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事許譽卿就去問袁崇煥,用什麽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內平遼。袁崇煥道:“我這樣說,是想要寬慰皇上。”許譽卿已服侍崇禎將近一年,明白皇帝的個性,袁崇煥卻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許譽卿於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豈可隨便奏對?到五年期滿,那時你還沒有平遼,那怎麽得了?”袁崇煥一聽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些誇張了。


    他答應崇禎五年之內可以平定滿清、恢複全遼,實在是一時衝動的口不擇言,事實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袁崇煥和崇禎第一次見麵,就犯了一個大錯誤。大概他見這位十七歲半的少年皇帝很著急,就隨口安慰。


    過了一會,皇帝又出來。袁崇煥於是又奏道:“建州已處心積慮的準備了四十年,這局麵原是很不易處理的。但皇上注意邊疆事務,日夜憂心,臣又怎敢說難?這五年之中,必須事事應手,首先是錢糧。”崇禎立即諭知代理戶部尚書的右侍郎王家楨,必須著力措辦,不可令得關遼軍中錢糧不足。


    袁崇煥又請器械,說:“建州準備充分,器械犀利,馬匹壯健,久經訓練。今後解到邊疆去的弓甲等項,也須精利。”崇禎即諭代理工部尚書的左侍郎張維樞:“今後解去關遼的器械,必須鑄明監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辦。”


    袁崇煥又奏:“五年之中,變化很大。必須吏部與兵部與臣充分合作。應當選用的人員便即任命,不應當任用的,不可隨便派下來。”崇禎即召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將袁崇煥的要求諭知。


    袁崇煥又奏:“以臣的力量,製全遼是有餘的,但要平息眾人的紛紛議論,那就不足了。臣一出京城,與皇上就隔得很遠,忌功妒能的人一定會有的。這些人即使敬懼皇上的法度,不敢亂用權力來搗亂臣的事務,但不免會大發議論,擾亂臣的方略。”崇禎站起身來,傾聽他的說話,聽了很久,說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條,不必謙遜,朕自有主持。”


    大學士劉鴻訓等都奏,請給袁崇煥大權,賜給他尚方寶劍,至於王之臣與滿桂的尚方劍則應撤迴,以統一事權。崇禎認為對極。應予照辦。談完大事後,賜袁崇煥酒饌。


    袁崇煥辭出之後,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5]“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明代兵製,一方有事,從各方調兵前往。因此守遼的部隊來自四麵八方,四川、湖廣、浙江均有。這些士卒首先對守禦關遼不大關心,戰鬥力既不強,又怕冷,在關外駐守一段短時期,便遣迴家鄉,另調新兵前來。袁崇煥認為必須用遼兵,他們為了保護家鄉,抗敵勇敢,又習於寒冷氣候。訓練一支精兵,必須兵將相習,非長期薰陶不為功,不能今天調來,明天又另調一批新兵來替換。他主張在關外築城屯田,逐步擴大防守地域,既省糧餉,又可不斷的收複失地。


    “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明兵打野戰的戰鬥力不及習於騎射的清兵,這是先天的限製,不易短期內扭轉過來,但大炮的威力卻非清兵所及。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所長,守堅城而用大炮,立於不敗之地。隻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敵不意之時,才和清兵打野戰。為了爭取時間來訓練軍隊、加強城防,有時還須在適當時機中與敵方議和,這是輔助性的戰略。


    “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執行上述方策之時,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須穩紮穩打,腳踏實地,慢慢的推進。絕對不可冒險輕進,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這三個基本戰略,是他總結了明清之間數次大戰役而得出來的結論。明軍三次大敗,都敗於野戰,以致全軍覆沒;寧遠兩次大捷,都在於守堅城、用大炮。


    這基本戰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轉形勢,轉守為攻。但他耽心兩件事。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布謠言。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麵麵俱圓,那做不到。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崇禎接到這道奏章,再加獎勉,賜他蟒袍、玉帶與銀幣。袁崇煥領了銀幣,但以未立功勳,不敢受蟒袍玉帶之賜,上疏辭謝了。


    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聽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說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於被處極刑。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詞來。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嶽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後來何酷。


    其間的分別是,嶽飛當時對自己後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舍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後人深深歎息。


    [1]陳子壯:“曾聞緩帶高談日,黃石兵籌在握奇。”梁國棟:“笑倚戎車克壯猷,關前氛祲仗誰收?忻看化日迴春日,再上邢州護錦州。”傅於亮:“天山自昔憑三箭,遼左而今仗一夫。秉鉞紛紛論製勝,笑談尊俎似君無?”鄧楨:“冠加薦角峨應甚,賜有龍文許自專(指尚方劍)。借箸獨當天下計,折衝隨運掌中權。”鄺瑞露:“行矣莫忘黃石語,麒麟迴首即江湖。”“供帳夜懸南海月,談鋒春落大江潮。”“衣布尚憐天下士,高歌誰是眼中人?”鄺瑞露即鄺湛若,廣東名士,南海人,後助守廣州,清兵破城時不屈而死。


    [2]近人葉恭綽題袁崇煥墓有句雲:“遊仙黃石空餘願”。自注:“袁再起督師,諸友餞別詩多以黃石、赤鬆為言,疑有所諷,惜袁不悟。”其實不是袁崇煥不悟;張良是功成身退而從赤鬆子遊,袁崇煥根本沒有機會“功成”,自然談不上“身退”。不過以他的熱血熱腸,即使是功成了,多半還是不肯身退的,勢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袁崇煥不是明哲保身的“智士”,而是奮不顧身的“烈士”。


    [3]對崇禎本應稱朱由檢、思宗、莊烈帝、懷宗、毅宗,或崇禎皇帝。本文以他年號稱唿,是習慣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稱清聖祖為康熙、清高宗為乾隆。


    [4]崇禎召見袁崇煥的情形與對話,主要根據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與文秉所著《烈皇小識》兩書,其後周延儒對袁崇煥的中傷,也根據這兩書所載。李遜之的父親李應升是反對魏忠賢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孫,他父親文震孟在崇禎時任大學士。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啟年間上奏,直指皇帝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場”,朝政全由魏忠賢擺布。魏忠賢於是叫了一班傀儡戲,到宮中演給熹宗看,熹宗看得大樂。魏忠賢便說:“文震孟說皇上是傀儡登場,那就是這樣子了。”熹宗當然大怒,將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李遜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重視名聲與節操,他們記載朝中大事,應該相當可靠。此外並參考《崇禎實錄》及《崇禎長編》之崇禎元年記事。


    [5]《明史·袁崇煥傳》中引述他的奏章:“恢複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十


    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寧遠已發生了兵變。


    兵變是因欠餉四個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與湖南、湖北的湖廣兵。兵卒把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等縛在譙樓上。兵備副使把官衙庫房中所有的二萬兩銀子都拿出來發餉,相差還是很多,又向寧遠商民借了五萬兩,兵士才不吵了。畢自肅自覺治軍不嚴有罪,上吊自殺。兵士的糧餉本就很少,拖欠四個月,叫他們如何過日子?這本來是中央政府財政部的事。連寧遠這樣的國防第一要地,欠餉都達四個月之久,可見當時政治與財政的腐敗。畢自肅在二次寧遠大戰時是兵備副使,守城有功,因兵變而自殺,實在是死得很冤枉的。朱梅是軍中勇將,幾大戰役中血戰有名。


    袁崇煥於八月初到達,懲罰了幾名軍官,其中之一是後來大大有名的左良玉,當時是都司;又殺了知道兵變預謀而不報的中軍,將兵變平定了。


    但京裏的餉銀仍然不發來,錦州與薊鎮的兵士又嘩變。如果這時清軍來攻,寧遠與錦州怎麽守得住?局勢實在危險之至。袁崇煥有什麽法子?隻有不斷的上奏章,向北京請餉。


    崇禎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遺傳。他一方麵接受財政部長的提議,增加賦稅,另一方麵對於伸手來要錢之人大大的不滿。


    袁崇煥屢次上疏請餉。崇禎對諸臣說:“袁崇煥在朕前,以五年複遼、及清慎為己任,這缺餉事,須講求長策。”又說:“關兵動輒鼓噪,各邊效尤,如何得了?”


    禮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軍士要挾,不單單是為了少餉,一定另有隱情。古人雖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現在各處兵卒為什麽動輒鼓噪,其中必有原故。”崇禎道:“正如此說。古人尚有羅雀掘鼠的。今雖缺餉,那裏又會到這地步呢?”


    “羅雀掘鼠”這四字崇禎聽得十分入耳。周延儒由於這四個字,向著首輔的位子邁進了一步。周延儒是江蘇宜興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歲連中會元狀元,《明史·周延儒傳》:“年甫二十餘,美麗自喜。”這個江南才子小白臉,真是小說與戲劇中的標準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本來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惡,他後來做首輔,也做了些好事的,隻不過他事事迎合崇禎的心意。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禎性格的反映。但“逢君之惡”當然也就是奸。這個人和袁崇煥恰是兩個極端。袁崇煥考進士考了許多次落第,到三十五歲才中了三甲第四十名進士,相貌相當不漂亮,[1]性格則是十分的鯁直剛強。


    “羅雀掘鼠”是唐張巡的典故。張巡在睢陽被安祿山圍困,苦守日久,軍中無食,隻得張網捉雀、掘穴捕鼠來充饑,但仍死守不屈。羅雀掘鼠是不得已時的苦法子,受到敵人包圍,隻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時也都有這種精神?周延儒乘機中傷,崇禎在這時已開始對袁崇煥信心動搖。他提到袁崇煥以“清慎為己任”,似乎對他的“清”也有了懷疑。崇禎心中似乎這樣想:“他自稱是清官,為什麽卻不斷的向我要錢?”


    袁崇煥又到錦州去安撫兵變,連疏請餉。十月初二,崇禎在文華殿集群臣商議,說道:“崇煥先前說道‘安撫錦州,兵變可彌’,現在卻說‘軍欲鼓噪,求發內帑’,為什麽與前疏這樣矛盾?卿等奏來。”


    “內帑”是皇帝私家庫房的錢。因為戶部答覆袁崇煥說,國庫裏實在沒有錢,所以袁崇煥請皇帝掏私人腰包來發欠餉。再加上說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隱含威脅,崇禎自然更加生氣。


    那知百官眾口一辭,都請皇上發內帑。新任的戶部尚書極言戶部無錢,隻有陸續籌措發給。崇禎說:“將兵者果能待部屬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懷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


    “羅雀掘鼠”和“家人父子”這兩句話,充分表現了崇禎完全不顧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兵士連續四個月領不到糧餉,吵了起來。崇禎不怪自己不發餉,卻怪帶兵的將帥對待士兵的態度不如家人父子。他似乎認為,主帥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沒有糧餉,士兵餓死也是不會吵的。俗語都說:“皇帝不差餓兵。”崇禎卻認為餓兵可以自己捉麻雀、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禎心意,又乘機中傷,說道:“臣不敢阻止皇上發內帑。現在安危在唿吸之間,急則治標,隻好發給他。然而決非長策,還請皇上與廷臣定一經久的方策。”崇禎大為讚成:“此說良是。若是動不動就來請發內帑,各處邊防軍都學樣,這內帑豈有不幹涸的?”崇禎越說越怒,又憂形於色,所有大臣個個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說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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