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日薊門蹂躪,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


    [5]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萬兩內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6]中共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三


    神宗死後,兒子光宗常洛隻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曆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


    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紛爭牽涉到其他一切事情上,隻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裏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係。宮裏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隻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他做過一座宮殿的小模型,唯妙唯肖,精巧異常。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擾,你瞧著辦去吧。”於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裏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隻比皇帝差了一點兒。到後來,個人崇拜更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起祠堂,祠中的神像用真金裝身,派武官守祠,百官進祠要對他神像跪拜,那是貨真價實的個人崇拜。


    魏忠賢本來是個無賴流氓,年輕時和人賭錢,大輸特輸,欠了賭帳還不出,給人侮辱追討,實在吃不消了,憤而自己閹割,進宮做了太監。他不識字,但記心很好,是個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賭棍。當世第一大國的軍政大權卻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熊廷弼在遼東練兵守城,招撫難民,整肅軍紀,修治器械,把局麵穩定下來。他所接手的那個爛攤子,給他整頓得有些像樣了。滿清見對方有了準備,就不敢貿然來攻。但朝裏敵對一派的大臣卻來跟他過不去,不斷上奏章攻擊,說他膽小,不敢出戰;說他無能,不能盡複失地。於是朝廷革了熊廷弼的職,聽候查辦,改用袁應泰做統帥。


    袁應泰是第一流的水利工程人才,一生修堤治水,救濟災民,大有功勞。他性格寬仁,辦事勤勉,打仗卻完全不會。滿清努爾哈赤得知熊廷弼去職,大喜過望,便領兵來攻。袁應泰率軍應戰,七萬兵大潰。清兵占領沈陽,又擊破了明軍的兩路援軍,再攻遼陽。明兵又大敗,滿兵取得軍事要塞遼陽。


    軍事局勢糟糕之極,朝廷束手無策,隻好再去請熊廷弼出來,懲罰了一批上次攻擊他的官員,算是給他平氣。可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和熊廷弼意見不合,隻喜歡馬屁大王巡撫王化貞,囑咐王化貞不必服從熊廷弼指揮。


    王化貞向朝廷吹牛,隻須六萬兵就可將滿清一舉蕩平。朝廷居然信了他的。熊廷弼極力認為準備不足,不可進攻。兵部尚書卻一味袒護王化貞。於是王化貞領兵十四萬出戰,一交鋒全軍潰沒。清兵攻占堅城廣寧。總算熊廷弼領了五千兵殿後,保護難民和敗兵數十萬退入山海關。朝廷不分青紅皂白,將王化貞和熊廷弼一起逮捕。張鶴鳴免職。


    到這時為止,明清交鋒,已打了三場大仗。每一仗明軍都是大敗。


    明兵的戰鬥力固然不及清兵,但也不是不能打,不肯打。每一個大戰役,總兵官都陣亡,副將、參將也大都陣亡。明兵人數都超過清兵數倍,武器更先進得多,有火器。三個大戰役的失敗,主因都是在於軍隊沒有準備、缺乏訓練、軍紀不良,以及主帥戰略不當,指揮錯誤。軍務廢弛,士氣低落,當然也是由於統帥失責。


    以中國之大,為什麽經常缺乏有才能的統帥?根本症結是在明朝一個絕對荒謬的製度:由文官指揮戰役。


    這個製度的根源,在於皇帝不信任武官。明朝皇帝不信任武將,怕他們手裏有了武力,就會搶奪皇帝的寶座,先是派文官去軍中監視,後來索性叫文官做總指揮,到後來連文官也不信任了,於是再加派太監作監軍。太監既是皇帝的心腹親信,另有一樣好處,太監沒有兒子,篡位的可能性就很小。做了皇帝而不能傳於子孫,做皇帝的興趣就大打折扣了。


    明朝禦史的權力很大,有權監察各行政部門。大學士代皇帝擬的聖旨、六部尚書所下的決定,禦史都可放言批評,而且批評經常發生效力。皇帝派去監察武將的“總督”、“巡撫”,本來都是屬於“都察院”的監察官,並不是行政官。因為監察官權大,後來就變成了總司令、總指揮。好比部隊的政委或政治主任兼任司令員。


    但要做到禦史,通常非中進士不可。要中進士,必須讀熟四書五經,書法漂亮,會做合乎應製規範的八股文。明朝讀書人如何廢寢忘食的學八股文、考進士,讀一下《儒林外史》就很清楚了。明朝派去帶兵、指揮大軍,和清軍猛將銳卒對抗的,卻都是這批熟讀詩雲子曰、書法漂亮、八股文做得很好的進士。


    明末抗清有三位名將,功勳卓著:熊廷弼是萬曆二十五年的解元(全省考舉人第一名),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孫承宗是萬曆三十二年的進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煥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他們三個是文官,幸虧碰巧有用兵的才能。本來明末皇帝的運氣不壞,做八股文考中進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現了三個第一流的軍事家。然而文官會帶兵,那就是危險人物。明朝皇帝罷斥了其中一個(孫承宗),殺死了另外兩個。


    別的奉命統兵抗清的八股文專家們可就沒有軍事才能了。楊鎬,萬曆八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袁應泰,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王化貞,萬曆四十一年進士,指揮大軍,全軍覆沒。


    袁崇煥是在這樣的政治、經濟、軍事背景之下,去應付遼東艱巨的局麵。當然,更艱巨的,是應付北京朝廷中的局麵。


    背後是昏憒胡塗的皇帝、屈殺忠良的權奸、嫉功妒能的言官;手下是一批饑餓羸弱的兵卒和馬匹,將官不全,兵器殘缺,領不到糧,領不到餉,所麵對的敵人,卻是自成吉思汗以來、四百多年中全世界從未出現過的軍事大天才努爾哈赤。這個用兵如神的統帥,創製了嚴密的軍事製度和紀律,使他手下那批戰士,此後兩百年間在全世界所向無敵。鐵騎奔馳於北埵大漠、南疆高原,擴土萬裏,的的確確是威行絕域,震懾四鄰。


    努爾哈赤以祖宗遺下的十三副甲胄起家,帶領了數百名族人東征西討,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疆域最大的大帝國(元朝的蒙古帝國橫跨歐亞,不能說中華帝國的領土竟有這麽大。蒙古大帝國的中國部份,遠比清朝的疆域為小)。清朝的疆域比漢朝、唐朝全盛時代都大得多,宋明兩朝更不能與之相比。今日中國領土中的西藏、新疆、黑龍江、台灣、青海、內蒙古等等大片土地,都是滿洲人得來的。當時外蒙古、朝鮮、越南、琉球、今日俄羅斯東部的大片土地都是中國的領土或屬地。清朝全盛時期的領土,比現在的中國大得多了。


    滿洲戰士後來打敗了俄羅斯帝國的騎兵,打敗了尼泊爾的啹喀兵,打敗了蒙古兵,打敗了朝鮮兵,打敗了越南兵,間接打敗荷蘭兵(鄭成功先打敗荷蘭兵,攻占台灣,滿洲兵再打敗鄭成功的孫子),在十七世紀、十八世紀的兩百年中,無敵於天下。


    滿洲當時和明帝國交戰,已接連三次殺得明軍全軍覆沒,每一個戰役都是以少勝多。努爾哈赤興兵以來,迄此時為止,百戰百勝,從未吃過一個敗仗。


    滿洲兵所以軍力強盛,幾乎戰無不勝,一來因女真人生於苦寒之地,環境惡劣,自幼即經受苛嚴之鍛煉。成軍之後,紀律極嚴,戰陣中若首領被殺而部屬不死者,全隊齊斬,又若部屬戰死而隊首不死者,隊長處斬。軍令強迫全隊官兵共存亡,長官死則全隊俱死,部隊死則長官亦死,若不死於戰陣,事後追究亦必斬首。崇德三年八月,皇太極命多爾袞、嶽托統兵伐明,宣示軍律曰:“爾等臨陣,若七旗敗走,一旗拒戰者,七旗所屬之人員,俱給拒戰之一旗;一旗敗走而七旗拒戰者,以敗走一旗人員,分給七旗。如一旗內拒戰者半,敗走者半,即以敗走者所屬人員給本旗拒戰者。”滿洲人采用八旗製的部族經濟製度時,以所俘虜的漢人為奴隸,是主要的生產工具和財產,是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性質。戰爭製度頗為野蠻,打仗時如一旗敗走而七旗拒戰,該旗的奴隸、財產等等,全歸拒戰不退的七旗平分,敗走的一旗就無以為生。因此一到戰鬥之時,每個戰士以身家性命作拚鬥,寧死不肯敗走。


    努爾哈赤幼時在明朝大將李成梁家中為奴,識得漢語漢文,喜讀《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他的智略一部份是天生,一部份當是從這兩部小說中得來的。


    努爾哈赤自己固然智勇雙全,他還有一大批精明驍勇的子侄,[1]剽悍兇猛的將領,部勒嚴整的戰士。


    當時明朝有一句諺語說:“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因為女真人熟習弓馬,強悍善戰,漢人向來不是他們的敵手。這時女真精兵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已有六萬之眾了。


    袁崇煥所麵對的是這樣了不起的大敵,而他卻是個書生。他會做詩,雖然詩才不敏捷,字寫得很好,文章有氣勢,[2]既然中了進士,八股文當然也做得不錯,詩雲子曰背得很熟。相信他不會射箭,寧遠第二次大戰時,他自稱隻是在城頭大聲呐喊。[3]


    努爾哈赤與袁崇煥正麵交鋒之時,滿清的兵勢正處於巔峰狀態,而明朝的政治與軍事也正處於腐敗絕頂的穀底。


    以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在這樣不利的局麵之下,而去和一個縱橫無敵的大英雄對抗,居然打三場大戰,勝了三場,袁崇煥的英雄氣概,在整個人類曆史中都是十分罕有的。


    [1]努爾哈赤有十六個兒子,個個是有名的勇將。兩個侄兒阿敏與濟爾哈朗也十分厲害。


    [2]康有為《袁督師遺集·序》盛稱其文字雄奇:“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其遺文雖寥落,而奮揚蹈厲,鶴立虹布,猶想見魯陽揮戈、崆峒倚劍之神采焉。”


    [3]《明史》說熊廷弼左右手都會射箭,但沒有提到袁崇煥會武。


    四


    袁崇煥,原籍廣東東莞,是水南鄉人,祖父移居廣西梧州藤縣白馬鄉。生於萬曆十二年(公元一五八四年),他在藤縣考中秀才和舉人。


    他為人慷慨,富於膽略,喜歡和人談論軍事,遇到年老退伍的軍官士卒,總是向他們請問邊疆上的軍事情況,在年輕時候就有誌於去辦理邊疆事務。[1]


    他少年時便以“豪士”自許,[2]喜歡旅行。他中了舉人後再考進士,大概三次落第,[3]每次上北京應試,總是乘機遊曆,幾乎踏遍了半個中國。[4]最喜歡和好朋友通宵不睡的談天說地,談話的內容往往涉及兵戈戰陣之事。[5]


    明朝製度,每三年考一次進士,會試在二月初九開始,十五結束。三月初一廷試。袁崇煥於萬曆四十七年在北京參加廷試而中進士,其時三十五歲。楊鎬於該年二月誓師遼陽,三月間四路喪師。新中進士和大戰潰敗這兩件事在同一個時候發生,袁崇煥這個向來關心邊防的新進士一喜一憂,心情一定很複雜。他那時在京城,當然聽到不少遼東戰事的消息。


    他中進士後,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去做知縣。[6]


    天啟二年,他到北京來報告職務。他平日是很喜歡高談闊論的,大概在北京和友人談話時,發表了一些對遼東軍事的見解,很是中肯,引起了禦史侯恂(才子侯方域的父親)的注意,便向朝廷保薦他有軍事才能,於是獲升為兵部職方司主事(自正七品的知縣升為正六品的主事)。不做地方官了,被派到中央政府的國防部去辦事。


    明朝官製,兵部(國防部)尚書(部長)一人,左右侍郎(副部長)各一人,下麵分設四個司:武選(武官人事)、職方(軍政、軍令)、車駕(警備、通訊、馬匹)、武庫(後勤、訓練)。職方司約略類似於現代的作戰司,職方司有郎中一人、員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主事大概相當於作戰司的文職中校處長。


    袁崇煥任兵部主事不久,王化貞大軍在廣寧覆沒,滿朝驚惶失措。


    清兵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自萬曆四十六年到那時,四年多的時間內,覆沒了明軍數十萬大軍,攻占撫順、開原、鐵嶺、沈陽、遼陽,直逼山海關。明軍打一仗,敗一仗,山海關是不是守得住,誰都不敢說。山海關一失,清兵就長驅而到北京了。


    於是北京宣布戒嚴,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關外的局勢到底怎樣,傳到北京的說法多得很,局勢越不利,謠言越多,這是人類社會的通例。謠言滿天飛,誰也無法辨別真假。就在這京師中人心惶惶的時候,袁崇煥騎了一匹馬,孤身一人出關去考察。兵部中忽然不見了袁主事,大家十分驚訝,家人也不知他到了那裏。不久他迴到北京,向上司詳細報告關上形勢,宣稱:“隻要給我兵馬糧餉,我一人足可守得住山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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