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家裏的事情,可是很明顯,李嫣然的爸爸調查過她的家庭,至少看過學校的入學檔案。上麵的那個“單親”的紅色字樣立夏現在依然記得。或者就是教導主任告訴他們的。總之,有種被人撕了衣服般的難堪。


    立夏忍了忍眼淚,確定不會掉下來之後才敢開口說話,她說:“謝謝了,我家條件是不怎麽好,不過還不至於需要別人的接濟。不需要的。這些錢留著吧,我想你家司機還需要這筆錢去上上課,學學禮儀什麽的,不然,跟李先生您的作風太成對比了,丟您的人。”


    說完後,立夏就走出了教導處。走的時候聽到那個男人訕訕地笑了兩聲,然後對教導主任說:“這次嫣然評選市三好學生應該沒問題吧,你看嫣然還是比較樂於幫助同學的,哦對了,我們公司還打算為學校添置幾套教學設備呢……”


    立夏幾乎是低著頭衝出來的,她覺得再聽下去自己肯定要吐了。出門的時候撞了個人,兩個人都“啊”了一聲,立夏覺得這個人個子挺高的,因為一下子就撞到他胸膛上。一種清淡的香味湧進鼻子,像是沐浴液的味道。立夏也沒有抬頭看看撞了誰,低聲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因為她怕自己一抬起頭來眼淚就往下砸,這樣肯定會嚇著別人的,搞不好又要進一次教導處。


    身後那個人一直“喂喂喂”個不停,立夏也沒管,埋頭一直跑迴了教室。


    整個下午立夏都陷在一種難過的情緒裏麵。像是被一層蠟封住了身體所有的毛孔,整個人陷入一種悶熱和沮喪的情緒。所有的毛細血管裏全堵上了纖維,動一動就全身痛。


    立夏趴在桌子上,逐漸下落的太陽把光筆直地射進教室,晃花了她的眼睛,閉上眼睛就是一片茫然的血紅色。立夏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句話:閉上眼睛才能看見最幹淨的世界。


    立夏閉上眼睛,臉上濕了一大片。


    放學的時候立夏習慣性地收拾書包然後開始準備畫畫用的鉛筆、橡皮、顏料、畫板等,收拾到一半突然想起早上老師通知了今天的美術補習暫停一次,正往包裏放鉛筆的手就那麽停在了空氣裏麵。


    幹什麽呢?什麽也不想幹。教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立夏也不想現在迴去。心情不好,整個人就變得很沉重。於是就那麽坐著,手指在桌麵上無聊地畫著。寫到後來就變成了重複地寫著兩個字“去死”。但是到底是叫誰去死,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隻是心中覺得壓抑,像是超過警戒線的水需要被釋放掉一樣。


    光線一秒一秒地暗下去,立夏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背起書包轉過身就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陸之昂。陸之昂馬上笑了,朝立夏揮了揮手,說了聲:“晚上好。”眼睛眯成一條縫。


    “你怎麽……還不走?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


    “等你帶我去醫院呢。”


    “啊?”


    “上午從辦公室出來被你撞到的地方現在還是很痛啊……不知道骨頭會不會斷呢……”陸之昂一副困擾的樣子。


    “斷了好,會斷出一個夏娃的,這麽大一個便宜讓你撿到了,蒼天有眼。”末了,立夏笑了笑,補一句,“無珠。”


    “哈哈,誰是夏娃?”


    ……立夏的臉一下子就燒起來。心裏想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呢。


    立夏站在山坡上的時候覺得很驚訝,自己以前竟然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她一直以為淺川一中就是學校的那十幾幢樓房包圍起來的麵積,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一片長滿高草的山坡。


    陸之昂躺在草地上,半眯著眼睛對著黃昏紅色的天空。


    他說:“你以前沒來過吧?我和小司逃課的時候往往就來這裏寫生。畫天空,畫高草,畫樹畫鳥,畫學校裏匆忙的人群和暮色裏學校的那些高樓。”頓了頓他換了個話題說,“這樣燒起來的天空不多了呢,馬上天氣就會很涼很涼的。”


    立夏坐下來,也抬起頭看著天,看了一會兒就看呆掉了。


    “上午的時候……你是怎麽了?”陸之昂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可是表情卻嚴肅起來。


    “也沒……什麽。”立夏也不知道怎麽說。畢竟是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是李嫣然吧?”


    “你知道?”


    “我去教導處的時候看見她了。我也不怎麽喜歡她。”陸之昂拔下頭發旁邊的草咬在嘴裏,那根草一直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弄得他怪癢癢的。


    “為什麽呢?她不是傅小司的女朋友嗎?我還以為你們……”


    “什麽你們我們。她是她,我是我,小司是小司。沒有誰們。”


    立夏轉過頭去,看到陸之昂睜開了眼睛,眉頭微微地皺起來。還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的樣子呢,以前總是對誰都一副笑容滿麵的樣子像是世界和平親善大使一樣。


    陸之昂吐掉嘴裏的那根草,說:“我和小司從念小學就認識了。一直嬉鬧,打架,畫畫,然後混進淺川一中。其實以前我的成績很不好,也不愛畫畫,不過跟小司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養成了很多他的那些潔癖似的各種習慣,後來就開始畫畫,然後成績越來越好,從一個小痞子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好學生。李嫣然是後來認識的,因為她的媽媽和小司的媽媽是最好的朋友,而小司是最喜歡他媽媽的,所以李嫣然經常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小司的媽媽很喜歡李嫣然,所以小司也對李嫣然很好。其實這種好也就是願意跟她多說幾句話而已。你不知道吧,小司從小到大幾乎不怎麽說話呢,對誰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有時候都感覺他像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總覺得他有著自己的世界,別人誰都進不去。不過這小子很受女孩子歡迎呢,嘿嘿,但是從小到大喜歡小司的女孩子在我眼裏都不怎麽樣,李嫣然我也不喜歡。”


    “為什麽呢?”


    陸之昂頓了頓,像是想了一下該怎麽說,然後說:“怎麽說呢,我不太喜歡有錢人家的孩子從小養成的那種優越感。”


    “去死吧,自己還不是一樣。”立夏扯起一把草丟過去,心裏有點兒想抓牆。


    陸之昂坐起來,扯了一把草丟迴去,說:“哎你聽我說完呀,說完了我再和你打架。”


    “打……架?”立夏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第一次聽男生說出要和女生打架的話,而且還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體育比賽一樣。


    “我有一個小表弟,家裏沒什麽錢,很喜歡畫畫的他用著一塊錢一支的那種很差很差的畫筆,上麵的毛都快掉光了。買不起畫冊就經常坐在書店的地板上翻畫冊,直到被老板趕出來。沒錢買顏料了就不交色彩作業,被老師罵的時候也不解釋,於是老師就覺得他很懶,不愛畫畫,可是我知道他是很愛畫畫的,他的願望就是當一個畫家。所以我很討厭那些仗著自己家裏有錢就耀武揚威的人……喂,你在聽沒有啊?”


    陸之昂轉過頭去看到立夏臉上濕淋淋的一大片,立刻慌了手腳。


    夕陽的餘暉斜斜地打過來籠罩在兩個人的身上。樹和樹的陰影交疊在一起成為無聲的交響,來迴地在心上擺蕩。


    光線沿著山坡消失。溫度飛快下降。


    一同消失的,還有那些流過臉龐的眼淚。


    送立夏迴宿舍的時候已經六點多了,夕陽差不多完全沉到了地平線之下。立夏側過頭去也隻能看到陸之昂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輪廓。鼻梁很高,眼眶很深,嘴唇很薄顯得冷漠。眉毛斜飛上去消失在黑色濃密的頭發裏。


    黑暗模糊了一切的邊界,時間水一樣地消失。


    於是那一句“謝謝你今天陪我”也消失在胸口,無法說得出來。


    傅小司從教室跑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拿著從教室取迴的顏料穿過操場朝校門走過去,他微微地抬起頭,然後看到陸之昂和立夏的背影。兩個人的影子像鍾麵的指針,齊刷刷地指向同一個方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香樟的陰影裏麵。傅小司茫然地抬著頭,眼睛裏光芒明明滅滅。似乎立夏和陸之昂在一起讓他多少有些困擾。陸之昂不是說放學有事情要早點兒迴去嗎?怎麽到現在還在學校裏麵晃呢?


    傅小司搖了搖頭,正想迴樓梯口拿單車,就聽到有人叫他。迴過頭去看到李嫣然站在樹影下麵,傅小司和她打招唿,他說:“你也在。”


    “我爸爸開車來的,你別騎車了,我送你迴家。”


    傅小司低頭想了一會兒,朝剛剛陸之昂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下,校園空曠一片,然後他迴過頭來說:“好。”


    車門關上的時候傅小司心裏突然空蕩蕩地晃了一下。手把顏料捏來捏去的,因為用力而讓顏料變了形。


    路過教學樓,陸之昂“咦”了一聲然後停下來。立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傅小司的山地車停在教學樓下麵。陸之昂喃喃自語地說:“這小子怎麽還沒迴去?不是說他有事先走了嗎?”


    送完立夏之後陸之昂就在學校裏麵逛來逛去。一方麵他想對小司說一下立夏和李嫣然的事情,一方麵又比較擔心傅小司,心裏像是氣球被紮了個很小很小的孔,一直朝外漏著氣,卻又尋不到確切的痕跡。


    秋天的夜晚像潮水一樣從地麵上漫上來,一秒一秒地吞沒了天光。當香樟與香樟的輪廓都再也看不清楚,路燈漸次亮起時,陸之昂還是沒有找到小司。他心裏開始慌起來。住宿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浴室洗好澡迴宿舍去了。八點的時候所有的住宿學生必須上晚自習。這是淺川一中幾十年雷打不動的規定。


    陸之昂坐在小司的單車上,望著空曠的樓梯發呆。坐了很久也沒有辦法,於是隻好迴去。出了校門趕忙在街邊的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了。然後他聽到傅小司慣有的懶洋洋的聲音,不帶一絲的情緒。


    那邊一聲“喂,你好”之後陸之昂就開始破口大罵,罵完後也沒聽傅小司說什麽就把電話掛了,然後開始飛奔去學校的車棚拿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甚至不由自主地在夜色裏哈哈大笑起來。


    陸之昂現在就想快點兒迴家,因為肚子真的餓得不行了。


    早上七點一刻的時候陸之昂騎車到了傅小司家樓下,沒看見傅小司的蹤影,於是抬起頭吼了兩聲,然後就聽到關門下樓的聲音還有傅小司冷冰冰的一聲“吵什麽吵”。


    傅小司把書包扔進陸之昂的車筐裏,然後跨上他的後座。傅小司說:“我的車昨天丟在學校裏了,你載我去學校吧。”


    陸之昂踢起撐腳,載著傅小司朝學校騎過去。香樟的陰影從兩個人的臉上漸次覆蓋過去。陸之昂不時地迴過頭和傅小司講話。他說:“靠,你昨天不是說有事早點兒迴家嗎?怎麽那麽晚還不走?”


    “顏料忘記在學校了,迴去拿。”


    “沒騎車?”


    “李嫣然送我迴去的。”


    “……又是她。”陸之昂的語氣裏明顯地聽得出不滿。不知道為什麽,昨天和立夏聊天之後陸之昂似乎越來越不喜歡李嫣然了。應該說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現在越發地討厭起來。


    傅小司沒理他,望著周圍變幻的景色發呆。


    “你知道李嫣然昨天對立夏說的話嗎?”


    傅小司搖了搖頭,並沒有意識到陸之昂看不到自己的搖頭。陸之昂見傅小司不迴答心裏微微有些惱火。於是低聲吼了一句:“傅小司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傅小司才突然意識過來,於是迴答他:“我聽到了。她和立夏怎麽迴事?她們怎麽會在一起?”


    於是陸之昂就告訴了他昨天晚上和立夏在一起的事情。昨天早上陸之昂看到立夏是從教導處哭著出來的。進去後看到李嫣然的爸爸和李嫣然在一起,於是向李嫣然的爸爸問了好,然後在邊上一邊假裝著找自己的作業本,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了一二。於是他才會放學留下來,等著立夏。


    陸之昂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在遇到一個紅燈的時候停下來迴轉身望向傅小司,結果傅小司根本沒聽,靠在自己背上睡著了。這讓陸之昂格外地光火,於是推醒他,鐵青著一張臉。


    傅小司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心裏有點兒不明白。


    他最清楚,陸之昂整天笑眯眯地對誰都很客氣,這個人是從來不會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這點跟自己一樣,隻不過自己表現得比較直接而已。可是這次卻因為李嫣然和立夏的事情這麽在意。於是他抬起眼睛望著陸之昂,想看他到底想做什麽。


    兩個人就這麽賭氣地互相不說話,然後綠燈,周圍的車子開始動了。陸之昂並沒有走的意思,氣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氣裏,連頭發都絲毫不動。


    “你到底走不走?”傅小司問。


    陸之昂倔強地不說話,還是鐵青著一張臉。


    於是傅小司跳下來,從他的車筐裏拿出書包然後朝前麵走去。陸之昂臉色變了一變,但放不下麵子依然沒有叫他。直到傅小司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強地在喉嚨裏擠出了一聲幹癟癟的“喂”,可是傅小司並不理會,依然朝前麵走,走到前麵的車站然後就跳上公交車走了。陸之昂的臉色變成了檸檬綠,他連著怪叫了四五聲“喂喂喂”,可是傅小司根本沒有從車上下來的意思。


    陸之昂趕忙踢起撐腳往前一踏,結果車子紋絲不動。迴頭看過去後輪上竟然鎖著傅小司平時用來鎖抽屜的一把鎖。陸之昂覺得肺要氣炸了,可是抬起頭傅小司早就不見了蹤影。於是一張臉變得像要殺人可是找不到人一樣,充滿了憤怒和懊惱。


    “錢鬆平?”


    “到。”


    “王室頌?”


    “到。”


    “陸之昂?”


    ……


    “陸之昂?”


    下麵沒人迴答,班主任抬起頭,瞄到陸之昂的空位。


    立夏忍不住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邊上空著的座位。目光朝旁邊飄過去,就看到傅小司一臉殺氣騰騰的表情,冷冰冰地在臉上寫著“看什麽看”。立夏嚇得趕緊迴過頭。


    正好這個時候,走廊裏咚咚地響起腳步聲。


    陸之昂衝到教室的時候頭上已經是一層細密的汗,頭發上也有大顆大顆的汗水往下滴,身上那件白t恤早就被汗水濕透了,他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還好第一節是班主任的課,老師沒怎麽為難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下次早點兒到”就讓他進來了。沒辦法,好學生總是有這樣的特權的,立夏也不是第一次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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