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指揮這個戰役很有儒將風度,坐轎子在城頭敵樓中督戰,打了勝仗之後,派使者送禮物給努爾哈赤,頗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與周瑜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的氣派;也似南朝梁朝大將韋叡臨陣時輕袍緩帶,乘輿坐椅,手持竹如意指揮軍隊。韋叡身子瘦弱,但戰無不勝,敵軍畏之如虎,稱為“韋虎”。不過到了當真危急之時,袁崇煥也不能再扮儒將了,隻得以“蠻子”姿態來死拚。


    [1]見李光濤〈清入關前之真象〉。但此節不見於其他記載,不知李先生有何根據。


    [2]《清太祖實錄》卷十。


    [3]據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中所引述朝鮮使者當時在寧遠城頭的目睹記。


    [4]據《臚天頌筆》。


    [5]據計六奇《明季北略》中引寧遠圍城時在鼓樓前開店的一名花椒商人所述。


    [6]據梁啟超《袁崇煥傳》。該傳中敘述清兵敗退後,“崇煥複開壘襲擊,追北三十餘裏,清軍大亂,死者逾萬人。”與其他資料不符,今不取。


    [7]袁崇煥〈祭覺華島陣亡兵將文〉:“慨自戰守乖方,屢失疆土,天子赫然震怒,調南北水陸舟師,謂爾乘船如馬,遂調之來為進取也。據爾等間關遠至,豈不欲滅此朝食,一航而金甌複歸,再航而黃龍掃哉?奈未盡其用而敵即來。冱寒之月,冰結舟膠,窘爾之所長,烏得不及於難?說者謂謀之不臧。不臧固不臧矣,然排山倒海之勢,以十八萬而臨數千之水卒,即臧可奈何?而爾等計無複之,憤然以死,略無芥蒂,視當年之棄曳倒奔者,加一等也。人之罪至死而免,人之品至死而定。今將略爾罪而嘉乃忠,請命於天子,諒為之恤,所以不沒汝等者,良有在也。籲嗟,巨浪茫茫,空山寂寂,皆汝等忠靈之所棲蕩也,望故鄉以何日?即轉劫而無期,苒苒遊魂,何不相結為厲,殲讎泄憤?在生之誌,藉死以伸,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也,爾其勉之。不腆之奠,涕與俱之。尚饗。”


    [8]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說:“我大清舉兵所向,無不摧破。諸將罔敢議戰守。議戰守自崇煥始。”


    六


    當朝中得到清兵大舉來攻的訊息時,百官驚惶之極。兵部尚書王之光與廷臣商議,人人束手無策,以為這一次寧遠一定要失了,不知山海關是否能保得住。山海關若失,清兵便到北京。後來得到捷報,朝野自然喜出望外,謝天謝地。


    高第因不援寧遠而免職,以王之臣代。袁崇煥升為右僉都禦史。那是正四品的官。


    三月,複設遼東巡撫,由袁崇煥升任。魏忠賢見他地位重要了起來,開始對他提防,派了兩名親信太監劉應坤與紀用去寧遠監軍。皇帝派特務監視部隊長官,是曆代政治腐敗時常常出現的情形。特務幹預軍事,後果一定極差,所以袁崇煥上疏反對,但抗議無效,特務太監非來不可。朝廷為了安撫他,加他一個兵部右侍郎(正三品,相當於國防部第二副部長)的頭銜,並賞銀幣,子孫世襲錦衣千戶。


    在這時候,袁崇煥與大將滿桂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衝突的原因在於另一個大將趙率教。


    滿桂和趙率教都是第一流的將領,但性格很不同。[1]滿桂是蒙古人,非常戇直,簡直有些傻裏傻氣。趙率教卻十分的機伶精乖,相信他一定很會討好上司,所以每一個遼東統帥自袁應泰、王在晉、孫承宗、高第、以至袁崇煥,個個都很喜歡他(在《碧血劍》小說裏,在袁承誌周歲時送金項圈的就是他)。


    滿桂和他本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當清兵大舉來攻寧遠時,趙率教在前屯衛鎮守,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備帶兵來援。當時大敵壓境,趙率教自己不來和上司及好朋友共赴患難,所派的援兵又到得很遲,滿桂大大不高興,不許援兵進城,後來因袁崇煥的命令才放他們進來。等到寧遠解圍,趙率教想分功,滿桂不許,又罵他為什麽自己不來救援,太沒有義氣。兩人為此大吵。大概滿桂的態度十分粗魯,蒙古三字經罵之不已,說不定還想出拳打人,袁崇煥便袒護趙率教。


    衝突轉移到了袁、滿二人之間,或許滿桂對上司不夠尊敬,於是袁崇煥要求將滿桂調走。[2]


    朝廷群臣都知道滿桂打仗的本事,但將帥不和總是不對,便依從了。可是經略王之臣極力認為滿桂決不可去。朝廷召還滿桂的命令已頒下了,於是聽了王之臣的主張,再命滿桂鎮守山海關。袁崇煥堅決不接受。朝廷無法,隻得將滿桂調迴北京,保留左都督原官,派在國防機構辦事。


    這件事情顯然是袁崇煥的蠻子脾氣發作,衝動起來,作出了違反理智的決定。由於王之臣袒護滿桂,袁崇煥又去和王之臣吵鬧。朝廷怕王之臣與袁崇煥不斷衝突,壞了大事,於是將指揮權劃分為二:關內的部隊由遼東經略王之臣指揮,關外部隊則由遼東巡撫袁崇煥指揮。經略的官比巡撫大,但這時袁崇煥已不屬遼東經略管了。


    袁崇煥畢竟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冷靜下來之後,知道是自己的不對,於是上奏請再用滿桂。朝廷當然批準,派滿桂兼統關內外兵馬,賜尚方劍。王之臣和袁崇煥是文官,等於現在的政委;滿桂是武將,是部隊司令。武將受文官指揮。


    幸虧袁崇煥不堅持錯誤,否則二次寧遠大戰,就不能得到滿桂這樣的大將來主持城防。滿桂迴任後,大概袁崇煥和他修好,表示了歉意。


    在這時候,袁崇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守遼的基本戰略,這道奏章有很大的重要性。其中主張:一、用遼人守遼土;二、屯田,以遼土養軍隊;三、以守為主,等待機會再出擊。他最耽心的事,是立了功勞之後,敵人必定要使反間計,散播謠言,而本國必定有人妒忌毀謗。[3]


    他深知明軍的戰鬥力不如清軍,野戰不利,隻有用己之長,所以提出了戰術的基本原則:“兵不利野戰,隻有憑堅城、用大炮一策。”


    所統帶的部隊無力打野戰,作為主帥,自然深感棘手。但訓練一支善打野戰的勁旅,非一朝一夕之功,那是無可奈何的;而對於勢所必至的朝臣忌功中傷,更是無可奈何,隻有盼望皇帝和大臣們能加以照顧了。


    袁崇煥也不是一味的蠻幹,有時也有他機伶的一麵。他對魏忠賢派去監視他的兩名特務太監敷衍得很好。當年冬天,他帶同趙率教以及兩名特務太監劉應坤、紀用,興辦防禦工事及屯田,漸漸又再收複了高第所放棄的土地。


    他在奏章中將這兩名太監的功勞吹噓了一番,所以魏忠賢和劉應坤、紀用三人都得到了封賞。劉、紀二人似乎也不是壞太監,並沒有對袁崇煥掣肘阻撓,後來寧錦大戰,劉應坤在寧遠城上督戰,紀用在錦州城上督戰,都勇敢得很。大概二人為袁崇煥的忠勇所感召,也變得忠勇起來。可見也不是所有的太監都是壞人,主要還在領導者如何領導。


    [1]《明史·滿桂傳》:“桂椎魯甚,然忠勇絕倫,不好聲色,與士卒同甘苦。”《明史·趙率教傳》:“率教為將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勞而不懈,與滿桂並稱良將。二人既歿,益無能辦東事者。”


    [2]袁崇煥奏章中說滿桂“意氣驕矜,謾罵僚屬,恐壞封疆大計,乞移之別鎮,以關外事權歸率教。”


    [3]《明史·袁崇煥傳》引述他的奏章:“陛下以關內外分責二臣。用遼人守遼土,且守且戰,且築且屯。屯種所入,可漸減海運。大要堅壁清野以為體,乘間擊瑕以為用。戰雖不足,守則有餘。守既有餘,戰無不足。顧勇猛圖敵,敵必讎,奮迅立功,眾必忌。任勞則必召怨,蒙罪始可有功。怨不深則勞不著,罪不大則功不成。謗書盈篋,毀言日至,自古已然,惟聖明與廷臣始終之。”


    七


    努爾哈赤死後,第八子皇太極接位。


    皇太極的智謀武略,實是中國曆代帝皇中不可多見的人物,才幹見識不在劉邦、劉秀、李世民、趙匡胤、忽必烈、朱元璋之下。中國史家大概因他是滿清皇帝,由於種族偏見,向來沒有給他以應得的極高評價。其實以他的知人善任、豁達大度、明斷果決、多謀善戰,除劉秀、唐太宗、成吉思汗外,中國曆朝帝皇沒幾個能及得上。[1]


    努爾哈赤是罕有的軍事天才,這個老將終於死了,繼承人是一個同樣厲害的人物。


    皇太極的軍事天才雖不及父親,政治才能卻猶有過之。袁崇煥所受到的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


    皇太極接位之時,滿洲正遭逢極大的困難。努爾哈赤新死,滿洲內部人心動蕩。努爾哈赤遺命是四大貝勒同時執政,行的是集體領導製,皇太極的權位很不鞏固。在經濟上,因為與明朝開戰,人參、貂皮等特產失去了傳統市場。滿洲當時在經濟上是奴隸製,擄掠了大批漢人來農耕,生產力相當低。但軍隊大加擴充,這時已達十五萬人,軍需補給發生很大問題,偏偏又遇上嚴重天災,遼東發生饑荒。[2]如向中國侵略,卻又打不破袁崇煥這一關。


    在這時候,皇太極定下了正確的戰略:侵略朝鮮。


    朝鮮物產豐富而兵力薄弱,正是理想的掠奪對象。在外交上,朝鮮采取的是“事大(對明)交鄰(對日本、滿洲)”政策。明清交戰時,朝鮮出兵助明,又供給明軍皮島總兵官毛文龍的糧食,成為滿清後方的一個牽製。皇太極進攻朝鮮,可以解決經濟上、戰略上的雙重困難,同時在必定可以得到的軍事勝利之中樹立威望,鞏固權位。


    中國方麵的困難也相當不小。


    訓練一支既能守、又能戰、再能進一步收複失地的精銳野戰軍,需要相當時間。


    袁崇煥任寧前道僉事時,山海關外四城,縱深約二百裏,廣約四十裏,屯兵六萬餘人,糧餉全靠關內支給。後來在孫承宗、袁崇煥主持下,恢複錦州、中屯、大淩河諸城,國防前線向北推展,屯田數千頃,兵士足食。高第代孫承宗為經略,盡棄錦州諸城,寧遠沒有了外衛,也沒有了糧源。靠朝廷接濟是很靠不住的,朝廷對於拖欠糧餉向來興趣濃厚。袁崇煥做遼東巡撫,首要目標是修複錦州、大淩河等城堡的守備,然後屯田耕種。但築城工程費時甚久,又不能受到敵人幹撓,在和滿清處於戰爭狀態之時無法進行。


    所以明清雙方,都期望有一段休戰時期,以便進行自己的計劃。明方是練兵、築城、屯田;清方是進攻朝鮮,鞏固統治。在這樣的局勢下,具備了議和的條件。


    明方的議和是攻勢的,最後目標是消滅滿清,收複全部遼東失地。清方的議和主要是守勢,目的在鞏固已得的土地,要明方承認雙方的現有疆界,雙方和平共處,進行貿易,皇太極則可鞏固權位。努爾哈赤去世時,滿清大權交由四大貝勒共掌,四大貝勒的權力相同,那是二子代善、五子莽古爾泰、八子皇太極、侄兒兼養子阿敏,皇太極因得代善支持而繼位為滿清大汗。


    因為明清雙方的國力實在太過懸殊。中國那時的人口,官方的紀錄是六千多萬,實際上遠不止此數,當時男丁要被政府征去義務勞動,不參加的要繳錢代替,所以百姓盡可能的瞞報人口。外國學者們的估計相互差距很大,最高的估計認為那時中國人口是一億五千萬人。我相信當不會少於一億人。[3]女真人大概不到五十萬人。[4]人口的對比是二百比一甚至三百比一。滿清所占的土地,隻是今日吉林、遼寧、黑龍江的一部份,與中國相比也相差極遠。中國火器犀利,葡萄牙大炮尤其非清兵所能抵擋。


    清方的長處,主要隻是“明朝本身的腐敗”,以及清軍戰鬥力強勁和統帥部高明的軍事才能。隻要袁崇煥鎮守寧遠,清方的長處就受到了限製。持久的纏鬥下去,滿清勢必難以支持。


    袁崇煥寧遠大捷,在軍事上並無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並沒有摧毀清軍的主力,甚至沒有削弱清軍的戰鬥力。然而在政治上,對士氣與民心卻有非常巨大的振奮作用,這使中國軍民知道清軍也不是不會打敗仗的。經此一役之後,本來投降了滿清的許多漢人官吏和士卒又逃迴來了。寧遠城頭的大炮,轟碎了“女真滿萬不可敵”的神話。[5]清方從來沒有期望真能征服中國。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祖宗,長期來做明朝所封的邊疆小官。努爾哈赤幼時住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裏,類似童仆奴隸。所以他們對於明朝有先天性的敬畏,自卑感很深。寧遠之戰,使他們下意識中隱伏著的自卑感又開始抬頭。


    明朝是自己覆滅的,並非給滿清所打垮。


    滿清與明軍交戰,始終強調“七大恨”,滿清認為明朝有七件大事欺侮女真人,逼得他們忍無可忍,才起兵反抗。[6]滿清一直沒有自居能與明朝處於平等地位。“七大恨”的基本思想,是抱怨明朝作為最高統治者,卻在努爾哈赤與敵對部族發生爭執時袒護對方,沒有公平處理,那是下級對上級的申訴。例如第五大恨的“老女事件”,葉赫部的一個王公本來答應把他十四歲的妹妹送給努爾哈赤為妾,但廿二年後,這個三十六歲的“老女”改嫁給蒙古王子,努爾哈赤認定是出於明朝的授意,身為上級而不秉公斷事。


    差不多在每個戰役之後,清方總是建議談和。因為他們對於目前的成就早就喜出望外,本來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隻求明方正式承認他們所占的土地,讓他們能永久保有,就已心滿意足了。但明朝從來置之不理,認為對方根本沒有談和的資格。明朝的態度是這樣:“你們是朝廷的部屬,隻能服從命令,怎麽能要求談判和平?”這種死要麵子的不現實態度,使得明朝始終沒有能爭取到一段喘息的時間來整頓軍備、鞏固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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