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指著路對我說,順這條路直往前走。記住:走不熟悉的路要問問別人,不然,你就會走彎路,甚至走迴頭路。


    上班後,孩子都是雷母帶的。


    課間休息時,我才騎車去喂奶。


    拖了一個月的課,我得補上,不能愧對那些孩子。愧對孩子,誤人子弟,就是犯罪。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和人打牌,不和人侃大山,一門心思備課、改作業。


    同事們取笑我說,一個孩子生過,人變大、變成熟了。


    的確,人是應該成熟點好。記得作家陸星兒把人比作是一口深井。她說,成熟的人能知道自己井裏水有多深,能知道如何挖掘自己。不光是知道,而且是不斷地把水打上來。到底能打多少,能不能讓打出的水匯成波浪滔天的江河,那就看自己是否是拚搏是勤奮是不管風吹雨打是永不停頓,而這種堅韌不拔持久永恆的動力,一定來自內心,一定是由痛苦不堪的壓力轉化的。


    這些年來,我能像小草一樣倔強地活著,能不斷地從自己的井裏打水,就是由於許多失敗許多挫折許多打擊的壓力被我化解然後轉為動力,就是由於失敗挫折打擊的經曆給我不尋常的體驗體味體察,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深入的理解。我把動力和理解合成一股精神力量,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自己心底有一條大河在源源地流淌。當自己的井水匯成大河流淌時,我會有一種透徹的坦然使自己進入自由的境界,更會有信心向自己這口井的深處繼續開掘,以便這井水淌出大江大海來。


    剛上班一個多月,高山鎮教委讓我一個人去梨園中心小學學習教材、教法和語法知識,目的是過小學教師資格關。梨園中心小學離高山鎮不太遠,走大路不過一二十裏,走小路最多十一二裏。因為頭一次去,小路不熟,隻能走大路。


    那天早上,吃罷飯,我把熟睡的孩子搖醒,喂了一遍奶。雷母聽說我去梨園學習,似乎不太高興,抱怨說,孩子這麽小,你一走恐怕就是一天,怎麽喂奶?光喝奶粉,孩子不上火嗎?我笑著勸她說,每天隻學一個上午,過去都是這樣的。馬上考試了,這次我不去學,就不能過關。過不了關,就拿不到省小學教師資格證。沒有資格證,原來百把塊錢的報考費白花不講,今後連老師都不能當。雷母見我說得有理,也就不再堅持。她畢竟是個通情達理的上人,隻是囑咐我,每天早去早迴,不然,孩子會受罪。


    自從懷孕,就很少騎車出遠門,乍一出門,一切都感到新鮮。這是五月初的天氣,藍天碧透,陽光和煦,柳葉風輕。呢喃紫燕,成雙成對,飄來飛去,給空中畫下一串串清脆悅耳的啼痕。那麥、那油菜、那花生、那山芋在田野裏一望無際的綠色。那綠,鮮活、明亮,溫柔,剔透。路畔的野花,有藍,有黃,有紅,有白。各色花兒,爭芳鬥妍。那藍的真像異國少女的眼睛,深不可測;紅的恰似新婚少婦的寶石戒指,妙不可言;那白的如散落草間的星星,黃的則是情人頸下的金項鏈。實際上,不管什麽花,都是生命,都是姑娘浪漫的春夢。


    我偏愛路畔小草。瞧那草葉:有圓的、尖的、寬的、窄的、平滑的、帶刺的、對稱的、不規則的;那草莖:有長、短、粗、細、纖纖的、柔柔的、剛勁的、挺拔的;那草棵:簇簇團團、星星點點、層層片片、根根盤盤;那模樣:千姿萬態,風情萬種,出神入化。像羊蹄草鮮妝照影,竹鞭草幽雅嫻淑,薺薺草暗香潛度,鹿銜草玉立婷婷。乍一看,芳草皆綠。細一瞧,你會發現這萬綠之中含紫、透紅、顯藍、夾白、留黑、顯黃。那草色濃濃淡淡、深深淺淺、色彩協調,搭配得當,就像出自繪畫大師之手的一幅幅傑作,能給你帶來一種無法形容的美的感覺。


    實際上草葉兒很嫩,嫩得一捏就滴翠。但是,我真難相信這嬌弱的嫩芽竟能穿透板結的大地,這旺盛的綠色生命力是誰給的,春天嗎?


    清澈的溪畔,蔥蔥的山麓、阡陌的路旁,茫茫的原野,何處沒有芳草。那芳草又像一塊塊綠色的地毯:柔軟、舒適、馥馨四溢。當你陪著情侶,撐起秀麗的太陽傘,躺在這草毯上傾吐理想、愛情、工作、家庭時;當你收工迴來,躺在這草毯上欣賞山後的晚霞、牧歸的老牛、田間的稻花、柳梢的彎月時;當你打工在外,躺在這草毯上迴想故鄉的母愛、父親的尊嚴、妻子的思念、孩子的希望時;當你閑遐間,躺在這草毯上探索人類的起源、宇宙的奧秘、生活的道路、生命的真諦時;那萋萋的芳草,定會給你清新、敦厚、質樸、貞潔、恬靜、飄逸、夢幻的感覺。


    小草是渺小的、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它不登大雅之堂,難戴自然界之王冠,可又是必不可少的。它們有的可吃,有的可燒,有的可治病,有的可蓋房子。如果沒有小草給大地帶來踏不死、燒不盡、鏟不完的綠色,很難想象地球會是什麽樣子。


    不錯,它不像蒼鬆翠柏那樣喧囂,那樣傲慢;不像花兒那樣炫弄,那樣被人寵幸;它隻有默默無言,默默生存,默默奉獻。但是,正是這默默無聞,向我們詮釋著一種美:清寂的美;敘述著一個夢:綠色的夢。我認為,雖然是小草,隻要它昂起頭,就是一麵旗幟,一麵象征著倔強、堅韌、頑強、旺盛、不可戰勝的旗幟。


    八點鍾,我隨小草翻過小小的山坡,越過長長的公路,從綠色的高山鎮,準時趕到梨園。梨園中心小學比高山小學大,師資力量也棒,教學能手特多。聽說,他們輔導的小學生作文,年年在國家、省級大賽中獲獎。


    參加這次過關學習的人很多。不管你是校長,還是老師,隻要沒拿小學教材、教法過關證,就得參加學習,就得參加考試。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姓孔,是馬陵市孔家店人,聽說還是孔子的後裔。他五十多歲,戴著老花眼鏡,一副學者派頭。他喜歡坐著講課,除非板書時才不得已站起來,但寫好後馬上坐下。他的板書很工整,也很規範,一看就知道是個治學嚴謹的人。他講課有條不紊,不慌不忙,循序漸進,誰聽了都拍案叫好,這是其他老師輔導時所沒有的事。


    可是,他有一個怪脾氣,每次上課都得點名,他三次點不到你的名,便叫你走人,也不準你參加考試。他說話算話,不徇私情,哪怕你是校長也不行。你不學習,進考場怎麽考,除非你去抄人。考試抄人能算真本事嗎?沒有真本事,你教什麽書,你隻能是誤人子弟。


    他也有一個毛病,雖然是坐著講課,唾星能噴老遠,他的課愈是講到高潮時,唾沫星愈多。他這樣,坐在前排的人可就倒了黴。要是女教師不帶手帕隨時擦臉,那可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帶露花蕾了。所以,知道內情的人都不願坐在他的麵前,生怕被他的唾沫星“淹死”。


    每天學習僅半天時間,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四個小時學習,就是四個小時學習,孔老師既不開講早,也不拖堂。上課鈴一響,準時在講台講課;下課鈴一響,夾著書本就走。不過,課在這時恰到好處講完。他講課簡明扼要,不拖泥帶水。重點多講,非重點一帶而過。


    孔老師很會估題。每年省裏考哪些內容,他基本上都能估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他圈定的重點,誰也不敢怠慢,隻有老老實實地認真對待。該記的記,該整理的整理,該背的背,一絲一毫不敢馬虎。


    當老師也的確不易。你不僅要當好老師,還得當好學生。要想給學生一碗水,你自己必須得有十碗水或一缸水。我本來底子就薄,隻能是邊教邊學,邊學邊教。十年學生好當,十年老師不易做。備課,改作業,迎接聽課,公開教學,家訪,還有抽查,評估,今天一大考,明天一小考,說是檢查學生,實則是考察老師的教學情況。學生考不好,領導不說你,你自己也覺得難看。分、分、分,實際上不是學生的命根,而是地地道道的老師的命根。ナ二時,孔


    老師準時下課。我收拾書包、筆記本,趕緊騎車往家奔。我那嗷嗷待哺的寶貝女兒,不知哭沒有,餓沒有,鬧沒有。可以想象,她準蹬著小腿,擺著小手,張著小嘴,哭得她奶奶六神無主。奶粉不想吃,稀飯不能喝,隻想吸我這甜甜的乳汁。一旦吃不到,餓癟了肚子的寶貝能安分嗎?一想到這些,我的頭皮就發炸,恨不能插翅膀一下子飛到女兒身邊。迴家時,本想走大路,考慮小路近能早點到家,便決定走小路。雖然路不熟,我想自己是個大活人隻要認準方向,就能找到,條條大路通羅馬嘛!ダ嬖爸糧呱降男÷罰曲曲彎彎,岔道很多,東岔西岔稍不留神就摸錯。因為有事,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隻顧往前走。遇村走村,遇坡爬坡,遇水過橋。可是,走來走去,我發覺越走越糊塗,越走越不對勁,甚至連去高山鎮的方向都迷糊了。十二點都過了,太陽怎麽還在東方呢。我估計可能轉向了,不能再騎車亂闖,得下車問人。


    正巧前麵過來一位老人,花白的頭發,高高的身材,很像老父親。我喊了聲老人家,請問到高山去的路怎麽走?老人看我騎車的方向不對,便笑著反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我說是從梨園鎮來的。他更開心地笑了,說,丫頭,你迷路了。你知道你現在朝哪去嗎?我說是往高山鎮去的呀?老人說,你又往梨園走了。真是越急越不出豆腐。我又悶又憋,又急又躁,暗罵自己真是個廢人!老人指著一條路對我說,順這條路一直走,過一個村再問問,記住:走不熟悉的路要多問問人。不然,你就會走彎路,甚至走迴頭路。


    沿著老人指的路,我又飛身上車。這次不敢亂闖了。遇村就下來問問。因為岔路多,我就不斷地問。田野幹活的男男女女,聽說我這個本地人還迷了路,都禁不住笑話我幾句。我也顧不上這些,一直往前趕,心想,隻要不錯路就行,任人家怎麽笑話。


    稀裏糊塗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當我看到國道上來往奔馳的汽車時,才突然轉過向來。一路緊張的我,霎時輕鬆了許多。在國道上,我緊趕慢趕,直到下午四點,才迴到家中。走大路,原本一個小時即可到家的,為了省時走小路,結果竟走了四個小時。看來,不熟悉的路不能亂走,不該走的路不能走。看似近路,很可能是遠路,你以為走的是直路,卻恰恰是很彎很彎的彎路。人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迴到家中,雷母正在給孩子把尿。看樣子剛喝過奶粉,因為孩子還在連連地打著飽嗝。見我進門,孩子睜著一對大眼睛望著我,像是認識我似的。按說,也該認人了,因為三月認母,孩子已經快兩個月了。


    雷母不太樂意地問我,不說半天就能迴來的嗎?怎麽到現在才來?孩子又哭又鬧,開始兌奶粉給她喝,她不喝。左等右等等不來你,又兌給她喝,大概是餓極了才喝了一點。心裏咋就沒數,孩子這麽小,一去一天能合適嗎?


    雷母抱怨可以理解,哄孩子不易。使不得性子,著不得急。我自知理虧,對雷母笑笑,算是賠禮,又解釋說,嗨,別提了,我本想抄近路迴來的,誰知迷了路,要不是人家告訴,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呢。


    雷母很相信我,所以不再說什麽。實際說也沒用,反正是來晚了。ノ醫庸寶貝,抱在懷裏,親了一口,就像攬抱了整個世界般的心滿意足。小家夥好奇地望了望我,小嘴一咧竟笑出聲來。我又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小臉蛋一股奶香味,真好聞。我解開衣扣,準備喂奶。雷母見狀,連忙製止說,現在天熱,你的奶水可能酸了,小孩吃了容易拉肚。快出去把奶擠掉,等一會再喂。


    想不到喂奶還這麽講究。此刻,我的雙乳漲得鼓鼓的,乳峰上青筋暴得老高,火辣辣地痛。在路上因騎車顛簸,奶曾驚過一次,咕嘟嘟的乳汁,像泉水般直往外湧。五月的天,穿衣服單薄,不一會,前襟濕個精光,緊巴巴地貼在胸前,兩個鼓鼓的紫葡萄似的奶頭,挺挺的,毫不害羞地兀突著清晰。我並不在乎,腦子裏隻想著孩子,不在意別人怎麽看我。雖是年輕的母親也遠比姑娘大方得多。當姑娘時,熱天遇雨,衣服濕了,不敢走路,生怕顯出線條;做母親的人,前襟讓奶水浸透、風幹。硬挺得像塊“老雲頭”,也不怕人笑話。俗話說,女人的奶當姑娘時是金奶、銀奶,結了婚是生了孩子便是狗奶。


    有了孩子後,我對學生溫存體貼、關心多了。在傳授知識的同時,也傾盡了母愛。每當學生讀破了句、寫錯了字、做錯了事,不再像過去那樣,訓斥他們、譏諷他們,甚至罰他們的站,逼他們抄十遍百遍生字,用教鞭敲他們的頭,用手擰他們的耳朵,而是耐心地、和風細語地、諄諄教導他們,為他們解疑釋惑。


    中師函授的錄取分數線到九月份才下來,我有幸“金榜題名”。當我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其高興的程度並不比“中舉的範進”遜色。我終於進了夢寐以求的學府,在專職的老師輔導下,有目的、有計劃地學習書本知識。我像所有想上學而未能如願以償的人一樣,對這次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格外珍惜。


    中師入學的學雜費是一百五十元。雖說錢不是太多,但對我這個隻有二十二塊五毛錢月薪的代課教師來說,卻是個不小數字,家裏經濟一向緊張,又添了孩子,幾乎到了捉襟見肘的境地,怎麽辦?借,湊。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吃穿可以不講究,但學習的執著精神是永不消失的。隻要我想學習,誰也阻擋不住。當年為了抗議老父阻撓我看書學習,十四歲不是照樣離家出走,十六七歲不是照樣喝鹽鹵尋死嗎?聽說我又要去進修學校學習,雷母曾大惑不解過,都是孩子媽了,還學那玩意幹什麽,能湊乎就行了;雷文國曾反對過,你去學習,孩子交給誰帶?媽年紀這麽大,家裏事都忙不了,還能繼續給我們帶孩子?雷二嫂也從側麵勸過我,反正你有小教資格證了,能教書就行,還深造幹什麽。


    他們說他們的,我照幹我的。


    我把母親給孩子的見麵禮拿了出來,又向親戚借了點,勉強交足了學雜費。


    中師函授是在馬陵教師進修學校。進修學校坐落在雄偉壯麗的馬陵山腳下,距高山鎮五十餘裏。好在路不錯,騎車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就能到。


    函授時間緊,任務重,幾乎沒有星期天,寒暑假都得上課。為了不影響學習和教學,孩子剛滿周歲,我便給她斷了奶,交給老母親撫養。本想不讓母親吃這份苦,畢竟孩子是雷家的。可是,雷母有店,本身家中還有好多事,再加上她身體不太好,我就不好意思讓她操心費力,何況,她本來對我參加函授就有看法。ノ抑荒苷夷蓋裝錈Α9肱的事,當母親的再苦再累也不會說什麽。雖然,她也明白,帶外孫女是窮幫忙,白替雷家出力,但她也得帶,因為她疼閨女。


    高山鎮參加函授的有十幾個人,男男女女,結伴而行,說說笑笑,幾十裏路也覺不著累。當時,和我一起走的都是幼兒園的老師,她們和我一樣,年輕,騎車快,能騎到一塊去。年紀大的或條件好的,就坐中巴車。假期學習時,大多住校。住校一來方便,二來還能對馬陵山一飽眼福。進修學校的宿舍就在山腰。屋後鬆濤伴竹韻,屋前是清泉石上流,花香、鳥語、青山秀水,名勝古跡,任你享受。可惜,我沒這個條件。一坐不起中巴車——雖然每趟僅三元錢;二不能住校。就是中午那頓飯,也隻能是吃家中帶來的煎餅鹹菜,喝學校的一碗白開水罷了。


    函授期間,每天早上六點從家裏出發,下午四點鍾再從學校返迴,忙雖忙點,但活得很充實。因為學習刻苦,所以門門功課都順利地過了關。三個學年的奔波,我雖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好,特別是騎車技術越來越高,車速也越來越快。開始騎一趟需要一個半小時,三年下來,隻需要五十分鍾就行了,因此,在同去學習的老師中,我有“小飛機”之美稱。“小飛機”,可想而知,我


    騎車的速度何等之快。不快行嗎?路遠倒是次要的,關鍵是我的寶貝得天天見我一次麵。


    寒來暑往,物轉星移。三年函授在不知不覺的忙忙碌碌中過去了,我也從一個平常的小學代課教師,變成了骨幹老師,並邁進了教學能手的行列。


    迴憶三年所走過的路,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你付出多少努力,就必有多少收獲。這是世間最好證明的因果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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