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潮水湧上年代久遠的堤岸,夏天連接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麽樣?


    當大雨席卷烈日當頭的村落,夏天淹沒了下一個夏天,


    你,什麽樣?


    跳過綠春悲秋忍冬和來年更加青綠的夏天,


    你又出現在我麵前。眉眼低垂。轉身帶走一整個城市的雨水,


    再轉身帶迴染上顏色的積雪。麥子拔節。雷聲轟隆地滾過大地。


    你潑墨了牆角殘缺的預言,於是就渲染出一個沒有跌宕的夏天。


    來年又來年。卻未曾等到一個破啼的夏至。終年不至的夏至。


    逃過來迴往返的尋覓。


    他不曾見到她。


    她不曾見到他。


    誰都不曾見到它。那個從來未曾來過的夏至。


    世界開始大雨滂沱。潮汛漸次逼近。


    還沒來得及察覺,天氣就已經開始變涼。


    起床晨跑的時候,偶爾也會返迴寢室多披一件外套再下樓集合。


    那些習慣了在吃完早餐之後早自習之前的那半個小時打籃球的男生,偶爾也會覺得隻穿一件背心不足以抵擋早晨的寒氣——盡管中午的時候依然豔陽高照。


    樹木依然蔥綠。


    這些厚重密實的樹蔭是沒有四季的,隻是林中的飛鳥和昆蟲日漸稀少。於是整個學校也變得越來越安靜。那些足足聒噪了一整個夏天的蟬鳴終於消失。


    光線銼去銳利的角,剩下鈍重模糊的光感,微微地烘著人的後背。


    再然後。


    時間順著秋天的痕跡漫上腳背,潮水翻湧高漲,所謂的青春就這樣又被淹沒了一厘米。飛鳥已經飛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學校的香樟與香樟的枝丫間就變得越來越安靜,於是落葉掉下來都有了轟隆的聲響。


    秋天已經很深很深了。


    十一月的時候學校的所有布告欄裏都出現了藝術節的海報,很多個早晨立夏晨跑結束後去學校小賣部買牛奶的時候都會路過布告欄,站在布告欄前麵搓著在晨霧裏凍得微微發紅的手,嘴裏噴出大團大團的霧氣。


    秋天真的很深了呢。


    其實仔細想來,從十一月開始貼海報真的有點兒早,因為正式的比賽要到明年的三月才真正開始,也就是下一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才開始決賽。但是每年淺川一中都是這樣,提前四個月就開始了準備。因為淺川一中的藝術節在全省都是有名的。每年都有很多有才華的學生光芒四射,特別是藝術類考生。這是淺川一中每年最為盛大的節日,比校慶日都要隆重許多。


    傅小司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都會等著陸之昂一起去學校的畫室畫畫。其實也沒什麽好練習的,當初考進淺川一中的時候,小司和之昂的專業分數比別人高出三十多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老師就顯得特別地喜愛他們。而這種喜愛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表現為傅小司和陸之昂的作業特別地多。每次老師都是一樣的語氣,“小司,還有陸之昂,你們兩個加強一下基本功的訓練,明天交兩張靜物素描上來。”每次陸之昂都會嗷嗷怪叫然後就開始裝作很認真的樣子和老師討價還價。而傅小司則安靜地支起畫板,框架慢慢地在畫紙上成形。因為傅小司知道再怎麽鬧這兩張素描也是跑不掉的,還不如在太陽下山之前就畫完交上去省事。


    夏天總是這樣,等到要尋覓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立夏微微有點兒懊惱。因為自己名字的原因立夏一直喜歡夏天。光線垂直照射,打在臉上似乎都有力道,世界浮遊、紋路、祭禮、塵埃,都纖細可辨。


    立夏偶爾還是會去畫室,但已經不像夏天那樣頻繁。


    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之後,立夏每次見到傅小司都覺得有點兒緊張,畢竟自己跟他的女朋友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雖然也許人家並不放在心上早已經忘記了,況且學習壓力又重。每次立夏在畫室裏用鉛筆勾勒線條的時候總是會想到教室裏所有的學生都在自習,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筆記,頭頂風扇發出老舊的聲響。於是自己在這裏畫畫顯得有點兒奢侈,在這個號稱一寸光陰一克拉鑽石的淺川一中。筆下的陰影覆蓋上畫紙的同時也覆蓋上了立夏的心。


    揉一揉就像要滴出水來。


    星期五下午開班會的時候,班主任站在講台上宣布著藝術節的事情。所有班上的同學都很興奮。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參加,顯得格外激動。在淺川一中,初中部的學生是不允許參加藝術節的,所以即使班上很多同學是從淺川一中的初中部升上來的,他們也是第一次參加藝術節。老師在上麵指名道姓地叫傅小司和陸之昂參加比賽,因為在三班隻有他們兩個是作為藝術生考進來的。其實小司和之昂之所以會在三班是因為他們兩個的文化課成績也是全年級的第一第二名。這一直是全校的傳奇。因為一般來講,學藝術的學生都有點兒“不務正業”的味道,而所有成績很好的學生,都有點兒“呆如木雞”的味道——立夏在心裏對他們兩個的評價就是“不務正業的木雞”,很有點兒冷笑話的味道。


    很多時候都會有學姐們和初中部的學妹們紅著一張臉從他們兩個身邊走過去,傅小司總是視若不見,而陸之昂則每次都會笑眯眯地和她們打招唿,一副小痞子的腔調。傅小司總是對陸之昂說:“麻煩你不要這麽沒品,是個女的你就要吹口哨。”陸之昂差不多每次都是一臉無辜的表情說:“哪有,學姐很漂亮呢!”說到後來小司也煩了,於是也就任由他一副花癡的樣子,但心裏恨不得舉一個牌子寫“我不認識身邊這個人”。


    然而小司再怎麽裝作不認識也是不可能的,學校裏麵誰都知道傅小司和陸之昂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們是淺川一中的傳奇。初中部的教育主任看見他們兩個幾乎都要敬禮了。天知道他們兩個幫學校拿了多少獎杯和獎狀。淺川一中恨不得頒一個“終身成就獎”給他們。


    小司望著講台上的老師低低地應了聲“哦”,而陸之昂卻說了一大堆廢話,“老師您放心一定拿獎迴來為三班爭光”什麽的,後來看到小司在旁邊臉色難看就把下麵的話硬生生地咽迴去了,隻剩下笑容依然很燦爛的樣子,眼睛眯著,像是秋天裏最常見的陽光,明亮又不灼人,和煦地在空氣裏醞釀著。陸之昂笑的時候總是充滿了這種溫暖的感覺,班上有一大半的女孩子都在心裏默默地喜歡著這張微笑的臉。


    “那麽……”班主任在講台上頓了一頓,“還有一個名額,誰願意去?這次學校規定每個班級需要三名以上的同學參加比賽。”從班主任的表情上多少可以看出他為這件事情非常地困擾,因為三班素來以文化課成績稱雄整個淺川一中。不單單是高一這樣,連高二三班、高三三班也是一樣的情形呢。


    可是藝術方麵,確實是乏善可陳。


    空氣在肩膀與肩膀的間隙裏麵傳來傳去,熱度微微散發。立夏覺得頭頂有針尖般細小的鋒芒懸著,不刺人,但總覺得頭皮發緊。這種感覺立夏自己也覺得很莫名其妙。


    傅小司可以明顯感到老師的眼光看著自己。於是他微微地抬了抬頭,眼睛裏的大霧在深秋裏顯得更加地濃,白茫茫的一大片,額前的頭發更加地長了,擋住了濃黑的眉毛。“嗯……”他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說,“要麽,立夏也行。”


    議論聲突然就在班級裏小聲地響起來。目光緩慢但目標明確地朝立夏身邊聚攏來。本來自己坐的座位就靠前,自己前排的同學都在交頭接耳,而自己後麵的……立夏連迴過頭去看後麵的勇氣都沒有。隻是立夏知道迴過頭去肯定會看到陸之昂一臉笑眯眯的表情和傅小司雙眼裏的大霧以及他麵無表情的一張臉。


    “等一下……”


    “嗯?”傅小司迴過頭來,依然是木著一張臉。


    “為什麽……要叫我去啊……”立夏站在走廊盡頭。放學後的走廊總是安靜並且帶著迴聲。


    “哦,這個沒關係,你不想去就去跟老師說一聲就行了。”挑了挑眉毛,依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


    “還有事嗎?”


    “……沒了。”


    也沒說再見,傅小司就走下樓梯,白襯衣一瞬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


    夕陽把整個教學樓覆蓋起來,爬山虎微微泛出的黃色開始從牆壁的下麵蔓延上來。高一在最上麵的一層樓,因為學校為了節約高三學長學姐的體力,按照學校老師的科學理論來說是讓他們盡可能地把力氣投入到學習上去。


    三樓的陽台上,立夏趴在欄杆上,表情微微懊惱。


    傅小司身上那種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氣息讓立夏覺得像被丟進了大海,而且是死海,什麽也抓不住,可是又怎麽都沉不下去。難受哽在喉嚨裏,像吃魚不小心卡了魚骨。


    “立夏也行”。“也行”。憑什麽我就是“也行”啊?!氣死人。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立夏迴過頭去看到陸之昂滿頭大汗地跑過來。


    陸之昂看到立夏笑著打了個招唿,然後問:“看見小司了嗎?”


    立夏說:“剛下去……你不是做值日嗎?怎麽這麽快就完了?偷懶吧?”


    立夏說完後有點兒後悔,因為自己似乎還沒有和他們熟絡到這種程度,這個玩笑顯得有點兒尷尬,不冷不熱地被僵在空氣裏。還好陸之昂並不介意,打了個哈哈然後靠過來壓低聲音說:“你不告密我請你喝可樂。”


    立夏鬆了口氣。


    與陸之昂談話的時候總是很輕鬆的。但每次看到傅小司時的緊張的確讓立夏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陸之昂把頭伸出陽台的欄杆,立夏也隨著他往外麵斜了斜身子,然後看到樓下樓梯口的香樟下麵傅小司跨在他那輛山地車上,單腳撐著地,前麵半個身子幾乎趴在自行車把上麵,耳朵裏依然塞著耳機,白色的耳機線從耳廓繞下來,沿著脖子,穿過胸膛,消失在衣服的某一處褶皺裏。


    陽光從香樟日漸稀薄的陰影裏漏下去打在他的白襯衣上,白光四下泛濫。


    陸之昂嗷嗷兩聲怪叫之後就馬上往下衝,因為遲到的話又會被老師罵了。走前他還是笑著迴過頭來和立夏說了聲“再見”,然後還加了句“其實是小司幫我掃了半個教室,不然哪兒那麽快啊”。


    然後這件白襯衣也一瞬間消失在了樓梯的轉角,比傅小司還要快。陸之昂下樓梯都是三下完成,十二級的台階他總是咚咚咚地跳三下。


    陸之昂的最後一句話讓立夏腦海裏有了些畫麵。


    眼前出現傅小司彎著身子掃地的樣子,頭發擋住大半張臉,肩胛骨從背上突出來,從襯衣裏露出形狀。單薄得很呢。立夏原本以為像傅小司陸之昂這種有錢人家的小少爺應該都是從小不拿掃把的,看來自己又錯了。


    其實仔細想想,立夏至今還沒從陸之昂和傅小司身上發現富貴人家子弟的那種壞習性。


    再探出頭去就看到兩個人騎車離開的背影。


    陸之昂一直摸著頭發,感覺像是被敲了頭。


    “立夏!”


    立夏轉過頭去,看見七七穿著裙子跑過來。天氣這麽涼了七七還敢穿裙子,這讓立夏很是佩服。


    剛剛做完每天早上的廣播體操,大群的學生從操場往教學樓走,整個操場都是密密麻麻穿來穿去的人。七七一邊擠一邊說“借過”,足足借了三分鍾的過才走到立夏身邊。


    “你很舍己為人嘛。”立夏朝七七的裙子斜了斜眼睛。七七明白過來了,用肘撞了撞立夏。她說:“我們七班的女生都這麽穿的,哪像你們三班的呀,一個一個穿得跟化學方程式似的。”


    “你們七班的也好不到哪裏去呀,一個個跟李清照一樣,人比黃花瘦也就算了,還人比黃花黃,好歹我們班上的女生雖然不是那麽趙飛燕,至少還能沾個‘福態’的邊啊。”


    “行啦,你快趕上中文係的了。立夏你腳好了嗎?”


    “早就好了啊,其實傷口本來就不深。”立夏突然想起些什麽,接著說,“對了,七七這次藝術節你幹什麽呢?畫牡丹還是畫對蝦?”


    “沒創意的事老娘不幹。我畫對蝦快畫了五十年了,再畫下去我要畫成齊白石了。你猜猜?”


    “少發嗲了,愛說不說。”立夏笑眯眯的,一副吃定了七七肯定憋不住要講的表情。


    “我唱歌呀!”果然,還是沒忍住。


    “真的?”立夏眼睛亮了。立夏一直覺得七七真的是個完美的女孩子,連立夏自己都會覺得特別喜歡,更不用說七班那一大群一大群的藝術小青年了。


    “我還知道立夏這次要畫畫呢。”


    “……你怎麽知道?”


    七七的這句話倒是讓立夏愣住了。連自己也是在心裏暗暗地決定了去畫畫的,還沒告訴誰呢,怎麽七七就會知道了呢?


    “這個可不能告訴你。”


    立夏正想開口,廣播室傳過來聲音:“高一三班的立夏,請馬上到學校教導處,高一三班……”


    立夏皺了皺眉,能有什麽事情呢?立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


    穿過長長的綠色走廊,兩邊是高大的玻璃窗。陽光照進來,將一塊一塊巨大的矩形光斑投射到走廊的地麵上,中間是窗框的陰影,分割著明暗。


    “報告。”


    “進來。”


    立夏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教導主任麵對著自己,而坐在教導主任前麵的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旁邊是一個女孩子。等那兩個人迴過頭來,立夏在心裏輕輕地喊了一聲“見鬼”。


    李嫣然站起來說:“立夏你好。”


    立夏的心情很不好。


    從教導處出來後,她的手指一直交錯在一起,骨節因為用力而顯得微微發白。


    那些話語纏繞在心裏麵,像是一根一根浸滿了黑色毒藥的刺一樣,朝著柔軟的胸腔內紮進去;像是有毒的菌類,遍布所有內髒,蓬勃地生長著,吸收掏空著整個軀體,風一吹,變成殼。


    然後再被某些複雜混淆的情緒填滿。


    立夏終於明白自己永遠都會討厭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有錢人。都是些自以為是的渾蛋。


    那個穿西裝的人是李嫣然的爸爸,這次叫立夏去辦公室就是為了表達一下他們自以為是的關心,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


    立夏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伸著的手,手裏捏著一個信封,不用問,裏麵裝的肯定是錢。立夏站著沒動,也沒伸手去接,心裏像是吃了條蟲子般的惡心。旁邊一個看上去像是助手一樣的人說了一句“推辭什麽啊,你家條件又不是很好”。這一句話讓立夏當時有點兒想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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