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唿叫。滿桂戰於城外。祖大壽、尤世祿迴師攻擊清兵後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於打不過清軍,於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軍兵將的死屍。


    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相當於團長)四人、牛彔(領三百人,相當於營長)三十餘名。這報告失之誇大,事實上並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隻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麵,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迴沈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1]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衝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鬥力,搶築了錦州的防禦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後路,使皇太極有後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麵當然更有改進。


    這一仗大捷,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是有功勞的。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機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向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於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2]後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滿人要直到數年之後,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係。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爌、保薦他的禦史侯恂等都是東林黨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禦錦州、寧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禦國土的大誌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隻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這座生祠,聖旨題名曰“懋德”。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什麽重賞,隻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隻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禦史彈劾袁崇煥主張和議,“設策太奇”,攻擊他沒有去救錦州。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隻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準,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3]


    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餘,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


    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隻四十三歲,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隻有後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迴家休養也算不錯。對於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4]


    不過他對於天啟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升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說在同中進士的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著好幾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迴升賞的成命。皇帝批覆說: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升官是應該的。[5]


    他在迴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啟對他的知遇之恩。[6]他心中明白,天啟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


    袁崇煥留下來的詩篇,大多數是憂國憂民、悲憤沉鬱之作,也有一些感慨傷逝、懷念親友的,有幾首表示家貧俸薄,愧對母妻。思念他一生,真是生於憂患,長於憂患,隻有兩三首小詩,稍顯他幽默的一麵。


    博浪城


    一椎如許大,誤中亦由天。


    此事同兒戲,留侯尚少年。


    他評張良偕力士在博浪沙以鐵椎行刺秦始皇,誤中副車,還算幸運,事先無周密計劃,本來成功機會不大,張良那時還是個少年,行動有些兒戲,那也難怪了。


    上蔡縣


    富貴為丞相,臨危不必言。


    若能甘逐客,牽犬出東門。


    李斯為秦丞相,給秦二世、趙高殺害,臨刑時對兒子歎息說:“從前做平民時,同你牽了黃犬出東門遊玩,何等逍遙自在。現在已不可得了。”袁崇煥說:當年秦始皇要驅逐外國客卿,你上什麽〈諫逐客書〉,勸阻了秦皇,留下來做丞相,要是當日你心甘寧願的走路,今日豈不可以逍遙自在的帶了兒子、牽了黃犬出東門遊玩嗎?(這首詩已含有急流勇退之意,也表示:既要做大官,不免難逃給皇帝殺頭的命運。)


    邵武暑中閑坐


    閑坐了無事,安排去作詩。


    最嫌吟未穩,鸚鵡已先知。


    袁崇煥雖是進士,大概詩才不敏捷,不能出口成詩,而須“安排去作詩”,作詩而要安排,有點自嘲。那時是他在福建邵武縣當知縣,沒有公事要辦,閑坐無聊,不如安排了去作幾首詩罷,於是磨墨鋪紙,提筆作詩。幾句詩吟來吟去,總覺得不滿意,最惱人的是,好句子想不出來,那幾句不住誦讀、不斷推敲的庸句,卻給架上鸚鵡聽得熟了,搶著念了出來。鸚鵡要學會一句句子,須得聽人上百遍的重複,可見袁崇煥把他這些平庸句子已翻來覆去的念了不少遍。其實這未必是事實,可能他為了自嘲而誇張。其他的好詩沒作出來,我覺得這首自嘲詩才遲拙之詩倒是佳作。


    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遊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7]然而那也隻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傑,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什麽遺憾。


    [1]袁崇煥的奏章中說:“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嚐敢與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兇狠剽悍。臣複憑堞大唿,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2]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說:“上帝對於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勝。”其實天啟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並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據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傅》: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巨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後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於登萊。《碧血劍》小說略取其意。


    [3]《明熹宗實錄》卷八六、天啟七年七月丙寅,河南道禦史李應薦攻擊袁崇煥“假吊修款,設策太奇”、“不急援錦州”為過失,魏忠賢以皇帝的名義批示:“得旨:近日寧錦危急,賴廠臣(按:廠臣指特務機關東廠的領導,即魏忠賢自己,魏以寧錦大捷為己功。)調度,以奏奇功,說得是。袁崇煥暮氣難鼓,物議滋至,已準其引疾求去……寧遠督師,朕業特簡樞臣,俾星馳赴料理。”


    [4]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合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啟絕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翼所”是明抗遼名將陳策的字,但據楊寶霖先生考據,陳策於天啟元年在援沈陽之戰中陣亡,所以此詩中的陳翼所當非陳策,而另有其人。


    [5]袁崇煥〈天啟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說:“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令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於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鑒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聖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征克讓。還著遵旨祇承。該部知道。”


    [6]袁崇煥〈歸庾嶺〉:“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7]袁崇煥〈過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祇樹隔紅塵。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空王”是指釋迦牟尼。


    九


    天啟皇帝熹宗捉了幾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時,愛和小太監捉迷藏),做了幾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啟七年八月,在二十三歲上死了。


    天啟的兒子都已夭折,有些後妃懷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賢設法弄得流產,所以沒有兒子。由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


    朱由檢當時虛歲是十八歲。他生於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實隻十六歲另八個月。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賢死後,附和他的無恥大臣被稱為“逆黨”,或殺頭,或充軍,或免職,人心大快,在“寧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迴袁崇煥。天啟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禦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禎元年四月,再升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兵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轄的軍區,名義上也擴大到北直隸(河北)北部和山東北部沿海,成為抗清總司令。不過薊州、天津、登萊各地另有巡撫專責,所以袁崇煥所管的實際還是山海關及關外錦寧的防務。


    明末軍製,在外帶兵的文臣,頭銜最高的是督師,通常以大學士兼任,宰相出外帶兵,才稱督師;其次是總督或經略,由兵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撫;巡撫之下才是武將中最高的總兵官。袁崇煥不是大學士,卻有了大學士方能得到的軍事最高官銜。以前遼東曆任軍事長官都隻是經略或巡撫。那時距他做知縣之時還隻六年。


    袁崇煥在廣東家居這幾個月中,與一般文人詩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陳子壯。


    陳子壯是廣東南海人,和袁同科中進士、陳是探花。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時出題目諷刺魏忠賢,因而被罷官。袁陳兩人同鄉同年,又誌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尋常。陳子壯在崇禎時起複,做到禮部侍郎,後來在廣東九江起兵抗清,戰敗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廣東著名的民族英雄。當時與袁時常在一起聚會的,還有幾個會做詩的和尚。


    袁崇煥應崇禎的征召上北京時,他在廣東的朋友們替他餞行。畫家趙惇夫畫了一幅畫,圖中一帆遠行,岸上有婦女二人、小孩一人相送。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膚公”即“膚功”,祝賀他“克奏膚功”的意思。圖後有許多人的題詩,第一個題的就是陳子壯。這幅畫本來有上款,後來袁崇煥被處死,上款給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轉,到光緒年間才由王鵬運考明真相。一群廣東文人後來將圖與詩影印成一本冊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原圖目前是在香港。


    “膚公雅奏圖”上的題詩,大都是稱譽袁崇煥的抗清功績,預料此去定可掃平胡塵、燕然勒石、麟閣題名等等。好幾人詩句中都提到袁崇煥的“談鋒”、“高談”、“笑談”。[1]喜與朋友們高談闊論,一定是他個性中很顯著的特點。


    在這幅畫上題詩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另有幾個是袁的幕僚。值得注意的是,有八個人在十處地方提到了黃石公、赤鬆子、圯上的典故,這決不會是偶然現象。這典故是說張良立了大功之後,隨即退隱,才避免給猜忌殘忍的劉邦所殺。在這次餞別宴中,袁崇煥的朋友們一定強調必須“功成身退”,大家對於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詩中一再警戒。[2]


    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3]召見於平台,那是在明宮左安門。[4]崇禎見到袁崇煥後,先大加慰勞,然後說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塗炭。卿萬裏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


    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裏。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幹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複。”


    崇禎道:“五年複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福。”袁崇煥謝恩歸班。崇禎暫退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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