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之昂衝進教室,穿過前麵幾排桌子的時候因為走得太快還把一個人的鉛筆盒碰到了地上,走到座位上時把書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這整個過程裏,他殺人的眼光一直瞪著傅小司,可是傅小司低著頭抄筆記,偶爾抬起頭看黑板,眼睛裏依然是大霧彌漫的樣子,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陸之昂惡狠狠地坐下來,桌子椅子因為他大幅度的動作發出明顯的聲響,整個班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立夏沒有迴過頭去,覺得很奇怪,也不好意思問,低下頭繼續抄筆記。


    整個上午陸之昂沒有和傅小司說一句話,兩個人都在賭氣。其實傅小司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在為什麽而生氣,仔細想想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可是當時看到陸之昂生氣的樣子就更想讓他生氣,於是順手就把鎖往自行車上一鎖。現在想想傅小司有點兒想笑。可是旁邊的那個頭發都要立起來的人還是鐵青著一張臉,這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笑的。輸人不輸陣,好歹要比臉色臭,自己可是強項。


    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內容是遊泳。


    下課後傅小司從更衣室出來,頭發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穿著一雙人字拖鞋,寬鬆的白t恤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彎下腰的時候後背骨架透過t恤露出銳利的形狀。


    傅小司抬頭的時候看見陸之昂站在自己麵前,也是剛洗完澡,身上濕淋淋的。他木著一張臉,指著傅小司說:“想怎麽樣啊你?”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麵無表情。但後來還是忍不住笑了,開始還隻是咧了咧嘴,後來直接張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色的牙齒。


    傅小司把毛巾丟給他,說:“你擦擦吧,我先去拿車,學校門口等你。”


    路上傅小司聽陸之昂講了很多立夏的事情。陸之昂幾乎是把立夏告訴他的全部都轉述給了傅小司。


    陸之昂敘述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像是從身體上彌漫出一種深沉而傷感的情緒,圍繞著他,讓他變得像是黃昏中那些悲傷的樹木一樣。傅小司定定地望向陸之昂,陸之昂迴過頭來,明白傅小司想問什麽,於是說:“小司你記得我有個小表弟吧,立夏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我的另外一個小表妹一樣,有著相同的環境,有著一樣善良的性格,所以早上我看到你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兒生氣,因為立夏和李嫣然相比無論如何都是立夏更值得去關心的,而不是那個千金小姐李嫣然。小司,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那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孩子的。我不明白的是李嫣然那樣的女孩子為什麽你還要跟她在一起。”


    傅小司抬起頭,眼睛裏閃過一些光。陸之昂看著那些一閃而過的光芒的時候覺得微微有些刺眼。因為習慣了他沒有焦點的眼睛,突然看到充滿清晰犀利的光芒的眼睛反而覺得有些倉皇。


    傅小司停了停,說:“我沒有覺得李嫣然有多好,隻是她對我媽媽很好,我媽媽也很喜歡她,所以至少我覺得她不壞。”


    “那麽……立夏呢?”陸之昂望著傅小司。


    傅小司沒有說話。眼睛重新模糊開去。


    之後一路上都是寂靜。


    汽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發出轟隆的聲響。秋天的風從樹梢上刮過,顯得又高遠又空曠。像是很遠很遠的藍天上有人吹風笛一樣。


    中途經過紅綠燈的時候停下來,傅小司問他:“你早上怎麽會遲到那麽久?我下來的地方離學校已經不遠了呀。”


    陸之昂紅了眼:“因為你有病!你把我的車鎖了你還來問我,我把自行車扛到學校都快累死了!你去扛著試試!”


    “你才有病呢。”傅小司白了他一眼,“你沒看見我把鑰匙丟在你的車筐裏了嗎?”


    陸之昂又憋了半天,然後更加鬱悶地說:“我扛到了學校才發現……”


    傅小司愣了一下,然後就笑得從自行車上翻下去了。


    到了傅小司家樓下,傅小司停好車,揮了揮手,就轉身上樓去了。


    身後的陸之昂突然“喂”了一聲,傅小司轉過來望著他,陸之昂把頭轉向左邊,不知道望著什麽地方,低聲說了句:“立夏和她媽媽一起生活的,她的爸爸,離開很久了……”


    下午五點半。所有的課程都結束了。陽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


    立夏在桌子前收拾著書包,後麵有人拍自己的肩。


    “去畫室吧。”陸之昂笑眯眯的,“小司也去。”


    立夏收拾了一下就跟他們一起去了。隻是有點兒奇怪他們兩個上午不還吵架來著嘛,怎麽下午就好了。


    穿過一條被落葉蓋滿的道路。


    “你的腳還有事嗎?”傅小司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身邊。


    立夏連忙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因為李嫣然的關係所以立夏對傅小司講話也變得十分小心。果然他頓了頓說:“昨天李嫣然的事,對不起。”


    立夏本來剛想說聲沒關係的,可是陸之昂在旁邊瞪著眼睛一臉如同見了鬼的表情,然後陸之昂鬼叫兩聲說:“啊啊啊,原來你也是會說對不起的啊……”話還沒說完被傅小司一眼瞪了迴去。


    畫到一半的時候傅小司把立夏的畫拿過去看,不出所料地他說了句:“難看。”然後拿過去用筆在她的畫上開始塗抹起來。等他遞過來的時候素描上的陰影已經細密了很多,而且重新分布過了,不再是她隨心所欲搞出的光源不統一的那種。


    畫好後迴寢室的時候路過別的教室,初中部的學生正在做大掃除,一個看上去像勞動委員的男生在衝著門口拖地的女生大吼:“叫你拖你就拖,哪兒那麽多廢話啊!”然後那女的語氣更加的橫,說:“我不是在拖嘛你急什麽急……”


    陸之昂聽得哈哈大笑,彎下腰捂著肚子。


    傅小司皺了皺眉頭,說:“你腦子裏整天就是這些下流的東西。”


    陸之昂“嗤”了一聲,說:“你腦子裏如果不一樣是這些東西,你怎麽會知道我是在笑什麽東西?”


    傅小司臉上微微有些尷尬。


    立夏趕緊朝前麵走幾步,假裝沒有聽見這段對話。


    送傅小司和陸之昂出了校門,立夏一個人去食堂吃飯,結果竟然吃出了一條蟲來,這……立夏咬牙切齒了差不多十分鍾,才鼓起勇氣拿起飯盒去倒掉,倒的時候手一抖差點兒連飯盒一起倒進垃圾箱。然後格外憤怒地跑去食堂門口掛的那個意見簿上寫了很大的幾個字:飯裏有蟲!


    黃葉似乎一瞬間就卷上了山頭,淺川的周圍開始一天一天變換著顏色,從盛夏的墨綠,到夏末的草綠,再到初秋的淺黃直到現在黃色包圍了整個淺川一中。


    日子就這樣不斷地朝身後行走,帶著未知未覺的蒙麵感朝著更加蒙麵的未來走去。


    立夏還是繼續買著那一份不怎麽起眼的雜誌,而裏麵祭司的畫開始呈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色澤,大麵積大麵積的憂傷占領了畫麵的所有邊角,成為高唱凱歌的王,在摧城掠地的瞬間卻又昭示著天光大亮。


    媽媽來過淺川一次,帶來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放在寢室裏一群大胃姑婆兩天就解決了。然後對立夏的媽媽非常崇拜。寢室的四個女孩子一直以吃為最高理想,最偉大的犧牲是三個人在忍著生理痛的情況下每人連吃了三個冰淇淋,結果三個人晚上在床上痛得滾來滾去。嘴裏大叫著:“媽的想痛死我啊!”據說那一個晚上從一樓到三樓所有的男生都沒睡著,而立夏所在寢室一戰成名。


    淺川一中的公寓很奇怪,男生女生住一幢樓,一樓到三樓是男生,三樓以上就都是女生了。夏天的時候每次從樓下走上來的時候都會看見穿著暴露的男生,甚至是頂著壓力從剛洗完澡穿著內褲的男生身邊走過才能迴到寢室。而現在是十一月,在氣溫十幾度的情況下穿著內褲到處溜達的男生變得越來越稀少。


    除了公寓之外,遊泳課的時候也是男生女生一起上課,所以女生最痛恨的就是遊泳課。什麽課都可以堅持,唯獨夏天的遊泳課一定要逃。誰都知道那些平時隻知道看參考書的男生談起女生都是一副色迷迷的口吻,所以根本無法想象穿著泳裝在他們麵前遊來遊去是什麽心態,立夏的感覺就跟一隻雞在黃鼠狼麵前昂首挺胸地踢正步一樣,充滿了行為藝術的氣質。


    所以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會打了假條上去謊稱生理期到,無法下水充當浪裏白條。唯獨宋盈盈在上個星期就打了假條利用了這個借口迴家休息了一次,這個星期就隻能下水,於是偉大的盈盈決定去折騰兩下。


    後來立夏同寢室的三個女生在岸上觀看了盈盈小姐在水中痛苦地浮來沉去,她臉上悲痛而肅穆的表情讓立夏想起慷慨赴死的英勇戰士。


    下課後盈盈表達了她的體會,她說自己終於領悟到生理假要用在最緊要的關頭,正如錢要花在刀刃上。


    十二月。


    天氣一天涼過一天。有時候早晨起床也會看見窗外的樹葉上凝了一層厚厚的霜。


    粗糙的白色,密密麻麻地覆蓋著那些常綠闊葉的濃鬱樹林。


    而那些到了秋天就會落葉的樹木,現在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朝著凍得發出灰藍色的天空伸展上去,大大小小的密集的樹枝,像是墨水滴在紙上,沿著紋路浸染開去。


    冬天的清晨。整個校園無邊的寂靜。像是被浸泡在水裏。


    沒有飛鳥聲,沒有蟬鳴,沒有樹木拔節的聲響——像是一切都停止了生長。


    時間荒誕地停頓著。


    隻剩下很少很少的男生,會在這樣的天氣裏堅持著晨跑,他們大口唿吸的聲音從遙遠的操場上傳遞過來,在空曠的校園裏來迴擺蕩。立夏閉著眼睛,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們唿出的大團大團的白汽,擴散融入到冬日的晨霧裏。


    每天早上起床都變成一項格外充滿挑戰性的行動。


    六點半的起床鈴聲就變得比午夜兇鈴更加讓人憤怒。


    盈盈的起床方式充滿了代表性,她總是先伸一條腿出被子試探一下氣溫,如果比較暖和那麽她就會慢慢地爬起來,如果氣溫偏低的話就會聽到她一聲慘叫然後像踩了老鼠夾一樣閃電般地把腿縮迴去。


    早上早讀的時候語文科代表在上麵帶領大家讀課文,結果他不負眾望地把“本草綱目”念成了“本草肛門”,笑聲掀翻屋頂。


    中午立夏跟七七吃完飯從食堂走迴來的時候碰見班主任,他帶著兒子,七七不認識立夏的老師,看見立夏叫了聲老師之後裝作挺乖巧的樣子也叫了聲“老師好”,班主任剛想笑眯眯地說聲“同學們好”的時候七七突然來了一句“這是您孫子吧真可愛”,立夏感覺差點兒就要後空翻了。


    每天下午傅小司都會教立夏畫畫,她的畫變得越來越能見人,並且立夏和陸之昂、傅小司也逐漸熟悉起來,彼此也能開開玩笑。


    傅小司對於立夏的畫技進步一直強調是“名師出高徒”,而立夏一口咬定是“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反正他說一句“名師出高徒”立夏就一定要跟一句“師傅領進門”,將不要臉進行到底。


    這一切自然地發生,抽絲剝繭般緩慢而綿密。


    隻是有時候,當立夏站在放學後人去樓空的走廊上,眺望著遠處操場上狀如螞蟻般分散渺小的人群時,她才會在內心湧起一種幸福和悲傷混合的情緒。


    在這樣龐大如銀河星係般的人群裏,該有多小的概率,可以遇見什麽人。


    然後和這些人變得熟悉,依賴,或者敵對,仇恨。


    牽扯出情緒,纏繞成關係,氤氳成感情。


    當夕陽將那種融化後的黃金狀粉末噴灑向整個世界,天地混沌一片,暮色中,遙遠的風聲描不出任何事物清晰的輪廓。倦鳥歸巢,雨水飄向遠方。


    在這樣的時刻,立夏會覺得,自己和這樣兩個傳奇般的男生的熟識,就像是這樣一整個溫暖的,模糊的,散發著熱氣,卻又昏昏欲睡沒有真實感的黃昏一樣。


    溫暖的,卻又可以無限下沉的黃昏。


    時間邁向十二月底。


    似乎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蒙上白白的霜,氣溫下降得很快。


    穿起冬裝,學校裏每個人都顯得格外地臃腫。不過男生們似乎總是不怕冷的,這樣的天氣裏依然是一件襯衣外麵加件外套就行。立夏對此總是非常佩服。


    每天早上的晨跑越來越要人命。立夏每天起床的時候都在心裏暗自倒計時。


    “離一月還有五天。”


    “離一月還有四天。”


    ……


    因為淺川一中從一月開始就不用晨跑了,怕這樣的天氣跑出去一個人,抬迴來一塊冰。


    每天早上依然會碰見傅小司和陸之昂,他們似乎穿得和秋天一樣單薄。三個人唿出一團一團的白汽打著招唿。到後來陸之昂每天還會帶一袋牛奶過來,見麵就遞給立夏。是從家裏帶出來的,放在書包裏,還是熱的。


    每天下午立夏都和陸之昂還有傅小司一起畫畫,傅小司教給立夏越來越多的技巧,幾乎有點兒讓她眼花繚亂了。立夏也越來越佩服傅小司。很多時候她聽著聽著就出了神,抬起頭看著傅小司格外認真的麵容。而傅小司總是用鉛筆直接敲她的頭。立夏始終不明白傅小司眼裏終年不散的大霧到底是怎麽迴事,立夏幾乎要斷定他真的是白內障了。


    但是立夏最近也不是很開心,因為一直參加美術補習班的原因,立夏的學習成績有點兒退步了。幾次考試立夏都沒有進前十名,這讓立夏心裏覺得很難受。一方麵自己喜歡美術,另一方麵對於文化課的成績立夏也是非常在乎的。


    立夏總是搞不明白,傅小司一樣沒有參加下午的自習,一樣是去畫室畫畫去了,可是為什麽每次的考試排名他依然高居在第一位呢,連陸之昂也是,永遠都在第二名。這讓立夏覺得很氣餒。


    黃昏在六點的時候就來臨了。教室裏的人三三兩兩地散去。周圍慢慢安靜下來。


    立夏拿著剛發下來的物理試卷發呆,77分,對於很多學生來說已經可以歡唿了,可是傅小司和陸之昂一個98一個92,這讓立夏恨不得鑽進地裏去。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立夏迴過頭去看到傅小司的臉。


    “還不走嗎?”他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立夏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身去。過了會兒就覺得身邊有人坐了下來。


    立夏迴過頭去,望著傅小司有點兒疑惑。傅小司什麽也沒說,從立夏手裏拿過試卷開始看。因為動作太快立夏想阻止都來不及了,隻能亂找話題問他:“陸之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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