不出顏色。整個屋子裏除了一些這些稻草,就隻有地上放著的兩個有著豁口的碗,碗中沒有任何東西。


    輕輕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在浣衣局的那幾年根本不算什麽。心底不由得湧出一絲悲涼,在這個時代裏的人,生命都是那麽的低賤。


    推開房門,走進去,站定,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兩手緊緊地摟著雙臂,整個人躬得像一個蝦米一樣,不知道此刻的她是醒著,還是睡著,沒有一點動靜。


    解下身上的鬥蓬,蹲下身子,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似是輕微地顫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拂開她臉上的亂發,夾在她的耳後。她並沒有睡著,微微睜著雙眼,無意識地盯著牆麵,目光散亂而迷茫。


    捧起她的臉,輕輕地叫了聲:“翠竹。”她的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神有些呆滯,怔怔地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從來不曾認識我似的。我心中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用力地搖了搖她的身子,說道:“翠竹,我是曉文。”


    聞言,她側著頭盯著我,喃喃地道:“曉文,曉文……。”重複了幾篇後,她無力地甩甩腦袋,抬起胳膊,用手揉了揉眼睛,盯著我望了許久,眼淚順著臉孔流了下來。


    她低下頭無聲地抽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擠出一絲苦笑,道:“曉文姑娘,以後如若我弟弟有了難處,望你看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幫他一把。這樣,我死也瞑目了。”望著她淚眼中透著乞求,心中一陣難過,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好好的生活、平凡的過日子難道不好嗎?


    我道:“可是上次弘旺出事時送信的小太監?”她忙不迭地點頭,道:“他在更房應值,這次應該是他找你的,要不,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我口中‘哦’地應了一聲,輕歎口氣,盯著她,緩緩地問道:“現在你後悔嗎?”她眸中亮光一閃,好像在一瞬間她飄渺的思緒一下子全迴來了,臉上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道:“我怎麽會後悔呢?自從我進入四王爺的府中,阿瑪對額娘的態度好了許多。”我心中有些不解她所說的話,但有一點是明白了,她早已是八爺的底細。


    她的身子很虛弱,說話又比較急,說完之後,她撫著胸口,喘了一會兒,才續道:“我阿瑪是揆敘,我額娘是阿瑪在外麵養的妾,開始的幾年,他對額娘也是極好的,可自打弟弟出世,額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久病之後,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花容月貌。自此之後,阿瑪就很少去我們那裏,在我十三歲那年,已半年沒有露麵的他突然來了,……,我因此進了四王爺的府中,跟在了福晉身邊。從此之後,額娘的日子就好了很多。”


    “王爺去後,他的私章一枚李福帶著,一枚我帶著,而王爺外麵的生意就由這兩枚章控製著。王爺的本意,是李福管理的那些店麵如果被抄,那至少還有我管的,想給弘旺小公子留些保障,卻不想小公子這般糊塗,居然受那些人挑唆,落得這樣的下場。”


    和玉檀的事如出一轍,連遭遇都大相徑庭。不同的隻是玉檀為的是情,而她為的是孝。


    她說完後,垂首默了一會,忽然她以手撐地,跪在了我的麵前,抓住我的衣服,抬起頭看著我道:“我隻有這一個弟弟,還指著他照顧額娘,他不能出事。況且,他什麽都不知道。”


    拉起她,扶著她坐在稻草堆上,慢慢地把鬥蓬裹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痛心地道:“這世上任何一條生命,不管是高貴的、還是低賤的,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了,就再也不可能出現完完全全相同的一個來。你仍覺得值得嗎?你額娘願意你這樣嗎?你又忍心讓她知道你的結果嗎?如果真殃及了你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安心嗎?”


    聽後,她的臉一下子蒼白了,整個人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像很冷似的,身子不停地抖著,嘴角也哆嗦著,但她並沒有流淚,隻是麵色極為淒苦。


    鬆開她肩上的手,緩步走至窗邊,默默地望著紛飛的落雪。


    許久過後,背後傳來了她的聲音:“曉文姑娘,不要讓我弟弟出事。”她的語氣平靜,已沒有了剛才的激動或是無措。我迴身仍站在原地,歎了口氣,道:“你已經決定了。”她露出了無奈的笑容,道:“希望姑娘成全,讓翠竹去得不要太痛苦。另外,李福總管曾交待過,在宮中你是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我把這枚印章交於你保管,隻是希望八王爺的財


    產不要送於別人,特別是不能交給戶部尚書怡親王充盈國庫。雖然阿瑪的府第被抄,可憐的母親生活過得卻依然很好,這全仗著八王爺的這些鋪麵。因此,我並不後悔,幫忙轉告我的弟弟,讓他對母親說,我已被皇後許給了蒙古部的好人家,請她不要太過擔心。”


    我靜靜地望著她,默默地聽她安排後事,覺得心裏堵的難受,又一個如花的生命將在自己的眼前消失。過了很久,待平複了心緒,我開口道:“希望你是最後一個因此而喪命的。”她怔忡了一瞬,隨即輕輕地笑道:“曲終人散恩已散,人走茶涼情更涼,除了我之外,相信宮中已無八王爺的人了。”


    她說完之後,似是再也不願開口,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小章,望了她最後一眼,提步而出。


    日子匆匆而過,轉眼之間盛夏已至。偶爾想起那件事,已沒有當初難受的感覺。自古皇宮死一個宮女、太監也許都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自翠竹自盡去世,大家談論了幾天,也就淡了。十三見到我,隻是說‘何心呢?’,便不再多說。胤禛麵色陰鬱了兩天,但並沒有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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