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會告訴他你去日本的原因嗎?”


    “會啊,肯定會。我不想我最好的朋友一直到我離開中國去了另外一個國度的時候還討厭著我。當初我和小司約好了要念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一直到同一所大學。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約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念書。所以,我整個初中、高中才會那麽努力地去維持自己的好成績,因為我怕有一天我差小司太多而考不進他的學校,因為你也知道小司有多麽優秀啊。現在想來,背叛約定和誓言的人……應該是我吧……”


    空氣裏滿是悲傷的味道。在香樟的枝葉間濃重地散發。那句“應該是我吧”的話語斷在清晨的陽光裏看不到痕跡。


    可是誰都聽得到那些痕跡破裂在內心深處。像是經曆了大地震之後的地麵,千溝萬壑。


    陸之昂看著獨自走在前麵的傅小司,心裏非常地難過。他孤單的背影在風裏顯得更加地單薄,陸之昂突然恍惚地想,在自己離開之後,小司會一直這樣孤單地生活嗎?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旅行,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抄著筆記,一個人騎著單車穿越偌大的校園,一個人跑步,一個人走上圖書館高大的台階,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沉沉地睡去。因為從小到大,他都隻有自己這麽一個朋友,簡單得近乎白紙的生活,而自己的離去,在小司的世界裏又是一場怎樣的震撼呢?是如同輕風一般不痛不癢?還是如同一場海嘯一場地震,一場空前絕後的冰川降臨?


    想不出來。眼角滲出了細密的汗。誰都沒有看見。


    而走在前麵的傅小司,緊緊皺著的眉頭和掉在腳邊的淚水,同樣也沒人看見。


    隻有頭頂的香樟知曉所有的秘密。可是它們全部靜默不語。隻是在多年之後,才開始傳唱曾經消散的夏日,和夏日裏最後的傳奇。


    因為早稻田要提前入學的關係,所以七月剛剛過去,陸之昂就要走了。


    平野機場依然是以前的那個樣子,恰到好處的人,恰到好處的喧囂,以及頭頂的天空,全部都一樣。天空比冬天還要蔚藍,高大的香樟樹已經枝葉繁茂。整個平野機場籠罩在綠色的海洋裏,人群像是深海的遊魚,安靜而沉默地穿行。


    而改變的究竟是什麽呢?


    是分離吧。一起長大的朋友,在這一刻之後,將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度,頭頂的天空都不再是同樣的顏色,手腕上的指針也隔了時差。想念的時候,也就是能在心裏說一句“我很想念你”吧。也就隻能這樣了。


    一路上小司都沒怎麽說話,陸之昂有好幾次想和他搭話,可是張了張嘴,看到傅小司沒有表情的側臉和大霧彌漫的眼睛又硬生生地把話吞了迴去,隻能檢查著護照,檢查著入學需要的手續,和開車的爸爸以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阿姨說著一些家常話。


    可是這些都變得微不足道。而傅小司的沉默,像是一種有實體的東西,在汽車狹小的空間裏漸漸膨脹,膨脹到陸之昂覺得唿吸不暢,像是在海底閉氣太久,想要重迴水麵大口唿吸。


    換登機牌,飛去香港。轉機日本。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忙碌而有條理的樣子,心裏掠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小昂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跟在自己旁邊的什麽都不懂的大男生了。


    眼前是陸之昂的背影,熟悉,卻在這一刻些微顯得陌生。


    在時光的硬核裏褪出了清晰的輪廓和比自己挺拔的身材。中長的頭發,泛出黑過一切的黑。日光沿著斜斜的角度傾倒在頭發的表麵如螢火般流動。


    在等候的空閑時間裏,有用左腳掌輕輕敲打地麵的習慣。喜歡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在撞到路人表示抱歉時會微微點一下頭。這些習慣如同散落在宇宙中的恆星,在自己漫長如同銀河的生命裏頻繁地出現。可是這些,馬上就再也看不見了。


    陸之昂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進安檢,傅小司心裏迴蕩著半年前的畫麵。


    那個時候是立夏還有自己,以及小昂,三個人一起去上海。時光竟然流淌得如此迅疾,整個世界似乎還停留在和陸之昂一起在窗台上看上海難得的落雪的那個時刻,可是一轉眼,像是夢境突然被疾風吹破,氣球的碎片被風撕成更小的碎片撒向天空,陸之昂,這個從小就和自己像是被繩索捆綁在一起的小人偶,竟然就要去日本了。傅小司不得不承認,命運的手掌真的可以翻雲覆雨。我們輸給無法改變的人生。輸得徹底。血肉模糊。血肉模糊。


    “小司,我要走了。”


    “嗯。保重。”


    ——冷語調。擴散在機場玻璃頂棚滲透下來的日光裏,顯得更加冰冷。


    “我到日本會每天都給你發e-mail的,你要記得迴我啊。”


    “哦,好。”


    ——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太多,我怕自己哭起來。


    “聽說日本的樓群非常密集,完全看不到地平線在哪兒。有句話好像是說什麽看不到地平線的人,會覺得彷徨而且孤獨。聽了真是害怕呢。”


    “少文縐縐的了。惡心。你要參加詩歌朗誦嗎?”


    ——其實那句原話是日本一個小說家寫的,還是我拿給你看的呢,你都忘記了吧。那句話是說,一個人如果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大地上,那麽他就會覺得人潮洶湧卻沒有朋友,於是就會分外地感到孤單。


    “不是……我說真的。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是嗎?”


    ——你也知道會寂寞的嗎?


    “小司……你會討厭我嗎?”


    “會。”


    那一個“會”字突兀地出現,在那一瞬間陸之昂看到的是傅小司無比肯定的臉。他沮喪地想,小司終究還是會生氣的。哪怕以前自己再怎樣頑劣,再怎樣逃課不上進,打架,或者亂和女生搭訕,他都沒有生過氣,頂多對自己翻白眼或者親切地對自己說“你去死吧”。可是現在這樣的冷淡,隔了一麵玻璃的觸感,讓陸之昂覺得比和小司吵架還難受。


    “背叛誓言和約定的人……應該是我吧……”


    “應該是我吧。”


    在進安檢前的一刻,陸之昂迴過頭去看傅小司,可是小司隻有一句“再見”。那一刻,陸之昂覺得世界重歸黑暗,帶著寒冷迅速降臨,霜凍,冰川,還有未知世界的塌陷。


    “再見。”陸之昂露出好看的笑容,像是瞬間閃現的世間最和煦的陽光,照亮了黑暗的世界。傅小司在那一刻,心裏翻湧出無盡的酸楚,表情卻依然是無動於衷。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傅小司一直望著衝向天空的銀白色機身。他知道那上麵坐著自己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而這個金屬的機器怪物,即將把他帶到遙遠的國度,隔了山又越了水。


    飛機巨大的轟鳴像是直接從天空砸下來響徹在自己的頭皮上,淚水模糊了雙眼。


    而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我不討厭你,但是舍不得。你還會迴來嗎?還會記得這裏有個從小到大的玩伴,來看望我嗎?


    陸之昂的座位在機翼邊上,所以從起飛開始一直耳鳴。望向窗外,是起伏的白雲和浩瀚的藍天。閉上眼是一望無際的湖水。那些盛放在眼中的湖水,拔升上九千米的高空。


    小司,從機窗往下看的時候,我在想,我真的就這麽告別我腳下的這個城市了嗎?告別了那些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的路,告別了我的那輛被我摔得一塌糊塗的單車,告別了陪我們一起長大的宙斯,告別了你。那一瞬間我恍惚地覺得我的腳下地震了,整個城市急遽地塌陷。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地方孤單地看落日。


    人生,是不是就像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說的那樣,是一部看不懂卻被感極而泣哭得一塌糊塗的電影呢?


    在巨大的轟鳴聲裏,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十八歲成人時你幫我唱的生日歌。我切開蛋糕的時候你正好唱完最後一句“祝你生日快樂”。那個時候你依然是呆呆的表情,眼神放空沒有焦點,可是卻有張在燭光下格外好看的臉。


    你說,終於成了大人了,從此要越來越堅強。


    這些,我都記得。我永遠記得。


    而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1998年·陸之昂


    迴到家,躺在床上,在腦海中反複播放的是陸之昂最後抬頭看天深吸進一口氣的神情,以及那一句“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


    傅小司踢掉鞋子,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來像是蒼穹那麽遠。傅小司覺得屋頂上一直在掉落著灰塵,細小的白色的灰塵,落在臉上,眼睫毛上,身上,腳上,一點一點把自己掩埋起來。


    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進同一所幼兒園。自己連續三年拿了大紅花,學會了很多的漢字,能看連環畫。而他隻是一個調皮搗蛋,經常被老師罰站的頑劣男孩,喜歡爭糖果,喜歡捏女生的臉。


    七歲的時候和他一起念小學。自己連續六年都是班長。成績全校第一。


    那個時候以為自己是個小大人,所以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語重心長地對整天迷戀彈珠和紙牌的他說:“你再不認真學習,就不能跟我念同一個初中了,因為我成績最好,我要念的學校你會考不進去。”他聽得張大了嘴,然後“哇”地哭出聲,手中的玻璃彈珠撒了一地。


    十三歲的時候和他一起考進淺川一中的初中部。他拚了命才考中,而且成績剛擦過錄取線。他開始跟著自己學畫畫,雖然依然不會在上課的時候抄筆記,可是會在放學後拿自己的筆記迴家認真地重新整理一遍,參加了體育隊,進入了學校跳高隊。開始有很多的女生暗戀他,他還是改不掉從幼兒園就養成的喜歡逗女孩子的習慣。


    十六歲的時候,和他一起直升淺川一中高中部,學習成績與藝術類專業成績和自己不相上下。高二選擇了理科,和自己相反,從此開始連續成為學校理科第一名。高三畢業選擇留學日本。


    朝窗外望去,盡管淚水模糊了視線,依然可以看到,暑假再一次來臨時,整個世界泛濫出的綠色。那是無窮無盡的香樟,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點題。可是曾經看香樟的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那個人走了,剩下的那個人還在看著。


    十九歲的夏天。畫上的那個安靜的句點。


    手上中央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泛出金色的光澤,那些昏黃的落日光澤從手中的燙金字體上反射出去,帶著一圈一圈毛茸茸的光暈。


    本來待在家等通知單的日子裏,自己還一直在考慮當初和傅小司填報同一所大學的行為是不是理智。因為畢竟小司是美術生,藝術類考生會很多,而自己美術加試肯定比小司弱,好在現在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打電話告訴小司的時候,聽到他開心的聲音。電話背景聲裏還有狗叫,立夏忍不住問:“你家養狗嗎?”


    “哦,不是,是陸之昂的宙斯,借過來養幾天玩玩。”聲音低下去,似乎是因為想起了離開的陸之昂而稍微有些難過吧。不過小司馬上又換了高興的語氣說,“祝賀你呀,真高興啊,可以和你一個大學。”


    黃昏時分,立夏站在學校大門口,高二的學生剛剛放學,蜂擁而出,而自己站在人流的中心就顯得有點兒礙事。於是不好意思地讓到一邊,最後幹脆就在學校主幹道邊的花壇上坐下來。


    看了一會兒,人漸漸少了。立夏起身朝教室走去。高三七班的教室人去樓空,經過一個暑假,看上去多了很多滄桑感。


    應該都蒙了一層灰塵了吧,這麽久都沒有人用過。立夏貼著窗戶朝裏看,隻能依稀地分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黑板上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字跡。高考前最後一天上課的內容已經無從想起了。黑板擦安靜地放在黑板槽裏,還有一些用過的大小不同的粉筆頭陪伴著它。講台上有一把三角尺,一個圓規。


    講台下的桌椅擺放得不太整齊。


    在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高二七班的學生應該就會搬進來吧,那麽自己和自己的同學曾經生活在這裏的痕跡就會全部消失嗎?


    立夏想起暑假裏聽說的學弟學妹們所做的瘋狂事情。傅小司放在桌子裏忘記帶走的草稿紙和用過的書,都被分搶一空,他隨手在桌麵上畫下的花紋被那些小女生用透明的防氧化漆塗了一層,好保留更長久的時間。甚至教室後麵貼出來的傅小司的標準試卷,也被全部撕了下來。立夏當時還在電話裏哈哈大笑,而現在,竟然有說不出的酸楚,慢慢地,慢慢地,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自己,竟然沒有任何一件,屬於傅小司的東西。


    看了一會兒,覺得累了,於是離開教室。


    真的一切就要結束了吧。立夏在離開學校的時候迴過頭去,這個曾經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在最後的黃昏裏顯得格外的傷感。


    曾經在這裏第一次遇到傅小司,弄髒他的衣服,第一次看到他大霧彌漫的眼睛。


    第一次被陸之昂取笑。第一次取笑他的長著小辮子的帽子。


    這裏有傅小司和陸之昂很愛光顧的小賣部,裏麵有傅小司最喜歡買的可樂和陸之昂最喜歡買的餅幹。


    這裏有立夏喜歡的高大的香樟和香樟投下的帶著濕漉漉香味的樹蔭。


    這裏有傅小司和陸之昂一起打過球的羽毛球場。


    這裏的籃球場在雨天裏也會有男生獨自練習投籃,雨水打濕了衣服緊緊地貼著年輕男生線條分明的背。


    這裏有那個永遠爬滿藤蔓的畫室。老舊的木質結構,四處散落的石膏像。


    學生沒有收走的畫架,牆上貼的示範素描。


    這裏有後山的一塊長滿柔軟青草的山坡,自己在那裏哭過。


    這裏有男生女生合住的奇怪公寓。


    這裏的鐵門遇見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去。


    這裏的鳳凰花在自己畢業的這個夏天終於燦爛地開了,燒紅了整個校園,最後凋落了一地。


    這裏每年都有新的人睜著大眼睛走進來,如同三年前年輕而幼稚的自己一樣。而每一年都有人帶著各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離開,在最後的迴望裏,掉落下滾燙的淚。


    夕陽沉落。永遠地關上了那道門。那道隔開了青春和塵世的大門,在十九歲的夏天,轟然緊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夏至未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敬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敬明並收藏夏至未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