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隻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禦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8]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但神宗隻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9]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10]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11]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12]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13]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14]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像的事。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留中,就是不批覆。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錢,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15]


    在這樣窮兇極惡的壓榨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禦史翟鳳翀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1]edward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the heritage press, new york.


    [2]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者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趙翼《廿二史劄記·萬曆中礦稅之害》:“論者謂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雲。”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誌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複塞,魚爛不可複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嗚唿!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


    [3]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曆的歐洲人,如g.pereira, g.da gruz, m.de rada 等人著書盛讚中國。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見a.p.newton, ed., travel and travellers of the middle ages; c.r.boxer, south china in the 16th century等書。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製度,認為舉世無出其右。參閱l.j.gagher, s.j.tr., china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4]wolfram eberhard: a history of china, p.249.


    [5]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裏,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裏,增加新的成分。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裏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麵。……明朝底皇帝,隻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隻可這樣地解釋。”(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一般來說,富農大概比小農更嗜利,否則做不成富農。神宗之母李太後的父親武清伯李偉,本來做泥水匠。


    [6]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 goodrich, a short history of the chinese people中,說萬曆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p.[199]


    [7]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8]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9]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令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10]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11]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


    [12]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邱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智計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璫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幹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


    [13]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殣相望,村空無煙。……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v立傾矣。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14]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三載前嚐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今年複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


    [15]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


    (以上8至15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二


    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萬曆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占遼東重鎮撫順。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萬餘兵將全軍覆沒。


    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萬,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萬,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萬,兵分四路,大舉攻清。清兵八旗兵約六萬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軍。西路軍的總兵官杜鬆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累累刀槍瘢痕向人誇示。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遊街,百姓鼓掌喝采。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但杜鬆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萬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衝鋒。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羨慕“虎癡”許褚的勇猛。在〈許褚裸衣鬥馬超〉這迴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果然威風得緊。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鬥,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


    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什麽也瞧不見了。杜鬆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結果杜鬆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確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紝二人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紝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他所用的镔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連杜鬆、劉紝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於: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軍事的組織與製度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軍械破敗殘缺,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1]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沈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誌,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隻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熊廷弼麵臨的局麵實在困難已極。[2]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3]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於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4]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隻是心中懷恨,卻說什麽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5]就是不肯拿出來用。但他終於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6]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


    [1]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裏。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麵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製,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份全無保護。滿洲兵衝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2]熊廷弼於八月廿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3]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餉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不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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