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由浮雲記錄下來的花事,


    那些由花開裝點過的浮雲,


    都在這一個無盡漫長的夏天成為了荒原的旱季。


    斑馬和羚羊遷徙過成群的沙丘,


    那些沉默的浮草在水麵一年一度地拔節,


    所有離開的生命都被那最後一季的鳳凰花打上鮮紅的標記。


    十年後在茫茫的人海裏彼此相認。


    是誰說過的,那些離開的人,離開的事,


    終有一天卷土重來。


    走曾經走過的路,


    唱曾經唱過的歌,


    愛曾經愛過的人,


    卻再也提不起恨。


    那些傳奇在世間遊走,身披晚霞像是最驕傲的英雄。


    那些帶領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


    死在下一個雨季到來前幹涸的河床上。


    蘆葦燃燒成灰燼,撒向蔚藍的蒼穹。


    不知不覺已經又是夏天。遇見離開已經半年了。


    很多時候青田都沒有刻意地去迴憶她,感覺她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在某一個黃昏,她依然會穿著牛仔褲騎著單車穿行過那些香樟的陰影朝自己而來,帶著一身高大喬木的芬芳出現在家的門口。她依然是1997年的那個樣子,那張在自己記憶裏熟悉的單純而桀驁的臉,帶著時而大笑時而冷漠的神情。


    可是錯覺消失的時候,大街上的電子牌,或者電視每天的《新聞聯播》一遍一遍地提醒著他現在的日期,是1998年6月的某一日。


    烈日。暴雨。高大沉默的香樟。


    漫長的夏天再一次到來。


    青田在遇見走後依然在stamos打工。在很多空閑的時候,比如表演前的調音空隙,比如走在酒吧關門後獨自迴家的夜路上,比如早上被逐漸提前的日照晃得睜不開眼睛時,他都會想到遇見離開那天的情形。那一切像是清晰地拓印在石碑上的墨跡,然後由時間的刻刀雕鑿出凹痕,任風雪自由來去,也必定需要漫長的時光才能風化。


    其實遇見走的那天青田一直都跟在他們四個人的身後,看遇見提著很重的行李卻提不起勇氣衝上前去幫她,隻剩下內心的懊惱和惆悵擴散在那個天光泯滅的黃昏裏。一直到火車消失在遠方,他依然靠在站台的漆著綠色油漆的柱子上默默地凝望著火車消失的方向。周圍小商販來來往往地大聲吆喝,手推車上堆著亂七八糟的假冒劣質的零食和飲料在人群的罅隙裏擠來擠去,而在這喧囂中,青田是靜止的一個音符,是結束時的尾音,無法拖長,硬生生地斷成一個截麵,成為收場的倉皇。


    青田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心裏微微有些發酸。他沒有告訴遇見自己也有一隻,和遇見那隻是一對,也是自己敲打出來的。在上次送遇見的同時自己也悄悄地做了一隻一樣款式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吧。


    後來立夏他們從自己身邊經過的時候,青田也沒有叫他們,隻是躲在柱子後麵,看著立夏那張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喉嚨有些發緊。他一直盯著他們三個的身影走出站台消失在通道口的深處,然後迴過頭看到落日在瞬間朝著地平線沉下去。


    在那一刻隕落的,不僅僅是落日吧。


    他想,是不是就像那些蹩腳的小說和電視劇一樣,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呢?


    遇見,有時候我抬起頭望向天空時,看到那些南飛的鳥群,我就會想起你。已經沒有以前那麽濃烈了,是淡淡的想念,帶著輕描淡寫的悲傷。像是淩晨一點在一家燈光通亮沒有顧客的超市裏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喝下去的感覺一樣。應該算是一種由孤單而滋生出的想念吧。


    有時候我想,你真的像你的媽媽一樣啊,堅強而頑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從你離開我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也許這次離開之後,永遠不能相見了吧。所以這些巨大的絕望衝淡了分離的痛苦,因為沒有希望,就不會再失望。所以那些思念,就像是逐年減弱的季風,我想終究有一年,季風就不會再來看望我這個北方孤單的傻瓜了吧。


    這些日子以來,我就是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的。


    不然生命就會好漫長。漫長到可以把人活下去的力量全部吞噬幹淨。


    ——1998年·青田


    高三已經進入最後的階段了。所有的人都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小時看書做題。


    函數,化學方程式,間接引語,過去完成時,虛擬語氣,朝代年表,農業的重要性。所有考點都在腦海裏亂成一鍋粥。被小火微微地燉著,咕嘟咕嘟冒泡。


    很多女生都在私下裏哭過了。可是哭也沒辦法,一邊抹眼淚還得一邊在草稿紙上算著數學題。


    經常出現的年級成績大榜是每個學生心裏的痛。哪個班的誰誰誰是突然出現在前十名的黑馬,哪個班的某某某怎麽突然發揮失常掉出了前三十,都會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


    一直都有的比較和計較,像是粘在身上的帶刺的種子,隔著衣服讓人發出難受的瘙癢和刺痛。


    整個教室裏彌漫著風油精和咖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伴著窗外枯燥的蟬鳴,讓夏日的午後變得更加令人昏昏欲睡。頭頂的風扇太過老舊,學校三番五次地說要換新的,可是依然沒有動靜。想睡覺。非常的想睡覺。非常非常的想睡覺。甚至是僅僅想起“我想睡覺”這個念頭心裏都會微微地發酸。經常從課桌上醒過來,臉上是胳膊壓出的睡痕,而身邊的同學依然還在演算著題目。


    參考書塞滿了課桌,還有很多的參考書和試卷堆在桌麵上,並且越堆越多,剩下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用來寫字。


    每天都有無數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試卷發下來,學校自己印的,劣質的紙張,不太清楚的字跡,卻是老師口中的高考良藥。


    走廊也變得安靜,很少有學生會在走廊打鬧,時間都花在看書或者做題上了。高一高二無法感受到的壓力突然變成了有質量的物體,重重地壓在肩膀上。


    陽光斜斜地穿過籃球場,帶著夏天獨有的如同被海水洗過的透徹,成束的光線從剛剛下過暴雨的厚雲層裏射出來,反射著白光的水泥地上,打球的人很少。


    立夏拿著飯盒從食堂往教室走的時候,通常都會望著那個空曠的羽毛球場發呆。高一高二的時候,傅小司和陸之昂經常在這裏打羽毛球,汗水在年輕的身體上閃閃發亮。而現在,都很少看到陸之昂了,除了在放學的時候看到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著小司,大部分的時間,大家都各自在學校裏拿著書低著頭匆忙地奔走。那個羽毛球場像是被人荒廢的空地,地上的白線已經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懸掛的網也早就陳舊了。好像高一高二的同學都不太喜歡打羽毛球的樣子。


    立夏很多時候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傷心,壓力大得想哭。看著那些高一高二的年輕的女孩子在球場邊上為自己暗戀的男生加油,手上拿著還沒開啟的礦泉水等在鐵絲網外麵,立夏的心裏都會像浸滿了水一樣充滿悲傷。


    看著那些年輕的麵容,看著他們在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揮灑著年輕的活力,盡興地揮霍,用力地生活。她想,難道屬於自己的那個年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嗎?


    每天晚上都有晚自習。兵荒馬亂的。


    立夏很多時候寫那些長長的曆史問答題寫到右手發軟。抬起頭看到頭頂日光燈發出白色的模糊的光。窗外的夜色裏,高大的香樟樹隻剩朦朧的黑色的樹影,以及濃鬱的香味。


    傅小司依然拿著全年級文科第一名的成績,陸之昂依然是理科的全年級第一名。


    而立夏,需要很努力很用功才能進入年級的前十。


    晚自習下課的時間被推遲到了十點半。每天從教室獨自走迴公寓的路上,立夏都會想起遇見。那些散落在這條路上的日子,兩個女孩子手拉手的細小的友誼。彼此的笑容和頭發的香味。用同一瓶洗發水。喜歡吃同一道學校食堂的菜。買一樣的發帶,穿同一個顏色的好看的裙子。用一樣的口頭禪,愛講隻有兩個人才彼此聽得懂的笑話,然後在周圍人群茫然的表情中開心地大笑。


    遇見,我好想念你。那些失去你的日子,全部都丟失了顏色。


    我像是個孤單的木偶,失去了和我形影不離的另一個木偶,從此不會表演不會動,被人遺棄在角落裏落滿灰塵,在孤單中絕望,在絕望中悲傷,然後繼續不停地,想念你。


    ——1998年·立夏


    上海的日子像是一場夢。對於傅小司而言,那是段快樂的記憶。可也隻是夢而已。夢醒了依然要繼續自己的生活。


    隻是從上海迴來,在學校眼裏,或者在同學眼裏,傅小司身上已經多了“津川美術大獎”的光環。傅小司並不覺得有什麽變化,倒是陸之昂和立夏每次走在傅小司身邊的時候都會因為路人的議論和注視感到尷尬,這已經不是以前同學們因為傅小司成績好或者美術好而紛紛注目了,現在的注視和議論,多少帶上了其他的色彩。


    “看啊,傅小司哎。”


    “別這麽大聲啊,不要亂看,被發現了好尷尬的。”


    “當然要看啊,他馬上就要畢業了啊,以後就沒的看了。”


    “也對哦。沒想到本人比照片上好看呢。”


    “是啊,好可愛呢……沒想到畫家也可以這麽好看的啊。”


    “你是什麽狗屁邏輯啊。”


    ……


    久而久之,陸之昂養成一個習慣,每到傅小司被關注的時候,他就會默默地伸出大拇指,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故作很嚴肅的表情說:“你紅了。”


    結果每次都被傅小司摁在地上打。


    臨近高考的時候,傅小司出版了第一本畫集《麥田深處的幸福》,因為也隻是小有名氣而已,畫集並沒有大賣,隻是印刷了一萬冊。但在年輕人出版的畫集裏,已經算可以的了。而且,高中就出版畫集的人,在全國來說都不算多。所以傅小司很開心。


    他把出版的畫集拿給媽媽的時候心裏充滿了自豪的感覺,他撒嬌地躺在沙發上,頭枕在媽媽的腿上,像個玩鬧的孩童一樣把手揮來揮去地說:“媽你看我厲不厲害啊,厲不厲害哦!”


    畫集出版後,傅小司經常會收到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這些信帶著各種不同的郵戳,穿越中國遼闊的大地,從未知的空氣裏投到自己麵前。


    那些鼓勵,那些朝自己傾訴的心事,那些和自己分享的秘密,那些寄給自己的幼稚卻真誠的畫作,那些對小司的詢問,都在這個夏天,在豐沛的雨水裏緩慢而健康地朝著天空拔節。


    傅小司在學習的空隙裏,也會咬著筆認真地寫一寫迴信。會很開心地對他的讀者講一講畫裏的故事,講他的長滿香樟的校園淺川一中,也會臉紅著叫那些對他告白的女孩子認真學習考上理想的大學。每次偷看到的時候陸之昂都會仰天大笑,搞得傅小司灰頭土臉。


    可是立夏的感覺就會微妙很多,看著學校裏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喜歡小司的畫,立夏心裏生出很多莫名的情愫,似乎傅小司再也不是以前自己一個人默默喜歡了好多年的祭司了,似乎祭司已經消失在了年華之後,沒有留下痕跡。而眼前的傅小司,逐漸地光芒萬丈。心裏甚至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傷感。


    日子就這麽緩慢地流逝。夏季到達頂峰。


    豐沛的雨水讓香樟的年輪寬闊。高大的樹幹撐開了更多的天空,綠色暈染出更大的世界。


    傅小司騎著單車穿過兩邊都是香樟的幹淨的碎石路,夏日的微風把白襯衣吹得貼在他年輕的身體上,頭發微微飛揚。他頭頂的香樟彼此枝葉交錯,在風中微微搖擺,它們低聲地講著這個男孩子的故事。


    起初它們隻是隨便說說,就像它們站立在這個校園裏的以前的時光中議論過其他男孩和女孩一樣,可是它們不知道,這個男孩子後來真的成為了校園中的傳奇,足夠讓它們傾其一生漫長的時光去講述他曾經的故事。


    如同遺落在山穀間的那些寶石,散發著微微的光芒,照亮黑暗的山穀。


    而時光轉瞬即逝。他們畢業了。


    立夏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才醒過來,由於昨天在外麵玩了一個通宵,又喝了很多的酒,頭疼得厲害。昨天的一切都成為過去:冒泡的啤酒。午夜ktv的歌聲。街心花園微微有些涼意的淩晨。這一切都成為了時光的某一個切片,在瞬間褪去了顏色,成為了標本,被放置在安全的玻璃瓶裏,浸滿藥水,為了存放更為久遠的時光。


    昨天的英語考試成為自己高中時代的最後一場考試,那樣漫長的時光,長到以前的自己幾乎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時光,竟然就在昨天畫上了句點。


    看著滿寢室堆放的參考書、試卷、字典、教材、英文聽力磁帶,立夏心裏一陣一陣滿滿當當的空洞感。


    盡管自己以前無數遍地詛咒這樣辛苦而漫長的高中年代,可是,現在,一切真的就要成為過去的時候,立夏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麽地留戀。


    早上迴學校的路上,立夏和陸之昂聊到大學的事情。傅小司刻意地走在前麵很遠的地方,不太想聽他們兩個的談話。陸之昂看著小司的背影,表情帶著些微的悲傷。


    “之昂,你怎麽會突然……要去日本呢?”


    “也不是突然……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吧,隻是沒和你們說過而已。”


    “啊?”


    “應該是從我媽媽……去世的那天開始吧,這個想法漸漸形成。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陪小司一起選擇文科嗎?因為我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一個優秀的注冊會計師。我以前總是不聽媽媽的話,調皮,貪玩,在學校惹禍。可是,從媽媽離開我的那天開始,我就一天比一天後悔為什麽她還在世的時候自己那麽忤逆她。現在想起來,悔意依然縈繞不去。”


    “所以……”


    “嗯,所以就決定了去最好的大學念最好的經濟專業。我爸爸認識上海財經大學的校長,他告訴我爸爸說學校裏有一個中日學生的交流班,考進去的人都可以直接去日本早稻田念經濟專業。所以,後來就決定了去日本。”


    “你和小司提起過嗎?”


    “沒有……也是今天才提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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