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良門外,馬車一字排開,如長龍一般。


    承歡牽著我的手,輕輕搖了幾下,我忙收迴心神,低頭笑問道:“說到哪了?”她努著嘴,不高興地道:“姑姑,今日自出閣院門,你就一直發呆,我說的話,你是不是一句也未聽進去。”


    我忙撫了撫她的臉,笑道:“你不是說四阿哥宮裏的阿桑嗎?”


    她忙不迭地點頭,左右看了眼身邊的宮女,見無人注意,才壓低聲神秘地道:“阿桑現在不在弘曆哥哥宮裏了,前幾天,我去給熹妃娘娘請安,在那裏見了她,一個人躲著偷偷哭呢?”


    我一怔,蹲下身子,也壓低聲問:“怎麽迴事?”


    見我在意,她得意洋洋笑瞟我一眼,道:“她本來就是熹妃娘娘宮裏的,因繡活好,才派去了弘曆哥哥宮裏,可是,近來,她繡的荷包、做的衣衫弘曆哥哥都不用也不穿,我還見過弘曆哥哥斥責她,‘做好本份,多想無異,……。’最後,又把她退給熹妃娘娘了。”


    原來是這樣,想是熹妃本想送兒子一美嬌娘,可事與願違,弄巧成拙,弘曆不喜歡也罷了,還退了迴去。


    搖頭輕笑,囑咐承歡道:“不要再提這事。”她見我麵容嚴肅,並非說笑,遂老實地點點頭,道:“我就對你說過。”


    我笑著點了下她的額頭,站起身,牽著承歡的手,正欲上車,卻見高無庸腳步匆促走來,道:“曉文姑娘,皇上今日口一直很幹,還是你隨著侍候。”


    身邊宮女們飛快瞟我一眼,慌忙又微垂著頭謙恭立著,高無庸恭聲續道:“茶葉已備好,隻等姑娘了。”


    我點點頭,淺笑著道:“奴婢安置好格格,隨後就到。”身後的巧慧眸中透著笑走過來,接過承歡的手。


    承歡的嘴張了幾張,許是想同去,巧慧笑著輕搖頭,她最終隻是癟癟嘴,隨著巧慧向馬車行去。


    隨著高無庸,走過去,踏凳上了他的車輦,掀簾入內,他歪靠在軟墊上,蹙眉盯著手中的折子。我坐在他對麵,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馬車輕晃了下,我猛地迴神,淺笑著問道:“你渴了?”


    他把手中折子放在裏側,笑著張開雙臂,我遲疑了下,移身坐過去,他一手環我的肩一手握著我的手,笑道:“這次迴來就搬過去住吧?”


    我默了會兒,瞥了眼他,輕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他笑擁我入懷,下巴抵在我頭上,歎道:“上天待我不薄。”拿著他的手,指指相扣,握在一起,心中猶豫,說,還是不說。


    說了,等於承認了自己此次入宮並非為他,不說,自己就無法暢懷。靜了一會兒,理順思路,抬起頭,道:“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他看著我,不說話,我道:“隻此一事,從此之後我會以這張麵孔重新來過,若曦的一切再與我無關。”


    他麵上笑意隱去,隻餘清冷。我心慢慢下沉,笑容也僵在臉上。


    他道:“還是放不下他。”


    我鬆開相握的手,直起身子,道:“他寫的那封休書,成全了姐姐,讓姐姐最後一個心願沒有落空。我不敢奢求太多,隻希望若他能活著,可以活得有尊嚴一些,若不能有尊嚴的活著,就讓他幹淨利落不受折磨的死去。”


    他麵色沉靜、眸中更無一絲情緒,道:“隻要他們安份一些,做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貝子,還是有可能的,我並不想傷他們性命。”


    心中一鬆,內心僥幸地想,自己知道的那點曆史不可全信,有可能是誤載的,八爺他們並不是死於非命,想到這裏,長長唿出口氣,依在他肩頭,撥弄著他腰間的香囊,道:“還帶著呢?”


    他低頭俯在我耳邊,道:“更想整日帶你在身邊。”我笑搡他一把,他擁著我,兩人默默不語。


    馬車緩緩停下來,我忙直起身子,用手向耳後捋捋頭發,理理衣衫下擺,見我慌忙緊張的模樣,他輕笑道:“沒有什麽不妥。”


    我朝他一笑,欲掀簾下車,身子剛移開一些,又被他一把拉入懷中,我心中大窘,嗔道:“外麵迎著的人都等著呢。”


    他抑住笑,啞嗓低聲道:“就這樣走了嗎?”在他麵上匆忙輕吻了下,掀開簾子,馬車邊站著的高無庸伸出手欲扶我,我瞅了眼前麵那拉氏、熹妃等一群妃嬪,忙閃開身子,自個踏凳下了馬車。


    胤禛自進宮開始就進了養心殿理政,這日不應值,閑來無事,隨興前往禦花園,好巧不巧,未行幾步,便遇上那拉氏和幾個妃嬪。


    不想久呆,矮身向她們見了禮後,便請退欲離開,那拉氏恬靜淺笑著,道:“姑娘可真是趕巧了,既然如此,不如一起坐坐。”


    笑著點點頭,隨著那拉氏一行入了涼亭,眾人落坐後,隻餘我和翠竹站在一側,那拉氏笑著道:“曉文,過來坐。”


    我暗歎口氣,過去坐在她下首,剛剛坐下,對麵的齊妃笑道:“姑娘果是容貌秀麗、儀態端莊。”話音剛落,不容她人接口,她已扭頭笑問熹妃道:“妹妹,弘曆也十六了,該娶福晉了。”


    我心中一冷,漠然盯著齊妃,她眉眼含笑,看著熹妃。


    熹妃麵色未變,微笑著道:“是該娶了,前些日子皇上還說要親自為這孩子指門親事呢。”


    齊妃一呆,我抿唇輕笑,果然是未來的皇太後,思維縝密、洞察敏銳、言語得體,不軟不硬地把這話題輕易繞過,且無人能再接得上去。


    笑看齊妃,她卻是臉露憤懣神色,心中驀然明白弘時為何總是言語浮躁、言語不謹。


    麵上雖笑著,心底已是煩悶焦燥,沒想到進宮的第一天就遇到這事,那拉氏眼掠四周,眾妃嬪即刻收了聲,她笑著對我道:“曉文,這些日子皇上在園子一切可安好?”


    我笑迴道:“皇上一切都好。”


    想是所有人都明白我和胤禛是怎麽迴事,但此時經那拉氏一問,胸中酸澀瞬間上湧,順著背脊傳了上來,直竄進了腦門。


    她淡淡笑著,拉起我的手,對眾人道:“曉文早已是萬歲爺的人,以後沒邊沒譜的話不許再說。”


    熹妃仍是笑容猶若暖春,點點頭,道:“以後皇上的起居就要勞煩妹妹了。”裕妃和其他一些品階較低的也隨著點點頭,齊妃卻眸蘊絲嫌惡,一閃即逝,嘴角略帶一絲冷笑道:“皇後娘娘不說,我們這些久呆宮中的人還不知道呢,隻是,這麽久了,皇上為何還未冊封。”


    那拉氏雖嫻靜淑雅,但此時也是麵帶微怒,輕斥道:“皇上的事,輪得了你我操心嗎?”


    齊妃麵色一緊,瞪我一眼,不再開口。她如此對我,許也是以為我幫了弘曆,我心中百般滋味齊湧,我強自壓了下去,站起身,道:“出來了一陣子,怕是皇上已議完事,奴婢先行告退。”那拉氏笑著點頭,我轉身往迴行去。


    在房中枯坐許久,驀然迴神,窗外已是月影西斜。


    那拉氏為何特意在眾人麵前宣布自己的身份,隻是為了當時堵齊妃之口,還是有其他意思。想了許久,卻依然無頭緒,暗歎口氣,不再去想。


    雖未掌燈,但房中卻亮如白晝。起身,倒在床上,人早已疲憊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清晨,黑夜正欲隱去,天灰蒙蒙漸亮起來。


    眼前的他眉頭緊鎖,我伸手過去輕柔地欲撫平。他一驚,睜開了眼,默看我一瞬,探身過來輕吻了下我的額頭,道:“昨日發生了什麽事?”


    我笑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他低頭向下看一眼,麵帶淺笑,我順著往下看,自己的另一支手竟緊緊抓著他的中衣,手旁邊還有被抓的痕跡。我忙鬆開,訕笑道:“隻是無意中抓了你的衣衫,能會有什麽事?”


    他輕歎道:“你緊抓了一夜。”


    我有些無語,默了會兒,斂了笑,道:“許是心裏不想讓你離開身邊。”


    他輕歎了口氣


    ,拉我入懷,緊摟著我,似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子一般。


    早知他身邊不隻是我一人,也明知自己希冀的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總對自己說,早已準備充分,不會再在意,可真讓自己麵對那麽多他的女人,卻仍是不能坦然從容相對。


    在心裏苦澀笑笑,用手指輕柔地在他胸前撫著,他緊繃的身子慢慢鬆了下來。


    他道:“你不想見她們,可以不見,沒有人能強迫你,隻要你不為難自己,我就放心了。”


    我心中一暖,問:“你如何得知?”


    他淡聲道:“你走後,皇後來了一趟。”


    抬起頭,卻見他眸中載滿憐惜,道:“我不想你為難自己。”


    我嘴角逸出絲笑,道:“我也不想你為我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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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窗望著掛在夜空中的滿月,抿唇輕笑,強自壓下心中的絲絲苦澀,閉上眼睛做幾個深唿吸,覺得心中的鬱悶之氣散了一些。


    他自身後環著我的腰,溫言道:“如若不想去,不要勉強自己。”


    我收迴目光,雙手覆在他的手,軟聲道:“難不成我躲著一輩子不見人,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一定會走下去。”


    他的手緊了些,這麽相擁抱了會兒,房外高無庸輕聲提醒:“皇上,到時辰了。”


    他轉過我的身子,我忙隱去滿腔愁緒,四目相對時,我唇邊已漾著淺笑,他細細打量會我的神色,眸中那絲絲縷縷的擔憂、痛惜,還有疑惑才散去,又重複了句:“不要勉強自己。”


    我忙微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道:“你對我沒信心?”


    他輕歎一聲,托著我的下巴,直視著我:“你變了一些,以前逢上這事,你躲還來不及,哪會主動要求去。”我略為慌了一下,笑著催促他道:“你該走了。”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又停留會兒,才放開我,道:“待會坤寧宮會派人領你去女眷處。”我輕一頜首,笑推他離去,他蹙眉搖了搖頭,轉身出房離去。


    聽著腳步聲漸遠,我麵上笑容一挎,心底深處隱著的那絲若澀又升了上來,抑製不住、又摒棄不了。


    重重歎口氣,迴身坐到桌邊,暗自思索,八爺、十四已見過,九爺,自己對他本無好感,況且他待在禁處根本沒來,隻是不知老十和明玉怎麽樣了。自己在女眷處,也隻能見到明玉,根本不可能見到老十。


    想了會兒,心思亂了起來,遂甩甩頭,不想再想。眼角餘光忽見房門站著一人,心中微驚,忙看過去。


    八爺默默立在門口看著我,數月不見,這麵如冠玉的俊逸之人居然單薄了許多,隻是精神尚好,我起身,怔怔盯著他,本還以為今晚沒有機會再見他,心中一時之間喜憂參半。


    他麵色淡漠,緩步走過來,直到走到跟前,我才醒悟過來,忙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兩人坐下來,我脫口道:“這些日子似是清減了?”


    他淡淡笑著反問:“是嗎?”


    聽著久違的聲音,心中莫名一鬆,道:“本來以為你不會來參加?”


    他扭頭看著我,唇邊仍噙著極淡的笑,道:“你擔心過?”


    心似是漏跳一拍,掩飾地訕笑著道:“八爺來此,所為何事?”


    他斂了笑,麵色沉靜如水,盯著我道:“我本不想來,但心中還有一事不明朗,一直放不下。”


    暗自苦笑,最先要答案的居然是他,但穿越時空,這個在二十一世紀都無法解釋的概念,三百年前的人如何能夠明白。怕是我說出來,他定會把我看作精神失常之人。霎時,心中千頭萬緒,自己竟不知從何說起。


    他目光凜然,仍盯著我,道:“你不想解釋?若曦確已不在人世,可她的一切你又從何知曉。”


    解釋,要如何解釋。


    他眼睛微眯,麵露迷茫,又道:“況且確如你所說,你們確是相像的就如一人。”


    我默了會兒,道:“我雖非她的容貌,但卻有著她的思想。”他麵帶訝異,有些不相信,我輕輕歎口氣:“許是她放不下,舍不得,才會讓我來到這裏,雖是不同的容顏,但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我都曆曆在目。”


    傷感縈繞在我心頭,眸中有些泛酸,他閉目一瞬,後猛地睜開,笑道:“放不下、舍不得,……。”


    我心中難受,嘴張了幾張,最終還是不知該怎麽說。他慢慢收了笑,麵色也漸漸恢複正常,兩人靜默端坐相對無言。


    他瞅我一眼,道:“那現在的你,是若曦,還是……?”


    他話未說完,我心知他不知怎麽說下去,遂一笑,輕聲道:“我為她而活。”為她而活,還是為小文而活,其實本為一人,心中無奈苦笑。


    他臉上露出極淡的笑,隻是一瞬,便已隱去,淡聲自嘲道:“她放不下的仍是他,早知如此,當年何必離開,到頭來傷的隻是自己。”


    無法接口,也無法迴答,隻好垂首微笑著默認。


    他默看了會兒窗外月色,複又把目光投在我身上,道:“果真是她,我的感覺沒有錯。”心中愣了下,但隨即明白了他所說的是那次別苑之行。


    他站起來,道:“不要顧及無謂的人,以後隻為自己而活。”我心中一暖,但心頭的傷感卻依然未褪,於是,輕聲道:“既是關心、顧及,那就不是無謂的人,八爺,你也放下吧,不為別的,為弘旺留條路,也算是對得起福晉在天之靈。”


    說完,心中一緊,暗想,自己不該提明慧的,悄眼望了他一眼,他麵上並無悲傷,也無特別的表情,隻是輕描淡寫地道:“勝負早已見分曉,我又豈會再做無謂之事”


    我心中一鬆,輕輕籲出口氣,這些天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又掠我一眼,沉吟一會兒,走到我的麵前,拉起我攬在懷中。我本欲離開,但心念一轉,僵直的身子鬆了下來,默默地任他摟著。過了半晌,他放開我緩步走向房門,愣怔地盯著他的背影,不再飄逸,隻餘孤寂、悲苦。


    呆望著門外的月光,思潮起伏不定,這隻是一個開始,以後會接踵而來,要如何解釋,別人還好,若是胤禛,怎麽辦,怎麽辦?


    頭隱隱地鈍痛,一黑影立在門邊,我未及抬頭,來人已道:“奴婢翠竹,來接姑娘。”


    我起身,走過去,她恭聲道:“娘娘命奴婢來接姑娘。”我笑推她一下,道:“什麽奴婢不奴婢的,以後不許這樣。”她笑睨我一眼,道:“先練習一下,省得該改口時改不過來。”


    我輕歎了口氣,隨著她走,遙見大紅宮燈掛於廊簷下,心裏雖是萬分不願,但仍淺淺而笑、款款前行。那拉氏正淺笑著和身邊的人輕語,見我到來,她笑著道:“坐姐姐這來。”


    我坐下,狀似無意眼掠四周,麵熟的也隻是他的妃嬪和十三的幾個福晉,其他的許是朝中臣工的妻妾們,見我坦然自若坐在那拉氏身邊,大多微露驚詫神色。宮中妃嬪則是麵色淡淡,微笑點頭示意。


    玉檠目光和我一遇,用眼神瞧了瞧自己的胳膊,見我淺笑著微搖頭,她釋然一笑。許是因為她對綠蕪的態度,心裏一直對她心存好感。見我們以眉眼表達意思,玉檠身邊的富察氏則是麵含憤懣,一臉嫌惡。


    我冷冷掃了她一眼,迴過頭,那拉氏笑著道:“曉文,這是明玉,十弟的福晉。”


    心中一震,移目過去。明玉身著一襲白裏透淡粉的衣衫,緩步走過來,那拉氏拉她坐在我身邊,我默看著她,她麵上雖帶笑眸底卻蘊愁,她許是不知如何稱唿我,隻是含笑點了下頭,我也淺笑著迴應。


    暗自神傷,也後悔不已,自己不該來的。正在這時,周圍眾人突地收了聲,抬起頭看過去,小順子領著兩排小太監疾速而至,遠遠傳來‘皇上駕到’。


    跟著大家起身,麵色肅穆地立著,過了會兒,胤禛麵帶微笑緩緩走來


    。隨著眾人跪倒在地,又茫然隨著起身落坐,腦中卻還想著當年明玉神采飛揚的神情。


    席間許是胤禛麵露微笑,不似平日清冷。酒過三巡,皇親朝臣們終於放開了些,相互舉杯共飲,行令助興。女眷這邊,也紛紛開始談論衣飾、妝容這類輕鬆話題。眾人許是吃不準我的身份,恐言語不當,與我目光相遇時也隻是微笑頜首,並不多說,這也正好合我心意,本就不喜如此費心力地繞著說話。


    明玉落寞地端坐著,無一人主動與她說話。我深透口氣,道:“十福晉。”


    她抬起頭,盈盈笑道:“姑娘叫我?”


    我點點頭,心中猶豫了下,道:“你們一切可安好?”


    她一驚,擱在雙膝上的手輕顫了一下,默看我半晌,嘴邊慢慢逸出絲笑,冷聲道:“一切安好,謝姑娘惦念。”


    心知她誤會了自己,但此時也顧不上許多,又道:“你們倆過得真的好嗎?”


    她眉宇擰起來,加重聲調道:“我們很好。”


    心中暗歎,無言苦笑,這個話題已無法繼續下去,遂淺笑著道:“請轉告十貝勒,他早些年欠人的要求,如果想還,就善待自己,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


    她一呆,盯著我,我輕輕籲出口氣,起身,悄悄向外走去。


    躺在禦花園的草地上,仰望著夜空,圓月的光芒如牛乳般傾瀉下來,如少女垂下柔順的青絲,悄無聲息在地上濺起絲絲縷縷的輕煙,泛起圈圈的薄霧,後彌散在空氣裏。


    這麽躺著,心中煩擾之事似已逝去,覺得四周一切靜謐、安詳,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有股淡淡的月的芬芳。


    腦中空空,意識猶若被抽離的一般。明玉這般謹慎,想是日子過得並不舒心。


    過了許久,眼前一片灰暗,剛才還是滿月夜,一會工夫怎會陰滿天。心中疑惑,睜眼一看,十四站在麵前。


    背著月光,看不清他麵上神情。我起身坐起來,朝身邊草地上拍拍,他輕笑一聲坐了下來。


    他道:“八哥都告訴我了。” 我輕聲嗯了聲,沒有接話。


    他續道:“以後我會盡力護你周全,我雖是一個過期王爺,但想辦的事卻也是極少人能擋得住。”


    他此舉是為了贖罪,凝神想了會兒,道:“你們都活的好好的,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如若宮中仍有你們的眼線,也及時撤走吧,一個玉檀已足夠,不要再傷及無辜的生命。”


    他眸中一緊,冷聲斥道:“你真以為他會放了我們嗎?隻是現如今還沒找到適當的理由而已。”


    單憑自己一時勸說豈能令他解開心結,遂閉嘴不語。


    見我靜默不語,他微抬著頭,望著宮牆上方的月,道:“謝謝,因為有你,她還活在這個世間。”說完,起身,大步離去。


    時間悄然流逝,月亮漸漸西斜。


    月色下,牆垣林木的影子也越拖越長,周圍霧蒙蒙的,似是下了露水,身子濕濕潮潮,早已沒了丁點溫度,打了個響響的噴嚏,覺得喉中有些疼,遂起身往迴走。


    房門虛掩,我輕輕推開,房中沒掌燈。


    他默坐在床邊,盯著我。我走過去,坐在他的身側,握著他的手,我的手冰涼,他暖了會,拉開薄被把我推了進去,然後躺在外側。


    他仔細地打量著我的神色,道:“我說過,你不用勉強。”


    我把手隔衣放在他腰間,移身過去,偎在他懷中,道:“我不想做的事情,誰也勉強不了。”


    他啞嗓笑起來,道:“這倒是實話,隻是既然去了,為何又早早退了席?”我手已暖和許多,他這麽一問,我一時倒說不出話來,無意識地撫著他的腰,聲音澀澀道“說一句想三想,覺得累。”


    他輕歎一聲,緊緊攬著我,唿吸吐呐嗬在脖頸中,癢癢的。我欲推開他,他雙手又緊了些,道:“曦兒。”


    我啊一聲,抬起頭,卻見他眸中蘊笑,暖暖盯著我。心中一慌,忙掙開身子,轉身背對他,心中有些無措,又隱隱有些期待,一時之間竟不清楚自己將意欲何為。


    背後的他歎道:“還沒準備好?”我身子一僵,他拉過我的身子,自背後摟著我,靜靜保持著這種姿勢久久地默著。


    大隊車馬停在西直門。


    我坐在車上,自從飄忽的簾子間隙向外看著,他麵帶淺笑站著,那拉氏輕聲說著什麽,許是臨行關懷之語,他頻頻點著頭。正心中微酸,他卻忽地迴頭朝這望了一眼,下意識地撇過頭。


    簾外傳來腳步聲,我忙歪靠在軟墊上,閉目假寐。臉上似有一股熱氣,睜開眼,忙擋著他貼過來的臉,他嘴角蘊笑,直起身子道:“就怕你如此,才不要你來的。”


    我臉一熱,道:“我隻是困了?”他笑著輕搖頭。


    離了宮門,距園子漸近,我心裏越發高興起來。


    兩人並肩斜靠在一起,他隨手拿起裏側的一個折子,我笑奪過來,擱在一邊,柔聲道:“歇息一會兒,陪我說說話。”


    他撫了把我的臉,正欲開口,馬車卻了停下來,外麵高無庸恭聲道:“皇上,前方路上一輛拉石料的車子壞了,石料堵了路,要停一陣子。”


    自胤禛在圓明園理政,皇宮、園子間官道兩邊已商鋪府邸爭相建起,因此,官道上拉石料、木材已是常景。


    他挑簾看了看,道:“盡快處理。”我的心沒來由抽了下,不好的預感漸湧腦門。人不由自主地緊靠著他,許是覺察到了我的不安,他輕笑道:“越來越會膩人了。”聽他刻意的調笑,扯起一絲笑,但心中仍似壓了一塊大石,沉甸甸的,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見我如此,他也默了起來。


    時間在靜默中一點一點滑過,我緊握著他的手,開口道:“別等了,迴宮吧。”,他瞅著我,淡聲道:“見過他們了?”心中略為遲疑一下,輕聲道:“見過了。”


    聽他狀似無心的問話,我瞬間五髒驟寒,猶若身著單衣置身在寒冷冬夜。


    “皇上,高公公吩咐奴才拿些茶水過來。”聽到聲音,我仍呆愣著沒迴神,他探身掀簾,一個精神的小太監立在車轅邊,我腦中一閃,猛地把胤禛拉過來,與此同時,小太監已自袖中掏出一物向我刺過來,身後的胤禛拉起我,大喝一聲:“抓刺客。”


    外麵侍衛已叫嚷著抓刺客,乒乒乓乓的刀劍聲響起來。


    耳邊傳來他焦急的聲音,我腦中有些遲鈍,朝他笑笑,他的眸子卻盯著我的腹部,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看,羊毛氈毯一灘猩紅的鮮血,順著血跡向上看,自己腹部插著明晃晃的匕首,茫然想去抓起刀柄,手卻怎麽也抬不起來。


    眼前越來越暗,直到最後那絲光線也消失。


    站在雲端,看著身旁的朵朵白雲,心中欣喜不已,原來天上竟是這麽美。


    揚著手臂,腳踩雲朵,慢慢向遠處飄去。


    “若曦,若曦……。”不知是何人一聲又一聲叫著自己,細細凝神聽去,原來是胤禛,心中一喜,環顧四周,卻沒有他的人影,心中著急,順著聲音尋了去。


    好痛,痛得我倒吸了口氣,睜開雙眼。


    “太醫,她醒了。”循著聲音,扭過頭看著他的臉,他眉宇深鎖眸底蘊著傷痛,我欲伸手撫開他緊蹙的眉頭,可試了幾試,終是抬不起手臂,扯出絲笑道:“不要苦著臉。”他抿唇輕笑一下。


    太醫切完脈,說危險已過,要臥床靜養,傷口就會慢慢愈合。待太醫退下,他坐在床邊緊握著我的手,我驀地想起那日的事,身子一抖,他忙摁著我,道:“不要動,莫要把傷口再撕裂。”


    我默了會,還是忍不住問:“是誰?”


    他麵上一冷,恨聲道:“行刺之人活捉後已咬舌自盡,目前還不清楚是誰人指使,這件事你不要再問。”


    剛才身子一動,此時傷口有些鑽心的疼,輕咬牙默默


    忍著,他眸中一黯,擔憂地問:“很疼?”


    我輕搖頭,道:“不會是他們,他們不會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他盯著我的眼睛,柔聲道:“我說過,並不想傷他們的性命,你好好養身子吧,事情自會查清的。”


    臥床養傷的這幾日,每天都會凝神想,思緒一直在肯定與否定之間信馬由韁。不知是躺著累,還是想得太多,一天一天的下來竟比以前應值還累。


    胤禛除了早朝,餘下的時間都來陪我,雖然如此,但心仍有疑慮,十三居然一次未來,待胤禛不在,問了身邊的幾人,她們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顧左右而言他。


    胤禛端著藥坐在床邊,溫言勸道:“為何跟身子過不去?”


    我心中煩躁,執拗地不言語,他歎口氣,道:“十三馬上就會來看你。”


    我道:“他來了,我自會喝藥。”


    他眸中蘊著憐惜,微怒道:“為了他們,你竟不顧及自個兒的身子。”放藥碗於床邊的小幾上,摔袖而去。


    日落月升,月沒日出,默躺在床上,腹部隱隱作痛,已幾日未喝藥,傷口的疼痛慢慢的加重。


    門被推開,十三風塵仆仆站在床前,眉宇微蹙,端起藥遞過來,我忍痛直起身子喝下去。十三接過,放碗在幾上。


    我道:“九爺走了?”


    十三一愣,疑惑地道:“你如何得知?”


    我苦苦一笑,喃喃道:“他還是殺了他們。”


    十三道:“皇兄並不想殺他們,你被刺,已查清確實是他們安插在宮中的太監動的手。”


    見我麵露不信神色,十三續道:“這次事件已經查清,確是九哥安插在宮中的太監動的手。皇兄已許諾你,不傷他們性命,所以隻是下令嚴加看管,至於餘下的事,是我自己的主張,把當年你讓巧慧交給我的藥給了九哥。”


    我苦笑道:“此事隻是他一人而為,與他人無關?”


    十三隨手拉過錦凳,蹙眉道:“你為何還是看不開,對於八哥來說,隨著四哥的繼位,他的生命也就毫無意義,他如今仍活在世間,那隻是他還牽絆於弘旺。”他頓了一瞬,道:“其實八哥這次會入宮,我沒有預料到,以他的性子,他不應該去。”


    我麵色微變,默著不言語。十三搖頭道:“皇兄從不受他人左右,卻心心念念惦記著曾答應過你的事,這本不是他的作風。若曦,你這麽難為他,是在逼他,看著心愛的女人在自己眼前受傷,卻無能為力,他內心的苦楚是我們無法體會得到的。”


    我心中一震,閉目凝思,心中有些苦澀。


    每次遇事隻是一味怪責他,卻絲毫沒考慮他的感受,或許他也極度矛盾,也需要可以發泄的地方、也想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心中忽生自責,心中急切地盼望他能出現在自己眼前,可天不遂人願,自那日後,他居然一次未來。


    天氣漸涼,我慢慢向前移著步子。一陣風拂過,滿地落葉如飛浪般湧來,看那葉子,皺巴巴、枯黃黃,煞是難看。


    仍緩步前行,腳下的落葉發出‘吱吱’的響聲,側耳仔細聆聽,似是生命逝去的聲音,想到這,心中莫名一顫,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口痛,總知,很痛,遂停步捂住胸口。


    忽聽前方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我抬頭一看,心中啞然失笑,心中真的如此掛念嗎?隻是隨興而行,也能無意識的來到通往勤政殿的必經之路上。


    迎麵而來的應該是散朝的大臣,三五結群小聲地談論著,萬口一聲、眾口一詞,句句都與阿其那、塞思黑千般罪行有關。我心中難受,轉身往迴走去。


    “曉文。”忽聽十三的叫聲,我剛停步,十三已走過來,壓著嗓子道:“身子還沒康複,如果找皇兄可以在住處等,這麽走來走去,怕是對傷口不好。”


    我苦笑道:“哪裏是找他?”


    十三抑住笑,仍是壓低聲音道:“難不成是找來找我。”


    不理他的取笑,掐指算算日期,心中淒苦難受,步子不由得一頓,十三掠我一眼,斂了笑。


    我慘然一笑,道:“還真是來找你,你……,你何時去八爺府中?”


    十三許是覺察我的情緒不對,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道:“你如果真想去,我倒是可以帶你,但隻是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為他們傷神。”我木然點點頭。


    自身側經過的張廷玉笑容可掬的輕一頜首,我淺淺一笑作為迴應。


    這兩年,張廷玉與十三兩人儼然已是胤禛的左膀右臂,十三自不必說,張廷玉得如此殊榮,卻與他‘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有關,為人處處謹小慎微,此時卻特意過來,想是有重要之事找十三,遂笑著道:“奴婢告退。”


    他笑著道:“姑娘慢走。”


    十三嘴角含著淺笑,道:“先迴吧,到時我來接你。”我點點頭,緩步往迴走去。


    昔日他的書房前,本是花藤漫繞、清香撲鼻,此時卻新建一石屋,沒有紅磚綠瓦,也沒有簷廊雕飾,甚至沒有房門,隻留一小窗,霎時心中悲傷全無,隻留震驚。


    站在窗前,默看著他。他背對著,負手而立。


    十三輕拍了下我的胳膊,我迴過神,木然瞅他一眼,他輕歎一聲,道:“八哥。”


    聞言,他轉過身子,目光淡淡看著我們兩個人,十三越過我,走至窗前,把手中小瓷瓶遞給他,道:“這是當年若曦留下的。”


    他伸手接過,淡淡瞅了眼,笑問:“聽聞九弟已去,你這樣一而再地幫我們,皇上不會責怒於你嗎?”


    十三看我一眼,嘴角逸出絲淺笑道:“如若是若曦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氣,也不會說什麽的。”


    八爺靜默了會兒,道:“我去後,弘旺……?”


    我道:“皇上不會降罪於他。”


    十三接口道:“八哥請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顧他一日。”


    他收起一臉淡然,對十三長揖一禮道:“謝十三弟。”十三忙閃開身,道:“八哥不可。”


    行完禮後,他轉身麵朝牆壁,不再迴頭,從始至終,未給我說一句話,也未多看我一眼。十三凝目半晌,對他躬身一禮,然後看著我,道:“我在車上等你。”


    我腦中空空,眸中隻有這一屋一人,喃喃地道:“把它拆了。”十三一愣,凝神目注著看我,似是沒聽清我的話,我重複道:“讓他出來,即使是死,也不能是在這裏。”


    石屋中的他背脊雖瘦卻依舊直挺,未迴頭,道:“不必如此麻煩,也不要為難十三弟。”十三無奈搖頭離去。


    時間在靜默中一點一滴地流逝,兩人靜默站著不發一言。許久過後,他道:“為何還不走?”他聲音淡漠,沒有一絲異樣,猶若現在的他仍是意氣風發時的他。


    我道:“沒有要交待的事嗎?”


    他低頭默一會道:“我去後,如果可以保住全屍,麻煩你將明慧的骨灰與我合葬,如果是被粉骨揚灰,那也麻煩你把她的與我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與她長相廝守,死後希望能遂了她的心願。”


    霎時,腦中閃出了那個愛憎分明的女人,想著她決絕地自焚,渾身激淩淩地抖了一下。


    聲音有些顫,想抑住,但沒能如願,道:“生不同衾死同穴,我會讓她如願以償的。”


    他身形未動,聲音卻柔了下來,道:“去吧,記住我說的話。”


    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一酸,道:“我會放開心胸,好好生活的。”他不再接話,我直盯著他許久,歎口氣轉身向府外行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隻是來去之間是兩種迥然不同心境。


    因知八爺的選擇,來時莫名的悲傷已散去,取麵代之的是輕鬆愉悅的心情,有些領悟到死亡或許並不可怕,可怕是生不如死而必須生。


    出了府門,轉身再次凝視這座府邸,心中提醒自己從此以


    後將永遠和若曦這個名字告別。想到此處,心中莫名一輕,轉身向馬車行去。


    見我走來,車前奴仆忙伸手欲扶我上車,腦中卻忽地想起一人,遂停步向湖邊望去,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服色,不同的是臉上已無恨意,隻是麵色極為淒若,心中不解她為何如此,抬腳欲向她行去。那姑娘再次見到我,也是一愣,但又似是知道了我的意圖,先我一步疾步離去。雖有疑惑,但許是因為站立太久,腹部隱隱地刺痛,暗歎口氣,人已不在,恩怨情仇也隻能雲消霧散,一切歸於塵土,於是,踏凳上了馬車。


    十三眉宇微蹙,似是在凝神靜想。待我坐下,才驀然迴神,道:“若曦……。”我截住他的話,道:“以後在這世間再無若曦此人,我隻是曉文。”十三麵上一喜,揶揄道:“皇兄終是要幸福了。”


    朝他淡淡笑笑,他卻斂了笑,道:“若曦,你以前總是願意記住美好的東西,總是願意原諒,既是已知八哥的選擇,以後不要再為難皇兄,這些日子四哥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


    我咬唇未語,他一頓,又道:“其實,一個人的生死看似簡單,但是我們的身份決定了本來簡單的事,也注定不會簡單。”說完,輕歎了口氣。


    見他神色有異,我側頭默想一會兒,問道:“那日張廷玉找你,也是為了八爺的事?”


    他點點頭,微微歎了口氣,道:“我們隻看到了皇兄對他們的強硬手段,可他們這些局外人,看的卻是八哥他們心裏的謀算。其實刺殺這件事,我也總覺得有些不對,這不是他們的作風。這麽做,隻有一個解釋,他們在逼皇兄動手,是為了做實皇兄弑父屠弟的罪名”


    我心中震驚,頭轟地一下。如果真如十三所說,那自己的做法,豈不是萬分可笑。


    呆呆坐著,久久不能迴神,過了一陣子,才苦笑著道:“張廷玉說的也有理。”


    他們作為皇子,乍從高高的頂端重重摔下,連小小的州府官員都能隨時給他們臉色,既然生不如死,那不如離開,可是怎麽離開,自殺,顯然不可能,這是弱者所為,會令天下所不齒。逼胤禛動手,既如了自己的願,又達到了誣蔑胤禛的目的。


    心中淒楚難奈,慘然一笑,看著十三道:“你已知他們的想法,為何還要這麽做,不怕皇上怪責嗎?”


    他道:“皇兄震怒的原因不外是你受了重傷,並不是真心為難他們。”


    已無力分析這些事,心裏似有一團亂麻攪在一起,急於解開,卻發覺越來越亂,無從下手。腦中隻旋著一句話“塵歸塵、土歸土,時光流逝、生命輪迴,從哪裏來就到哪裏去,何必如此,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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