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嫂子們罵我,嫌我,厭我,我還得迴去。不迴娘家,沒有別的道路可走。隆起的肚子太紮眼,到哪兒也不行。


    在婚姻的十字路口,我猶豫、徘徊。


    可是,肚子卻毫不含胡地一天比一天大。


    每天,母親早早起來給我做飯:兩個雞蛋,一碗青菜湯。吃罷,嘴一抹,拔腿上班,家裏啥事不問。


    懷孕的人很懶,脾氣也壞,胃口更刁。飯食稍有不適,肚子立馬會來個“傾箱倒篋”。那時我特別愛吃酸,巴不得整天泡在醋壇裏。母親經常上街買些蘋果、桔子、山楂給我解饞。


    娘家到學校七八裏路,騎車上班,要不了多長時間。倘若春秋,麗日藍天,騎車趕路,輕風拂麵,鳥鳴悅耳,倒也走一迴瀟灑。若是酷暑嚴冬,那可是“步履維艱”了。尤其是大雪過後,寒風唿號,雪路車輾人踏,成了天然的遛冰場。可惜,我不是遛冰手,又身懷有孕,無法在路上“風流”一番,隻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或推、或騎車走。在這種情況下,路上不斷有人跌倒。有的滾得像泥鰍,有的腳手朝天躺在地上像王八。幽默的人,跌倒後哈哈一笑;暴燥的人,會氣得對車連踢幾腳,大罵熊天鬼路;帶孩子的,小心不再小心,仍會跌倒,孩子可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帶雞蛋走親戚的,摔倒可就倒了大黴,滿籃雞蛋砸得一個不剩,黃卡卡塗淌一地;愛麵子的人跌倒最難心,慌慌忙忙爬起來,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沒人看到,暗自慶幸。理理衣服,擦擦泥水,推起車子,趕緊走人。若是有人,則麵紅耳赤,頭不敢高抬,眼不敢四瞅,爬起來,飛身上車,溜之大吉,生怕人看到“廬山真麵目”。人嗬,真奇怪,跌跤後不看看自己跌得如何、為何跌倒,相反看別人有沒有注意自己,會不會看自己笑話,真是要麵子不要命嗬!


    這年春天,五哥一家從部隊迴來探親,全家人特別高興,圍著五哥問長問短。


    自從父親去世後,五哥一直沒有迴家。一晃就是五年,他的孩子也五歲了。五嫂是城裏人,個頭不高,胖胖的戴著一副眼鏡,知識分子味道十足。母親唯恐怠慢了第一次上門的城裏媳婦,特製了兩床新被,房裏掃了又掃擦了又擦。大床是從大哥家借來的,弟弟還特別在床頭裝了台燈。


    無論家裏如何熱情款待,在城裏生活慣了的五嫂,仍感到不滿意。從她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嫌老家的貧窮和窩囊。


    母親特別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買菜、做飯、燒水。五嫂想吃啥,母親就做啥。沒有的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搞到。對待陌生的孫女,母親更是疼愛備至,恨不能把嘴裏肉摳給孫女吃。一貫節儉的母親,這幾天尤顯大方,買魚買肉,打酒買菜,連正在下蛋的母雞也宰殺給五哥五嫂吃。


    我天天生活在母親身邊,感覺不出親疏。五哥幾年才迴家一次,母親的疼愛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幾年的思念、掛牽,夢牽魂繞,濃縮在五哥迴家的一瞬間,母親再累,心裏也高興著哪。看著發福的兒子,漂亮洋氣的兒媳,操著普通話的稚嫩童音的孫女,母親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孫女的奶奶長、奶奶短的喊聲,像濃濃的蜜汁,一直流到母親的心裏,甜著呢。雖然,母親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她也心甘情願。母親常說,十指連心,兒子再多,也疼不夠,有一個不在身邊,就會日夜牽掛著,尤其是逢年過節,更是思兒心切。母親一聽到電視裏唱《說句心裏話》,心就酸。當聽到“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發”時,她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她說,這首歌好像就是兒子為她唱似的,可憐天下父母心。


    兄弟姊妹對五哥的到來,都非常高興,也非常榮耀,畢竟五哥是個軍官,不管官大官小,沙塘村還不多,不,幾乎沒有。田佳萍的愛人也不過是個誌願兵。為歡迎五哥的到來,家家備足豐盛酒菜,逐一相邀。兄弟們聚在一起,聽五哥海侃,嫂子們則圍著五嫂問這問那,有時還相互打趣。有的嫂子為討好五嫂,竟抱怨母親不會做飯,讓五嫂吃不習慣。又說母親年紀大,菜洗不幹淨,讓五嫂吃了咯牙。既然母親做不好飯,洗不好菜,你怎麽不幹呢?淨是茶壺打把——隻落嘴。


    最倒黴的是我這個常駐大使。五嫂沒來,家中還風平浪靜,眾位嫂嫂也不便說我什麽,我不吃她們的,不喝她們的,她們憑什麽管我。可是,自打五嫂來後,她們便在五嫂跟前嘰嘰咕咕說個沒完。她們說我不知孬好,跟雷家鬧離婚;說母親偏向我,袒護我,把一個嫁出去的姑娘攬在家裏,留煮著吃呀?我好像是眼中釘,肉中刺,不把我攆走,她們似乎走不安,坐不寧,心裏不痛快。三嫂還責備弟媳是個窩囊廢,說如果換上她,早把我攆滾蛋。二嫂也說弟媳憨死了。原因就是母親和弟弟共一個院子,我和母親住在一起。看著五哥麵子,我忍著。我不能吵,五哥難得來家一次,家裏吵得像鵝窩成什麽話。


    五哥在家的日子裏,我似乎成了瘟神,人見人躲,人看人夠人嫌。沒有人問我吃不吃飯,沒有人跟我客氣地打個招唿。有幾次,我想住在校裏不迴家。可是,放晚學後,老師學生都走光了,隻留下一個看大門的老頭,偌大一個校園,冷冷清清,四周靜得可怕,隻有辦公室牆上的貓眼鍾嘀嗒嘀嗒著一個重複、單調。枯燥的話題,讓人生出幾分恐懼、幾分不安。想去三姐家小住幾日,省去聽冷言惡語,但隆起的肚子太紮眼,到哪兒都不行。


    盡管嫂子們嫌我、厭我、多我,我還得迴去。不迴娘家,沒有別的道路可走。我也曾想在街上租間小房單住,隻可惜微薄的月薪常不到位,吃飯都成問題,上哪兒出得起房租呢?ノ弈危我盡量躲開嫂子們的眼睛。她們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吃飯,我就到外麵轉悠。她們什麽時候吃好喝足,我再迴來拾點殘羹剩飯。


    挺著肚子,站著講課,一天到晚在校忙忙碌碌,很累,很乏,很苦,多麽想在家裏找到一點地方歇息,可是,做不到。嫂子們見我難受,我見她們別扭。大概是自覺不如人吧,看到她們蔑視的目光,我就打怵,隻有逃避。


    過了一個星期,五哥一家終於走了。


    臨走時,母親和幾個嫂嫂,送給他們大一包小一包土特產,我沒東西送,便把積攢好長時間準備做身衣服的一百塊錢,塞給了小侄女。我這個當姑的覺得很慚愧,第一次來家,第一次見麵,連件衣服都沒給侄女做,丟人哪!


    五哥一家走後,家裏的女人們又掀起一場大波。她們一齊要揍弟媳婦,理由是弟媳婦翻“鬼話”。這事還是因我而起。


    那天晚上,我吃過飯到西院姨奶家玩。恰巧二嫂也在那裏。姨奶的二兒媳婦比我大,是母親姨妹的女兒,所以我喊她姨姐。姨姐見我去後說:“姨妹放學早迴來了?”我說:“對,剛吃過飯。”姨姐說:“你五哥來這幾天,家裏真熱鬧。”我冷笑說:“熱鬧是熱鬧,我可差點給人攆滾了。”二嫂知道我是指桑罵槐,當場氣得沒說什麽,便爬起身走了。到了後麵就找三嫂,說她們跟五嫂說的話,弟媳都告訴我了。五哥走後,我就沒理她們,她們知道我不高興,但沒法說。抓住弟媳這個把柄後,趁我不在家時,就找弟媳來個“秋後算賬”。


    那天活該湊巧,我身體不舒服,提前從學校趕迴家,正碰上了這一幕:二嫂帶著大女兒、二女兒在大門口叫陣大罵,弟媳婦正在哭。


    我剛進大門,還沒明白發生什麽事,弟媳一看到我就哭著嚷道:“就怪你!就怪你!沒事生事!”怪我什麽?我生什麽事啦?


    後來才明白,是因為在姨姐跟前說的那句“差點被攆滾”的話。我頓時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多少天的委屈像山洪爆發一樣,撲天蓋地傾泄了出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著二嫂就喊:“我什麽地方對不起你,說一句話你都驚心!你背後到底說我什麽?你要沒說,為什麽懷疑別人翻鬼


    話?別人為什麽不來找?你來找想必是你背後搞什麽鬼,不然你怎麽疑神疑鬼!你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這二年掙點臭錢就挺腰凹肚了嗎?我在娘家是吃你的了喝你的了,還是沾了你財氣,你為什麽老是跟我過不去,我哪點得罪你了?”我說完放聲大哭,邊哭邊收拾行李要走。我不願因為我連累弟媳受罪,連累母親遭殃。


    這群婆娘們,沒有一個好東西。其他幾個嫂子見狀,都躲在家裏不露頭,二嫂在眾人的說勸聲中也帶著兩個女兒草草收兵。弟媳還在哭。我心煩意亂,提著行李,挺著肚子就走。母親死死拽住我,哭勸我別走。我隻得放下行李,免得讓老母親擔心。有她老人家在,就有我的棲身之所。我迴來是奔老母親而非她們。


    都是女人,怎麽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呢?不是說同情是人類固有的屬性嗎?她們為什麽沒有?


    五哥一家這次來,使表麵上和和氣氣的幾家變得矛盾重重起來。好一陣子,大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這次矛盾爆發後,我索性挺直了腰杆走路。我吃的是母親的,喝的是母親的,住的是母親的,用不著像過去那樣對她們唯唯喏喏。你理我,我就理你;你不睬我,我眼也不夾你;你不值得我尊重,不讓我尊重,我又何必尊重你!硬尊重你等於自己扇自己耳光。


    五哥迴來期間,雷文國聞訊也來噓寒問暖,好像他還是李家的女婿。他再三邀請五哥一家到高山鎮做客。五哥耐不住雷的盛情、五嫂也想出去看看新鮮,所以,欣然前往。我當然也得迴去燒菜、做飯。


    席間,雷文國仍然不失時機地誹謗我,為他離婚找理由。他說我脾氣如何怪,好跟男人勾搭,並捏造一封信的內容,說是別的男人寫給我的。


    再說,我是五哥的妹妹,他當然袒護我,不容雷文國汙辱我。五嫂也幫我說話。她指著我的肚子問:“你說我家姑姑不好,她肚裏孩子你承認吧?”


    雷說:“承認。”


    五嫂說:“承認就不要亂猜疑。她要對你有二心,你把她攆走了,她還為何給你生孩子?”


    雷說不出理由,隻得呷了一口酒,悶頭吃菜。


    五哥突然問雷:“你說你五嫂來江蘇幾次?”


    “兩次。”雷順口而出。


    五哥說:“不對,來五次。”雷不解。五嫂明明來兩次,怎會是五次呢?


    五哥看他不明白,說:“她寫過三次信來。”


    雷說:“寫信不能算數。”


    五哥見他上鉤,話鋒一轉說:“寫信不能算數?那別人寫信給我妹妹,又未見過麵,就該算數嗎?”


    雷文國自覺說漏了嘴,讓五哥抓住了理由,便不再說話。五嫂怕他倆鬧僵,就從中打圓場,勸兩人喝酒。


    雖然解除了同居的關係,但我卻懷了他的孩子,為孩子著想、我不得不遷就他。可雷文國並不容我。他背著五哥五嫂對我說:“看房子都裝潢過了,隻要你家具一搬走,我就可以結婚。”我說:“這家具是留給孩子的,與你無關,你嫌礙事,可以搬到西屋,你照樣可以結婚。”雷朝我翻了幾下白眼,不再言語。


    那天,吃過飯,五哥一家就趕迴沙塘。我當時也跟五哥一塊返迴。雷文國這次請五哥吃飯,其用意誰都看得清楚,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主要想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把我鎮住,想讓我對他百依百順,俯首稱臣,任憑他在外風花雪月,我隻能在家替他守活寡,做傭人,當性工具。


    想得美!


    過年的二三月份,我懷孕已快五個月。


    雷文國對生男生女似乎特別關心。他帶我到馬陵醫院婦產科查b超,確認我懷的是男孩時,他特別高興,我當然也非常開心。迴家後,他就把這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對我更是嗬護有加。每天吃飯,她都硬派我,生怕我吃不好苦了肚裏的孩子。


    女人懷孕是幸福又是痛苦的事情。幸福的是做了母親,痛苦的是十月懷胎之艱難。尤其是臨產前,一天到晚得挺著大肚子站著。恩愛的夫妻,有丈夫鞍前馬後陪著、哄著、捧著,女人還好受些,最起碼精神上是一種安慰。而我,既無丈夫嗬護,又得躲著藏著,生怕讓計生辦抓了去。我的腿腳都腫得厲害,用手輕輕一按,就會陷下一個深深的窩,好一會兒才能恢複過來。


    雷文國這時正在開飯店,有時也跟弟弟合夥做點生意——就是販點碎銅爛鐵到鑄造廠賣。弟弟和雷文國原來都在鑄造廠幹過,後來,雷文國不幹了搞煙酒店,弟弟仍在廠裏幹。 現在,雷文國買了幾套餐桌餐椅,聘了一個廚師,雇了兩個女服務員,便開張了飯店。他飯店開得怎樣,店在哪裏,我都不知道。一是我沒去過,二來我也不關心。


    孩子懷到七八個月,每天還得騎車上下班。母親讓我跟範校長請假。她說,這麽笨的身子,一天站到晚,怎麽來得了。我說,學校不是別的單位,一請假會影響學生上課。再說,我騎車技術不錯,來迴跑跑,也是鍛煉。你不是說,孕婦不能閑蹲在家的嗎?母親見我說得有理,也就沒再堅持讓我請假。


    雖然懷孕七八個月,我照常上課,從不遲到早退。平時我能多上一節就多上一節。我怕生孩子時耽誤學生課。備課也抓得很緊,想趕在麥忙假前將所有課備完,以便迎接上級檢查。


    麥忙假過後,我便進入預產期。雷文國怕我肚內兒子有什麽閃失,就買了些煙酒於天黑間送給校長走後門。


    範校長見雷文國如此客氣,就批了我的假,所以,麥忙假過後,我就一直蹲在家裏,課是別的老師代上的。


    也許是到了預產期,心裏很急,很煩。該生不生,整天挺個大肚子出來進去很不方便。我恨不得快快生,生下來完事。那是農曆五月的天氣,熱得要命,我還得長褲長褂套在身上,真讓人受不了。


    家鄉有個風俗,嫁出的姑娘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嫂子們早在母親麵前嘀咕多次。再說,麥子快黃了,家家都得忙。黃金鋪地、老少彎腰嘛,我肯定什麽忙都不能幫。怎麽辦呢?正在我束手無策時,雷文國來了。也許他不放心我在娘家生產,便把我接迴高山鎮,在離他飯店不遠的親戚家住了下來,那兒離高山醫院很近。


    我隻好隨他去,靜等著兒子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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