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死了。”傅小司坐在窗台上,麵無表情地突然來了一句,“上海比北方還要冷,簡直亂套了。”還是改不掉早就養成的喜歡坐窗台的習慣,這點倒是和遇見一模一樣,總是喜歡盤腿坐在窗台上,然後麵無表情地朝著窗外發呆。


    陸之昂露出白牙齒,很好看也很安靜的笑容,“因為上海不像我們北方都有暖氣的啊。”


    傅小司迴過頭看著正在微笑的陸之昂,歪了歪嘴角,嗤了一聲,說:“幹嗎要學我笑的樣子啊,有本事你像你以前那樣咧著嘴巴露出牙床白癡一樣地笑啊,你個半路轉型的冷調帥哥。”


    說完就被扔過來的枕頭砸中腦袋。然後兩個人開打。


    打累了兩個人各自坐在床上裹著被子聊天。


    “哎,小司你還記得嗎,有次我們出去旅遊也是這個樣子呢,裹著睡袋聊天,我記得你還說我們像兩個成精的會聊天的粽子。”


    “嗯,記得啊,而且記得某個白癡選的睡覺的好地方,第二天起來周圍都是大卡車開過去的車輪印子。不死真的是說不過去啊。”


    “……可它還不是過去了。哈……”


    “不要嘴硬!粽子!”


    “喂……”


    “幹嗎?”


    “你緊張嗎,對於明天的比賽?”


    “我們不聊這個。”


    “不要緊啊,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可是我很善於把一件很嚴肅很緊張的事情弄得很輕鬆。”


    “這個我知道啊,你高一的時候不是就上演過這種好戲嘛,校長在上麵向我們講述消防隊員的英勇事跡,說某隊員從三樓抱著嬰兒跳下來,嬰兒毫發無傷,可消防叔叔的胳膊摔成了好幾截!校長的那句感歎句不是也被你聽成了詢問句,然後在下麵瞎起勁地接話說‘三截’,搞得全校笑翻掉。你本事大著呢……”


    “……你什麽時候記性變這麽好?”


    “一直如此。所以我曆史從來不會考出17分。”


    “你!你去考化學看看!”


    窗外是上海冬日裏連綿不絕的雨。


    帶著突兀的寒冷。綿密地纏繞住所有的空氣。


    但在這棟古老的洋樓裏,依然洋溢著溫暖的熱度。


    像是傳奇一般的少年。慢慢張開背後的翅膀。


    之昂,你知道嗎,在很多年之後,迴想起1997年那個冬天,我那時覺得你又變成了1995年的陸之昂,你依然是那個從來沒有經曆過悲劇和傷痛的少年,依然會露出牙床開心地大笑,比賽前一天的緊張心情真的在和你鬥嘴的過程裏煙消雲散。有時候在想,這一輩子有你陪在身邊,真是件快樂的事情,所以我總是很感謝上帝,讓你陪我度過如此漫長的時光。從孩童,到少年,然後一直到成年後複雜的世界,你都一直在我的身旁,像一個從來都不會因世俗而改變,剔透的年輕的神。


    謝謝你,無論是愛笑的,還是愛沉默的陸之昂。


    ——2003年·傅小司


    “啊!”陸之昂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下雪啦!”


    傅小司掀掉身上的被子爬起來,爬到窗台上貼著窗戶往外看,“真的啊,南方也下雪嗎?”


    陸之昂也跳起來坐在窗台上。


    傅小司朝著濃重的夜色裏望出去,盡管地麵依然濕漉漉地反著路燈的白光,並沒有像淺川一樣的積雪,可是空中那些紛亂的雨絲中間,確實是夾雜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雖然稱不上鵝毛大雪,卻的確是大雪。


    “啊,難得啊。”陸之昂的手指搭在玻璃上,無規則地敲著,“上海都會下雪,我覺得這應該是吉兆吧,你明天肯定會拿第一名的。”


    “這哪兒跟哪兒啊,完全不搭界的呀。”盡管語氣是不冷不熱,但傅小司看著陸之昂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感謝。


    陸之昂很開心地笑了。正要說話,就聽到立夏房間一聲慘叫。


    等到傅小司和陸之昂擰開立夏並沒有鎖的房門時,映入眼簾的卻是立夏跳在電視櫃上大唿小叫的樣子,立夏聽到門開的聲音迴過頭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兩個大男生,自己正踮著腳尖站在電視櫃上,動作就在瞬間定格。


    傅小司張著嘴巴一副“搞什麽飛機”的表情,而陸之昂已經靠在牆上捂著肚子笑得一副要撒手人寰的樣子。


    “你幹嗎啊?”傅小司伸手指了指立夏,“下來啊。站那麽高幹嗎?”


    “而且……而且叫那麽大聲。”陸之昂一邊笑一邊搭腔,“一副少女被色狼強暴的樣子。”


    “有蟑螂呀!”立夏看了看地上,確定沒有了,才有點兒尷尬地下來。


    傅小司指指陸之昂,說:“你怪他咯,他訂的旅館。他一直說這家旅館很好很好,我都懷疑這家旅館的人偷偷給了他中介費。”


    陸之昂大小拇指扣在一起,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做發誓狀,說:“上天作證完全是因為這家旅館離你比賽的地方近,我是好人。”


    小司說:“要麽我們陪你一會兒吧。”


    陸之昂接過話,說:“我們在房間還發現了圍棋,小司很會下啊,他從小學就開始學下圍棋了,叫他教你也行。”


    立夏張大嘴巴覺得吃驚,聽著搖滾樂的人從小學圍棋……這個是笑話嗎?不過看著傅小司認真詢問的表情又覺得不太像是在說笑。


    “沒事了你們先迴去呀。”立夏的臉也有點兒紅,不敢要求他們留下來,不然更加尷尬。


    傅小司哦了一聲,而陸之昂把手搭到傅小司肩膀上勾了一下,衝立夏壞笑說:“要麽,小司陪你睡呀。”


    門“砰”的一聲關掉,差點兒撞到陸之昂鼻子上。


    傅小司看著他說:“你的冷笑話可以再冷一點兒,沒關係。”


    陸之昂說:“我又沒講笑話咯,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些令花季少女又夢幻又不敢開口的事情吧。”


    剛說完門突然打開,一個枕頭直接砸到陸之昂頭上。


    “陸之昂這裏是三樓!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扔下去!摔不死就凍死!”


    被使勁關上的門裏傳出來立夏的吼叫。


    陸之昂拿著枕頭,嘿嘿地笑說:“她學我哦,哈,扔枕頭。”


    傅小司根本就沒打算理他,穿著拖鞋迴房間去了。


    厚厚的被子。白色幹淨的床單。陶瓷的茶杯。有著寬闊的窗台可以坐在上麵看外麵深深的梧桐樹影。木質的地板。木頭的門和桌椅。大衣櫃。大梳妝台。一切都好像老上海的片子裏演的那些滬上人家。立夏窩在被子裏的時候想,確實是像陸之昂說的那樣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館呢,而且價錢還很便宜。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的。想起來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什麽事情都要依靠小司的大男生了。相反,他卻在幫著小司做很多的事情。想想這個世界真是神奇。


    早就說了他們兩個都是神奇的物種嘛。美貌,智慧,幽默,善良,才華。


    “應該是冥王星的人。”立夏想。


    然後睡了過去。夢中傅小司拿了第一名。半夜醒來的時候還因為以前聽說過的“夢都是相反的”論調著實嚇了一跳,連著“呸呸”好多聲。


    下午一點半到五點半,長達四個小時的比賽時間。因為是現場命題,所以每個考生都很緊張。小司倒是沒什麽,依然是一副以前在學校畫畫的樣子,調著畫架的高度,清理著顏料,裝好清水,等等。陸之昂和立夏站在旁邊,也幫不上忙。不過周圍的那些上海本地的參賽者都是有爸爸媽媽跟來的,一會兒幫他們披衣服,一會兒幫他們倒水,搞得一副皇帝出巡的樣子。


    “嘁。”


    “嗤。”


    陸之昂和立夏從鼻子裏出氣的聲音被傅小司聽到了,他迴過頭對嗤來嘁去的兩個人哭笑不得,他說:“好啦,你們兩個去外麵逛街吧,我結束了出來就給你們打電話。”


    “好吧。”陸之昂點點頭,走之前轉過身望了望其他考生,再一次,“嘁。”


    考試的學校是一所全上海甚至全中國都有名的女子學校。學校外麵的鐵欄杆上是鐵製的玫瑰,裏麵有大片的綠地,還有教堂,有穿著長袍的修女慢步行走在學校裏,有鴿子成群結隊地在上空盤旋。


    “好漂亮啊。”立夏看著學校裏的一切,“在這裏上學一定很開心吧。”


    “我不覺得整天和一群尼姑在一起上課有什麽開心。”陸之昂這會兒又變得活潑起來,“淺川一中的mm們才更正點。”說完還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像是非常同意自己的看法。


    兩個人坐在學校外麵的長椅上,麵前是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往來的車輛很多,行人也很多,騎自行車的人更多。有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也有提著菜籃子去買菜的婦女,還有很多穿著各種製服的學生騎車去上學。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各種聲響,而龐大的背景聲就是上海話軟綿綿的腔調。


    陸之昂起來去買了兩瓶綠茶和幾個飯團,然後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挨。


    兩點半。


    太陽從雲隙中直射下來。一束一束的強光穿透了昨晚蓄滿雪的厚厚雲層。


    三點三刻。


    路邊有個清秀的男生騎著車載著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哼著歌曲過去。


    四點二十。


    光線開始暗淡。黃昏擴散在微微潮濕的空氣裏。下班的人流紛亂地穿行在這個龐大而忙亂的城市裏。空氣裏有很多白色的點,像膠片電影裏那些陳舊的黴斑一樣浮現,伸出手抓不住,卻在視網膜上確鑿地存在著。


    五點半。


    傅小司從那些神采飛揚的考生裏走出來,麵無表情,一雙眼睛依然是大霧彌漫的樣子。“肚子好餓。”他抱著美術用具站在校門口對兩個人說,“我們去吃飯吧。”


    叫了一碗牛肉麵。厚厚的湯麵上浮著大把的香菜。傅小司是不吃的,統統夾到陸之昂碗裏。然後順便搶迴幾塊牛肉。從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所以也無從得知比賽的情形。陸之昂兩三次張了口,都被硬生生地堵在那裏,最後把話重新咽迴肚子裏去。


    “嗯,那個……”還是立夏開了口,“決賽畫的什麽?”不安的語氣,怕觸及某些敏感的神經。


    “哦,比賽啊。”因為埋頭吃麵,所以咬字含糊,“是命題的,叫《從未出現的風景》。”傅小司抬起頭,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怪名字呢。”陸之昂拿著筷子敲著碗的邊緣,叮叮當當的,“那你畫的什麽啊?外星人轟炸地球嗎?還是音速小子大戰麵包超人?”


    “那是你的領域,我高攀不起。”傅小司白了陸之昂一眼,“也沒畫什麽,就是一男一女吧。”後麵半句是說給立夏聽的。


    “一男一女……”立夏小聲重複著,也想不出來到底是什麽樣子。不過看起來小司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稍微放了點兒心。


    “本來是說素描速寫或者色彩都可以的,沒有硬性要求。”傅小司接著說,“不過我想反正我上色快嘛,就直接選了色彩。”


    立夏和陸之昂隻有吞口水的份兒,像這種“反正我上色快”的話也不是誰都輕易敢說的。


    “哎,你知道嗎。”傅小司低著頭吃麵,間隙裏突然說,“我今天和顏末在一個考場。”


    “啊……上一屆畫蘆葦畫出名的那個女孩子?”陸之昂笑眯眯的,“漂亮嗎?”


    傅小司抬起頭翻了個白眼。


    “呃……我的意思是……”陸之昂抓抓頭發,“有……才華嗎?”


    不過傅小司已經不準備再理他了。


    一年後在小司的第一本畫集裏,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比賽時創作的那張《從未出現的風景》。畫麵上是一個站在雪地裏的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孩子,半長的微翹的頭發,抬起頭,全身上下在雪地的純白裏被映得毫發畢現,有一雙失去焦點的大霧彌漫的眼睛,而天空的大雪裏,有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女孩子的輪廓,從天空微微俯身,像是長出白色羽翼的天使,輪廓看不清楚,卻有一雙清晰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兩個人在大雪裏,安靜地親吻。


    那一刻世界靜默無聲。這是從未出現卻永恆存在的風景。


    ——1999年·立夏


    第二天去頒獎典禮的現場,很多的參賽選手,很多的畫壇前輩,周圍很多的工作人員忙來忙去,忙著調音,忙著測試話筒,忙著布置嘉賓的位置和姓名牌。


    小司三個人進去之後,找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來,抬起頭看到自己前麵就是顏末,不由得又開始緊張起來。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以前自己一直喜歡的畫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看著他們的樣子,想起他們筆下的畫,感覺像是被很多的色彩穿透,在內心重新凝固成畫麵。


    有很多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有個男生在前麵一直很得意。好像昨天晚上組委會就已經通知他他是一等獎其中的一名了,自然得到周圍很多人的羨慕眼光。


    陸之昂不由得問小司:“你接到電話了嗎?”


    小司說:“我又沒留下手機號,怎麽會接到電話?”


    之後頒獎典禮就開始了,擴音設備不是很好,加之坐在最後一排,聲音斷續著傳進耳膜,很多句子紛亂複雜地散發在空氣裏。


    傅小司一直緊握著手,雖然臉上看不出任何緊張,拇指卻一直摳著掌心,而且很用力,整個掌心都有點兒發紅。微燙的熱度。那些撞進耳朵的句子有——


    這次大賽的水平非常地高,超過了第一屆。


    來自全國各地。


    各個年齡組的發揮都很超常。


    美術形式多種多樣。代表了中國年輕一代美術創作的最高水平,這也是組委會所期待達到的目標。


    直到聽到那句“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時,小司才覺得世界在一瞬間衝破黑暗,光芒瞬間照耀了幹涸的大地,河床汩汩地注滿河水,蘆葦沿岸發芽。


    成千上萬的飛鳥突然飛過血紅色的天空。


    ——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著你從最後一排站起,在人們羨慕的目光裏朝著主席台舉止得體地走去,看著你站在台上光彩奪目的樣子,我突然有一點兒傷懷——你已經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們,獨自朝漫長的未來奔跑過去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沒來由地想起mars,那個帶領著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這樣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本應開心的時刻如此地感傷。我想,也許這兩年來我日漸成熟的外表下,終究是一顆幼稚的心靈吧。


    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長大的停留在十六歲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不知道未來的你,和未來的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究竟會怎樣呢?我想不出答案。微微有些傷懷。


    ——1998年·陸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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